一
吉祥在電話里以不容回絕的語氣對李玉命令道:“你給我準備點錢。我準備出一趟遠門?!辈坏壤钣耖_口,吉祥又嘲弄地說:“你有多少就先拿多少,像你那么摳門的人,我也不指望你能出太多,只要不太丟你自己的人就行。”
在李玉面前,吉祥從來都是這樣,說話直來直去,從不顧及他的面子什么的。可有什么辦法呢,李玉就是對她這種性格著迷,像著了魔,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李玉十分痛快地說:“你什么時候要?”“現(xiàn)在就要。我在廣場肯德基那里等你。就這樣。速度!”吉祥特別強調(diào)了一下速度的重要性,說完便干凈利落地掛了電話。
李玉從出租車上下來,就遠遠看見吉祥叼著根煙單手叉腰站在肯德基巨大的牌子下,她旁邊還站著一個女孩子,兩人正用手比劃著熱烈地討論著什么。此刻正是蘭州秋日午后,陽光還很刺眼,廣場上人很多,陽光下很多細小的微塵漂浮在人們周圍,讓人產(chǎn)生一種人群似乎隨時可能蒸發(fā)的錯覺。
李玉快步而行,奔向吉祥站立的地方。今天吉祥戴著一副紅色的太陽鏡,剪了個寸頭,化了淡妝,在人群中越發(fā)顯得卓爾不群。吉祥扭頭看見了正快步飛奔而來的李玉,臉上露出倦怠之色,她狠吸了一口煙,用食指和拇指將煙屁股用力彈向李玉。李玉奮力左右騰挪了兩下,還好,只是虛驚一場,沒有燙到他新買的西服。吉祥鐵青著臉不快地說:“操,慢得跟吃屎一樣,你他媽爬來的嗎?”李玉停下來擦了擦頭上細密的汗水,嘿嘿嘿地干笑了幾聲,并不生氣。他辯解道:“我一放下電話就飛過來了,就怕讓你久等了,沒想到還是遲到了?!?/p>
吉祥并沒有因為李玉的歉意給他好臉色,仍然憤懣地說:“我還以為你一出門就被車給撞死了,你死了倒干凈,也不用我等這么長時間?!崩钣駥槿绱藧憾镜脑{咒并不在意,他和顏悅色地批評道:“瞧你這素質(zhì),借錢還這么兇,說這些尖酸刻薄的話。我可不愛聽!”吉祥一臉不屑地說:“操,你他媽愛聽不聽。每次跟你借錢都像要你的老命一樣,你就這點出息啊。我要是你,不如死了算球?!?/p>
李玉一副既來之則安之的神態(tài)站在原地,等待著吉祥的寬恕。吉祥忽然突兀地伸出一只手,眼睛盯著李玉卻并不說話。李玉明白她的意思,把手伸進口袋里掏了半天,卻還是伸出一張空手,他討好地說:“咱們先去找個地方吃點東西,算是我耽誤你這么長時間向你賠罪?!?/p>
吉祥低頭想了想,忽然露出一臉燦爛的笑容,她寬容大量地說道:“你就這句話還像句人話,這次就暫時放過你啦。”
二
吉祥是個流光溢彩的尤物,但李玉印象最深刻的,還是她那雙純凈的眼睛,那雙眼睛清澈見底,眼神深處還帶點迷離、倦怠,像一口井一樣,以至于李玉第一次與這雙眼睛對視,便掉進這口深不可測的井里。
那是在去年夏天張文生日那天晚上,李玉被張文和另外兩個朋友拉到一家迪斯科喝酒。他們四個人是打小的伙伴,定期會找個地方聚上一次。在他們那個圈子里,他們自稱四大劍客,自然,也時常被人稱為四大賤人。這家迪斯科一樓大廳主要是演藝和蹦迪,二樓是一間間唱歌喝酒的房間。李玉他們就坐在二樓的房間。準備吃蛋糕的空隙,吉祥進來了。她的到來使得房間里的聒噪之聲忽然被迫中斷了幾分鐘。剛才還在喋喋不休的嘴巴都統(tǒng)統(tǒng)封閉了,他們吃驚地看著這個貿(mào)然闖入的女孩子。吉祥確是一個奇特的女孩子,她剃了一個十分明亮的光頭;穿一身銀色的連衣短裙,裸露在外的胳膊和小腿被鍍上了一層金屬光澤;妝化得很濃,紫色的唇膏和藍色的眼影,像一個妖異的女巫。其實算不上貿(mào)然,她是張文叫進來的,當時她還在那家迪斯科里跳管秀。據(jù)張文介紹,他已經(jīng)在這個女孩子身上花費了小半年工夫,鈔票扔進去一大堆,也沒聽見個響聲。“不過我也知足啦,”張文這樣自我安慰道:“帶上這么一個女孩子出去有面子啊。”
吉祥進來后坐在張文身邊,嘰嘰咕咕說著什么。其他人又開始交杯換盞,劃拳和碰杯之聲重新歡快地響了起來。
忽然,一聲響亮的耳光再次中斷了房間里的聒噪之聲。李玉扭頭看去,卻看見張文無辜地捂著腮幫子,一臉受傷的樣子。而坐在他旁邊的吉祥一張粉臉上滿是肅殺之色。她忽地站起來,拉開房門就沖了出去。張文從沙發(fā)上一躍而起,一個箭步竄了出去,他一把抓住了吉祥的胳膊。兩個人在外面嘀咕了一會,張文把吉祥帶了進來,他惱怒地把吉祥推到李玉身邊坐下,“給我看著她,別讓她再給出什么亂子?!睆埼陌脝实貙钣穹愿赖馈?/p>
吉祥一臉慍怒,梗著脖子不言不語。李玉微笑著安慰了幾句,給吉祥倒了一杯酒,自己也舉起酒杯深情款款地說:“好啦,好啦,別生氣啦。先喝杯酒,消消氣?!奔楹敛豢蜌獾睾屠钣褚伙嫸M。她努力克制了一下激動的情緒,很憤慨地說:“媽的,他摸我的大腿,還摸我的光頭。他是個畜生?!崩钣裣⑹聦幦说卣f:“別生氣啦,鬧著玩的。反正你都抽了他一個大嘴巴子,你掙大發(fā)了你。要是你覺得還是吃了虧,那你就摸摸我的大腿好啦?!崩钣竦幕ㄑ郧烧Z并沒有討得吉祥露齒一笑,她尖刻地說:“這個流氓,在我身上花了錢又怎么樣?就可以摸我的光頭啦?老子又不是雞?!?/p>
那個晚上,吉祥一直坐在李玉身邊嘮嘮叨叨述說著張文的無恥行經(jīng)。相反,李玉并沒有對她神經(jīng)質(zhì)的嘮叨產(chǎn)生反感。他只是覺得心疼,一個到處跑場子討生活的女孩子,每天要面對多少花錢買樂的酒色之徒?她的啰里啰唆的絮叨讓李玉覺得憐惜,而吉祥眼睛里那口井恰如其分地朝他掩殺過來。
那天晚上喝完酒出來,張文試圖把吉祥帶回家去,可吉祥死也不同意,卻非要跟李玉回去。李玉感到非常尷尬,張文卻十分大度地拍拍李玉的肩膀,說:“算啦,你們走吧。這回便宜你啦,哥哥我費的這半年工夫就算是給你泡了個馬子。”
李玉連連擺手,說什么都不行??蓮埼牟挥煞终f,強行把他們?nèi)M了一輛出租車。
那天晚上,吉祥表現(xiàn)得非常主動,像一個徹頭徹尾的蕩婦。李玉激動不已,他惡狠狠地把吉祥掀翻,迅速解除了她的所有包裝。吉祥的身體十分瘦弱,沒有一絲贅肉,腰細得一只手掌都可以握住,看著都讓人心疼??山Y果卻讓人萬分沮喪,李玉試圖在精神上徹底征服這個野蠻的女孩,可下身那根東西卻不舉,李玉心里越急就越是不舉,任吉祥如何挑逗都不能成功。折騰了半天一點反應都沒有。吉祥翻了個白眼,一臉鄙視地說:“看著你像個人,可沒想到是個廢物!”李玉羞得無地自容,恨不得把腦袋藏到褲襠里去,灰溜溜地躲到客廳抽煙去了。
李玉把自己那張又寬敞又舒服的大床讓給了吉祥,自己卻在沙發(fā)上窩窩囊囊湊合了一晚上。第二天清晨,吉祥起來收拾一新后連個招呼也沒打就飄然離去了。李玉摸摸腦袋,感覺到自己的脖子和脊椎因為一晚上在沙發(fā)上受盡委屈而酸痛難忍。我這是怎么了?怎么能讓這么一個天生尤物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安然無恙地走掉呢?
三
“我是個妖精。”吉祥兩指夾煙,斜躺著絮絮叨叨地說:“你別看我長得這么漂亮,可我不是一般女人。不瞞你說,其實我很暴戾的,誰敢惹我,我就操他全家?!?/p>
李玉躺在吉祥旁邊,狂灌著一瓶啤酒,一副不厭其煩的樣子。他憤怒地回敬道:“媽的,你不要威脅我,我是不會屈服的。”
在此之前,他們在李玉家附近的小酒吧里喝了很多酒。李玉沒安好心,他企圖把吉祥灌個爛醉,以彌補上次出丑留下的遺憾??伤趺匆矝]想到,這女人的酒量比他還要好,反倒是他自己很快喝高了。在喝酒的工夫,吉祥一直嘮叨著,她的嘮叨漫無邊際,扯到哪算哪。李玉像個磕頭蟲似的頻頻點頭,也頻頻舉杯。喝到凌晨兩點,酒吧要關門了,吉祥卻意猶未盡,李玉順理成章地把她帶回了家。然而李玉很快失望了,在他自己那張大床上,他跟吉祥糾纏了半天卻沒有絲毫進展。吉祥的力氣十分驚人,李玉拼了老命按住了她的胳膊,可吉祥一伸腿就把他又踢下床去。如此反復了幾次,李玉累得氣喘吁吁,心中那股燃燒的火焰逐漸熄滅了。他失望透頂?shù)貜谋淅锶〕鲆黄奎S河啤酒猛灌,想把自己灌個爛醉如泥。可這個妖精一樣的女人并不讓他安安穩(wěn)穩(wěn)睡覺,她依然精神抖擻地在他耳旁沒完沒了地嘮叨著——
“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我越來越敏感了,懷疑身邊的一切。我不相信任何人,我已經(jīng)快變態(tài)了。朋友說我心理不正常。我有點害怕我自己。但我總是很容易就厭煩眼前的生活,不管這生活多么美好。我也試過平靜地生活,可那好像太奢侈。我總覺得自個一直在被生活這東西強奸著。我試著閉著眼睛享受的時候,潛意識里卻總盼著生活快點射精我好解放。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才能結束?我是不是永遠進不了正常人的圈子?他們的世俗和瑣碎在我看來無比的幸福。我的自由已經(jīng)淪為鎖鏈,被人羨慕的時候我想吐血。沒有人知道我一直在路上,也沒有人知道這路上滿是刀尖?!?/p>
李玉一臉厭倦地說:“那是你他媽太賤了。沒事給自己找不自在,我看你是閑得發(fā)瘋。你就不能不犯賤么?人要犯賤,天誅地滅!”
吉祥把煙屁股用力捻滅,愣怔地看了看李玉。她舒出一口氣,像是自言自語:“怎樣才能平和一點。我不停地更換男朋友不停地厭煩不停地離開不停地走,我覺得我像個妓女。身邊的人根本不明白我心里想的什么,有時候想想是種幸福,至少他們不會明白我心理有多么的丑惡??筛麄冋f話的時候自己本來的意思被他們扭曲,那樣也真是難受?!?/p>
李玉忍無可忍,他猛地翻身撲到吉祥身上?!八麐尩?,你給老子閉嘴?!崩钣癜岩粡埦茪庋斓淖彀透采w在了吉祥的嘴巴上,試圖封殺這張折磨了他一個夜晚的嘴巴。但吉祥沒有給他得逞,她狠狠地在李玉伸出的舌頭上咬了一口。李玉尖叫了一聲,同時感覺到褲襠也被偷襲了一下子,他感到自己快要暈了過去。李玉一頭從床上栽了下來,痛苦地捂住襠部,他咬牙切齒地罵道:“你他媽捏碎了老子的睪丸。這是謀殺!”
吉祥一臉平靜,好像李玉錐心的痛苦并不是她下的毒手。她心平氣和地說:“你的記性太差啦,我剛剛告訴你,誰惹我就操他。”
四
對吉祥來說,她終于找到了一個忠實的傾訴對象。李玉在她看來,最大的作用其實就是一個丟棄各種垃圾的垃圾袋,她把自己的不滿、牢騷、委屈,以及快樂毫不吝嗇地拋給了李玉。這些,李玉都毫不含糊地照單全收了。當然,除此之外她偶爾還可以跟李玉借點錢,并且這些錢是不用還的。而這些,李玉同樣一一做到了。
與平時不同,吉祥一到李玉面前,就變成了一個狂熱的演說家,她壓根不管李玉是否對她所說的感興趣,她只管自己的嘴巴,說到哪就是哪,完全沒有條理,也沒有順序。她要的只是傾訴,即使沒有李玉,她就算是面對著一堵墻,或者一頭豬,她也能盡情地發(fā)揮自己的演說才華。
作為一個忠實而誠懇的聽眾,李玉傾聽了吉祥有生以來十八年的成長史,某些部分吉祥甚至不厭其煩地重復了好多次。當然,那些吉祥一再重復的地方是她自認為最為精彩的華彩部分,是最能證明她人生價值的部分。雖然她每次的說法都與上次的有些出入,但李玉還是基本上掌握了吉祥十八年來的成長史。吉祥的生活在路上,她永遠不會在某個地方滯留太長時間,否則就會像她說的那樣——會發(fā)瘋。因此,李玉和她的接觸總是斷斷續(xù)續(xù),只有在某一日她忽然心情不錯,回到蘭州時,李玉才能從她口中得知最近她又干了些什么荒唐事。譬如,在某個地方一凱子瘋狂地追求她,又和誰火拼了一場,在哪又掙到一筆巨款,但被她毫不猶豫地揮霍掉了。等等,諸如此類。
五
吉祥打來電話,對李玉說:“我現(xiàn)在在北京。這里很熱。我每天都過得很難受。”
李玉揶揄道:“我還以為你滿世界釣凱子,正HIGH得忘乎所以呢。怎么,過得不爽了就想起給我打電話啊,是不是想我啦。”
吉祥有氣無力地說:“我從不懷念什么?,F(xiàn)在也是。你千萬別在我面前自以為是。我想我已經(jīng)改掉了那個愛幻想的壞毛病。一切都太他媽現(xiàn)實了,現(xiàn)實得就像巷子里面的臭水溝一樣。我總是不間斷地扔掉一些東西。然后天真地以為自己得到了什么。其實,我操?!?/p>
李玉被噎了一下,很不甘心地嘟囔:“我操。你這是什么意思?”
吉祥壓根不管李玉的感受,她自顧自地說道:“想想你以前罵我的,其實也對。誰不是這樣呢?犯賤了我。今天北京熱得要死。我頂著大大的太陽在外面轉(zhuǎn)著找工作。汗水讓我看起來邋遢極了。我想努力做點什么來證明我還沒有廢掉。我最好的朋友已經(jīng)廢掉了。他今年都二十七歲,可一事無成。我知道他廢掉了,所以我從來不勸他什么理想之類的狗屁東西。我想我到那個年齡是不是也會廢掉,或者現(xiàn)在已經(jīng)廢掉了。老師說我們現(xiàn)在流行垮掉。誰他媽的想真的垮掉。我想還沒有那么好的條件讓我垮吧。”
李玉一時不知該說什么,他與吉祥的對話每次總是這樣,話茬根本接不到一塊,都是自個說自個的。李玉想了想說:“算了吧,你也別東奔西跑了,這樣也怪累的。找個好男人嫁了算啦?!?/p>
吉祥忽然憤怒地討伐道:“去他媽的愛情,什么狗屁愛情!無非是一個人的傲慢加一個人的賤脾氣。就是這樣。有個人接受就成了愛情?!?/p>
李玉沒有接這個話茬,他沉默了。
吉祥繼續(xù)說:“你說,我是不是挺賤的。我得找個人罵我一頓,每次罵完我都會清醒很多。好像突然照了一個清晰無比的鏡子,一下看清楚了自己。我其實是骯臟的。我真不明白我究竟放棄了些什么得到了些什么。如果我不放棄的話我能得到什么。我沒資格懷念過去了。可是我展望未來的時候我就瞎了。我經(jīng)常對朋友說起你們四大賤人,你們都很下流??墒俏矣浀媚銕瓦^我。還不止一次。我媽說每個女人一輩子都要賤一次。我覺得我一直挺賤的。我是不是把一輩子都過完了?”
李玉囁嚅了一句:“別這樣,溫和點,生活還是有很多溫暖的東西,完全不用這么歇斯底里的嘛。”
吉祥根本不管李玉說什么,她一往無前地繼續(xù)著自己的傾訴:“我不知道為什么每天會有那么多奇怪的事情讓我郁悶,還說不出來。其實我想跟你說的,可是你他媽的除了會罵我再什么也不會。所以我不想跟你說那些逼事。時間一長我就會忘記很多人。不管這些人曾經(jīng)對我有多重要。我真的愛死我這個優(yōu)點了。我想去深圳的,可是那地方讓我覺得太硬。碰一下就會很疼的那種。以前我每次去一個新的地方的時候都興奮極了,可現(xiàn)在不管我在哪都覺得煩躁。我開始害怕陌生的東西了。是我自己的原因吧。每次去個新的地方都會有一些事情像刺一樣扎我。我不知道傷害是否真的讓人成長。我只知道我討厭傷害這東西,讓人很難過。就這樣吧。如果你想罵我就在心里罵罵得了,不想罵我就算啦?!?/p>
說完這句話,吉祥果斷地掐斷了電話。李玉捏著手機茫然了一陣,他抬頭看看天,頭頂?shù)年柟夂軆疵停鞖夤缓軣?,他被一抹銳利的陽光刺痛了。
六
吉祥每到一個地方,都會給李玉打一個電話,然后傾訴上老半天。像以往一樣,她的每次都完全沒有條理,沒有邏輯,完全是一種發(fā)泄。李玉已經(jīng)習慣了,因此吉祥再打電話來,他不再發(fā)表任何意見,只是聆聽,對他來說,只要知道她的大概情況就足夠了。
奇怪的是,吉祥基本上沒什么錢,她每次出去只帶路費,在一個陌生的城市,她不工作,也沒什么朋友,可似乎活得都不錯,有地方住,有飯吃,還有錢花,這就叫人不得不佩服她的生存能力。關于這一點,李玉問過吉祥,她含糊地說,你放心好啦,我是絕對不會死在你前頭的,就算是你死了,我也會活得很好。
后來李玉明白了,像吉祥這樣的女孩,總有各種各樣的男人樂于奉獻。李玉開始佩服起這個看上去二百五的女孩子來,她無疑抓住了男人的七寸: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是心癢難忍,大把的鈔票就這樣打了水漂了。就像是吉祥說的那樣,“男人都是用下半身思考問題的動物,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禽獸。其實我每次看見男人的這副嘴臉都想吐,可有什么辦法呢,我總要活著?!?/p>
有時候,李玉會突然想起在外面游蕩的吉祥,這個女孩子真是讓人牽腸掛肚。但李玉知道,吉祥遲早會回來的,就像是一只鳥兒,在外面飛累了,最終還是要回到原來的地方休養(yǎng)生息。
李玉想的沒錯,在這年秋天,吉祥一身疲憊地回來了。
但李玉是在吉祥回來一個月后才見到她的。那天晚上,吉祥打電話叫李玉出去喝酒。李玉沒有想到,在那里竟然看到了張文,他正跟吉祥膩歪在一起。對李玉的到來,張文也顯得十分吃驚,他曖昧地向李玉笑笑,表示歉意。
吉祥看上去黑了一些,眼神也變得混濁了許多,眼神中流露出的不再是倦怠和迷離,而是滿眼滿臉的陰郁。李玉沉住氣,平靜地坐下來喝酒。
沒等其他人說話,吉祥大大咧咧地沖著李玉罵道:“操,你他媽老拉著個臉干什么?家里死了人了嗎?每次看到你都是這副半死不活的死樣子,你就不能精神點,活得像個男人給我瞅瞅?!?/p>
李玉沒有理睬吉祥的挑釁,只管悶頭喝酒。吉祥不依不饒地追問:“你他媽怎么不說話?你是不是不想跟我說,覺得我真的挺賤的,比你們四大賤人還要賤!是我找他的,怎么了?他比你會疼人,至少他不會罵我。”
沉默了半天的張文說話了,他解釋著說:“她喝多啦,別聽她胡說。咱們喝酒。”他舉起杯子一飲而盡,盯著李玉。李玉也毫不含糊地舉杯,一口抽干,說:“你放心吧,我不會因為這個跟你翻臉的,咱們是多少年的哥們啦。話說回來,咱們傻逼了都,都被這個賤人玩弄了。你以為我跟她有什么關系?到現(xiàn)在為止,我連她的腳指頭都沒碰到,不過我估計你比我也好不到哪去?!?/p>
李玉說完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吉祥,卻發(fā)現(xiàn)她一副處之泰然的神情,似乎事不關己。正在這時,旁邊桌子上的幾個男人的劃拳聲十分討厭地吼叫了起來。他們劃起拳來肆無忌憚,聲音很大。吉祥皺著眉頭,一臉的煩躁。她忽然狂躁地抓起一個酒瓶子,十分準確地扔到了那幾個正熱火朝天劃拳的男人桌子上。酒瓶子在那從桌子上彈到地上開了花。
男人們被突如其來的酒瓶子嚇了一跳,等反應過來在酒吧里搜索了一番。很快,他們便捕捉到吉祥厭惡的目光。
其中一個黑大個站起身,徑直走了過來,他叼著煙,面無表情地問:“是你干的?”
吉祥無所畏懼地說:“是我干的怎么了,你們他媽的劃拳吵得我頭疼?!?/p>
“你這條母狗?!蹦腥算亓R了一句,“你要是個男的,老子早一頓老餅招呼你了?!彼胚^了這個敗壞了酒興的女人,掉頭往回走去。
誰也沒料到,吉祥卻突然跳了起來,掄起一個啤酒瓶往男人頭上砸了下去。啤酒瓶在男人腦袋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音,“砰”一聲四分五裂,啤酒泡沫像煙花一樣炸開了。男人痛苦地慘叫了一聲,捂著頭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另外幾個看見同伴負傷,呼啦啦沖了過來。李玉看到張文仍然十分平靜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沒有做出任何舉動。他卻坐不住了,順手抄起一個酒瓶子就沖了上去。
李玉一瓶子砸翻了一個,扭頭卻看見另一個正提著酒瓶子奔向似乎嚇傻了的吉祥。他一個箭步竄了上去,用自己的后背擋住了那個呼嘯而來的瓶子。
李玉慘叫了一聲,他感覺到那個沒有開蓋的瓶子在自己肩膀上開了花,一陣銳利的疼痛使得他的腦子里一下子空白了。他隱約聽到酒吧里亂成一片,在一片呵斥聲以及驚叫聲中,李玉暈了過去。
七
“其實你那天完全不用幫我的,我他媽早活夠了,讓那幾個傻逼男人打死了倒好?!奔樽谝话烟僖紊希彀屠锝乐粋€口香糖,時不時地吐出舌頭吹個泡泡。她似乎對自己吹出的泡泡不甚滿意,“啪”一聲吐掉口香糖,繼續(xù)說:“你這樣做沒用的,我不會感激你。都什么年月了,還他媽的英雄救美,這也太老土了,我是不會為此向你獻身的。我告訴你,沒用的,真的,一點用都沒有。”
這個時候已經(jīng)是秋天了,相距他們上一次在酒吧與人火拼已經(jīng)有一個多月時間。在這段時間,李玉一直在養(yǎng)傷。那一下子可真不輕,幾乎要把他的肩胛骨砸斷,直到今天,天氣陰沉的時候仍然隱隱作痛,左手幾乎使不上勁。可這段時間吉祥卻消失了,不見蹤影,也沒有任何消息。今天是個好天氣,吉祥像是從一場大夢中醒來了,她給李玉打了一個電話,約了他出來。
李玉用還靈活的右手輕輕摩擦著茶杯,沉郁地說:“你太小看我了,你以為我那次幫你是對你有什么企圖?其實我也說不清楚當時為什么會沖上去,按說最應該出手的是張文,可他沒動,我只好親自出馬了。當時我只有一個念頭,不能讓那幾個雜種欺負你,畢竟,你是個女孩子。”
“嘁!”吉祥一臉的不屑,“我用不著任何人保護,我能照顧自個。”
李玉沉痛地說:“就算是我多此一舉,如果下次再發(fā)生這種事我不會再出手了,都留給你,讓你一個人揍得他們滿地亂爬。我保證?!?/p>
吉祥愣怔了片刻,她似乎沒想到李玉會來這么一句,“按理說我應該感謝你的,可我他媽的從來就沒學會感謝任何人?!?/p>
李玉囁嚅著說:“我不用你感激我,只要你別坑我就成。你太沖動了,這是個問題?!?/p>
吉祥懵懂地看著李玉,忽然露齒一笑,神秘地說:“我要告訴你個好消息?!?/p>
李玉悻悻地說:“說吧。但話說回來了,對我來說,你的好消息往往是個壞消息。”
吉祥沒有答理李玉的譏諷,她興奮地說:“我的好日子快要來了,這么多年了,我一直尋找著,終于讓我找到啦?!?/p>
“什么?”李玉納悶地問道:“什么好日子?”
吉祥點燃一支煙,深吸了一口,吞云吐霧了一會,自鳴得意地說:“就是我的幸福生活馬上就要開始了。我最近找了一個內(nèi)蒙古的男朋友,前一陣子他一直在蘭州陪著我,我幸福得要死呢。他是個真正的紳士,還會騎馬、摔跤哩。對了,他是個蒙古勇士,只需要一只手就可以把你扔出去,像那天晚上那幾個男人,他只用一根煙的工夫就能全收拾嘍。不瞞你說,以前我跟任何男人做愛都沒感覺,我都快以為自己是性冷淡了,可跟他就不同,他能讓我感覺到做一個女人是多么快樂?!?/p>
李玉努力壓制住心中的怒火,沮喪地說:“是么?那我倒要恭喜你了。”
吉祥壓根沒有理會李玉的不快,她十分欣慰地說:“他回內(nèi)蒙古去了。你知道他回去干什么去了么?告訴你吧,他回去把一切都安排妥當,就等著我直接飛過去了。謝天謝地,我還以為自己這輩子都過不上平靜的生活了,可現(xiàn)在馬上就要變成事實啦。”
李玉十分厭惡地討伐道:“你他媽就不能說點別的,你給我說這些干什么?你的幸福跟我有什么關系?操!”
吉祥像個白癡似的吃吃笑了起來,“你吃醋啦。嘿,沒想到你個賤人還動了真情了。其實我這次找你是向你告別的,讓你最后再多看我一眼,留點想頭,以后再想見我,可就難上加難嘍。”
八
吉祥的好日子順利到來了。李玉從她走后不久從內(nèi)蒙古打來的電話里得到了確認,她在那邊生活得很幸福。吉祥十分隆重地向李玉介紹了蒙古大草原的自然風光,并且告訴李玉,她每天騎著一匹白馬,跟著她現(xiàn)在的男人去放牧,馬屁股后面還跟著幾只健壯的牧羊犬。她感覺自己像個女王,巡視在自己遼闊的領地上。他們住帳篷,吃全羊宴,喝很烈的燒刀子酒,參加篝火晚會,跳蒙古舞,等等。讓李玉覺得最刺耳的是,她還毫無掩飾的告訴李玉,他們在草地上做愛,天當被,地當床,并且津津有味地形容那個在李玉看來還沒有進化好的蒙古勇士用什么樣的姿勢操她。
這是李玉的一塊心病。是他心中最痛的地方。他憤怒地掐斷了電話,在自己的屋子,自己的領地上咆哮著,“去他媽的,這條母狗,婊子,她遲早會后悔的?!?/p>
狂躁中的李玉一個電話迅速招來了張文。
他從柜子里取出一瓶白酒,倒了兩大杯,對張文命令道:“喝!這是二十年的好酒,我老子珍藏了半輩子沒舍得喝,今天咱倆把它干了?!?/p>
兩人碰了一下杯,張文毫不含糊地一飲而盡,李玉一仰頭,杯子也迅速見了底。兩個人你來我往,一瓶酒很快被干光了。李玉頹喪地癱坐在椅子上,用最歹毒的語言咒罵起了吉祥。
張文一邊附和一邊不失時機地安慰李玉兩句,就這樣,兩個人用一瓶酒對付了一個下午。他們之間的隔閡重新抹去了,像是經(jīng)歷了一次共患難,他們互相吹捧互相安慰,并賭咒發(fā)誓以后再不犯賤了。李玉總結道:吉祥的老娘說得沒錯,人這輩子都要賤一次的,誰都甭想幸免,真正地,投入地做一次賤人,一次就把一輩子賤光了。
當暮色如期到來,他們的肚子發(fā)出了抗議,兩人勾肩搭背地下樓進了一家館子。
吃飯的時候,兩人又干光了一瓶二鍋頭。趁著酒興,他們打電話招來了另外兩個伙計,去了一家量販,每人各點了一個小姐,騾子一樣狂吼了幾個小時。
當天深夜,李玉把張文和自己點的小姐都帶回了家,可勁折騰了大半個晚上。他像個永不疲倦的牲口,不停地做,不停地做。兩個女孩子忍無可忍,小費都沒來得及要就落荒而逃了。
李玉一個人躺在床上,像個白癡似的傻笑了半天。凌晨時分,他捂著被子失聲痛哭了起來。直到第二天清晨,才逐漸睡去。
九
就在李玉以為自己完全忘記了吉祥的時候,吉祥卻在除夕前的深夜敲開了李玉的家門。
那天夜里下起了鵝毛大雪,風雪肆虐地撞擊著窗外的玻璃。李玉正躺在沙發(fā)上摟著他的新任女朋友看電視,那女孩已經(jīng)睡著了,從她熟睡的臉盤上看,眉眼分明與吉祥有幾分相似。那個時候李玉的大腦也有幾分迷糊,迷迷糊糊地,他聽到了急促的敲門聲?!斑@么大的風雪,外面一定很冷?!崩钣裥南?,“這個不速之客會是誰呢?”
李玉打開門,看到吉祥一身風塵,像個雪人似的歪歪扭扭靠在墻壁上。李玉吃驚得張大了嘴巴。
吉祥比以前更瘦了,都快變了形,神色驚慌,面容憔悴,衣服有幾個地方已經(jīng)被劃破了,頭發(fā)上和臉上全是雪花,一副狼狽不堪的樣子。她疲倦地斜靠在墻壁上,虛弱不堪地說:“是不是沒有想到我還會來找你?”
李玉站在門口,雙手交叉著放在胸前,他點點頭,說:“確實沒想到,沒想到你會這么快回來。你那個蒙古勇士呢?”
吉祥努力笑了笑,卻笑得十分荒涼,“他被判了死刑。我是自己扒車回來的,要不是他事先警覺,讓我先跑路,估計這會我也進去了。哎,進去了,就再也出不來了?!?/p>
李玉倦怠地說:“怎么會呢?他不是個真正的勇士嗎?有自己的領土,還有大批的牛羊,像他那樣的人怎么會被槍斃?誰這么大膽?”
吉祥哀傷地說:“你別諷刺我了,那只是一場夢,夢醒了,就什么都沒有了。都怪我,他都是為了我才去搶劫的,不去搶劫他也不會失手殺人,我的美夢被自己親手毀掉了?!?/p>
李玉凝視著吉祥,眼前的這個女人仍然那么令人憐惜,可這憐惜卻讓他煩躁不安,他不耐煩地說:“你說完了嗎?我受夠了,不想再聽你說你的破事兒了?!?/p>
吉祥覺察到李玉的強烈的厭煩,她無辜地說:“怎么?你不愛聽?那我就不說了。我累死了,也困死了,讓我在你這里好好睡一覺,行么?”
李玉沒有吭聲,冷冷地盯著吉祥的面孔,試圖從這張臉上找回當年讓他怦然心動的感覺。然而他失望了,那雙曾經(jīng)清澈的眼睛現(xiàn)在早已變得混濁不堪。李玉第一次發(fā)現(xiàn)吉祥的眼睛原來白多黑少,是那么空洞、無神,像一雙死魚眼;而這張曾經(jīng)使他著迷的面孔也變得如此令人生厭。
李玉不耐煩地揮揮手,斬釘截鐵地說:“請你從外面替我把門關上,從今往后,這扇門永遠都不會再為你打開?!?/p>
(選自個人博客http://dingxinzheng.blshe.com/post/974/)
現(xiàn)場點評:
“美女吉祥”打扮乖張前衛(wèi),言行舉止放肆任性,從骨子里張揚著反叛與暴躁——這副放浪不羈的形象多少隱喻了當代都市人群的某種迷亂、恣縱、焦慮、空虛與狂躁相雜糅的精神狀態(tài)。
“吉祥”混跡于舞廳、酒吧等金迷紙醉的場所。這里橫流物欲與渙散人心使得逢場作戲與玩世不恭成為生存慣性?!凹椤表槕诉@種生存慣性,心如浮萍,無法找到讓心“安靜”下來的價值棲址——最終“吉祥”成了漂泊的游魂,用表象的浪蕩來敷衍與彌蓋內(nèi)心的不知所終,生存價值感已被放逐。她盡力能夠賦予生活意義的僅僅是用一些“惡”的極端手段來營造浮華之夢,她的生存美學儼然如“惡之花”。她熱情自白的背后透出的是靈魂深處寂寞乃至絕望的蒼涼。而這樣一個傳統(tǒng)意義上反“美”的女人對李玉、張文等男性卻有著出乎意料的魅力,李玉甚至甘心為她受“虐”并動真情,作者這樣寫不無深意:這些男性已經(jīng)完全認可乃至欣賞“吉祥”“惡之花”式的生存狀態(tài),從而暗示了他們與“吉祥”相似的精神尷尬。從這個意義上講,“吉祥”具有典型概括性,從她身上可以窺見當代都市“垮掉”一代的精神縮影,催人反思都市人的精神危機。
小說結尾一筆相當有批判力度——“吉祥”的迷夢破滅,“惡之花”的魅力終結,李玉對她失去了興趣——顯然,李玉的審美興趣依然迷戀“惡之花”的生存狀態(tài),他本人并未擺脫那種精神尷尬?!凹椤弊园字械淖晕谊U釋未免過度,可適當注重蘊藉,讓人物更耐咀嚼。
點評人:徐振宇(南京師范大學文藝學碩士)
責任編輯:徐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