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梅一直覺得自己很倒霉，尤其是在感情方面，總是被人誤會。并且有很多誤會都是可以說清卻又無法說清的?？梢哉f清是因為楊梅本身就是清白的，無法說清是因為楊梅所說的每一句話，交代的每一件事都缺少證人，而且根本不可能有證人，因此就無法讓人相信。

六年前，楊梅讀高中，和班上一個叫李海林的男生有些交往。那個男生成績優(yōu)異，是楊梅學(xué)習(xí)的榜樣，因此兩個人討論問題比較頻繁，也比較深入。那時候，楊梅喜歡寫日記，寫著寫著，就不自覺地把李海林也寫了進去。后來，那個日記本不知怎么被父親發(fā)現(xiàn)了。父親發(fā)現(xiàn)以后，認認真真地進行了閱讀，而且用紅筆把每一個李海林的名字都當(dāng)做危險品標(biāo)了出來。周末，楊梅回家休息，父親把那個日記本拿出來，要她坦白交代與李海林的事情。楊梅說，她與李海林之間的交往很正常，從沒說過與學(xué)習(xí)無關(guān)的話，兩個人連手也沒有牽過。見楊梅不承認，父親大發(fā)雷霆，說，你要不和這個李海林交往，你的學(xué)習(xí)成績怎么總是提不高呢？你都把他寫到日記里了，還說與他之間沒有什么？你以為我是傻子啊？我吃的鹽比你吃的飯還多呢！

后來，父親進一步盤問楊梅幫李海林洗了幾次衣服，李海林是不是替楊梅去食堂打過飯，兩個人一起出去散過幾次步，上過幾次餐廳等等。楊梅不敢相信地望著只有初中水平的父親，想到了愛因斯坦的一句名言：想象力比知識更重要?？赡且豢蹋瑮蠲泛尥噶烁赣H的想象力。為了讓楊梅與李海林徹底地斷絕關(guān)系，父親還特意跑到學(xué)校給楊梅請假，讓她在家閉門思過兩天。那兩天，不停地下雨，楊梅坐在家里三樓的窗戶旁，有好幾次都恨不能從窗口跳下去，然后想象著自己摔死或摔傷后父親后悔傷心痛哭的模樣。

楊梅參加工作以后，與李海平談戀愛，兩個人第一次去楊梅家。父親問李海平叫什么，李海平照實說了，父親聽了目瞪口呆。緊接著，父親就把李海平叫到了一個單獨的房間里。父親問李海平：“你是不是叫李海林？”李海平說：“李海林是誰啊？”父親瞪著李海平，說：“別裝了，你和楊梅高中時就開始來往了，以為我不知道？現(xiàn)在你們兩個合伙來騙我，你以為把你的名字改一個字我就不認識了？”這下輪到李海平目瞪口呆了。為這事，楊梅對李海平足足解釋了兩個星期，可李海平還是有些不相信。因為李海平認為李海林這個人在父親心目中的印象實在是太深了，遠非楊梅一句“兩個人之間關(guān)系很平?！彼芴氯?。

有一段時間，楊梅對她與海平之間的感情有些絕望了。她想，她為什么會這么倒霉呢？遇到的兩個男生名字竟然只有一字之差。當(dāng)她對李海平提出分手時，李海平堅決不同意。李海平說：“這正說明我們倆有緣分??！也許你離開我以后又會遇到一個叫什么李海角、李海天的，告訴你，不管是誰，都是我的化身在找你！你休想離開我！”說著，李海平就俯下身子輕輕地吻楊梅，他小心翼翼地吻著楊梅小巧的鼻子，長長的睫毛。吻著吻著，楊梅全身就沒勁了，癱倒在李海平的懷里，再也不去想什么海啊湖的。

再后來，兩人關(guān)系一親密，到了真正說不清楚的地步了，海平就提出了結(jié)婚。楊梅的父親還是不同意，他始終認為李海平就是李海林?？赡莻€時候楊梅已經(jīng)別無選擇了，想想海平除了名字，也沒什么不好的，于是力排眾議，頑強地與李海平走到了一起。他們的婚禮是在學(xué)校的會議室里舉行的，沒有辦酒宴，也沒有小轎車，楊梅簡簡單單做了李海平的新娘。婚后好多次，海平都在楊梅的耳邊說：“楊梅，我要用我的一生來償還你，報答你，不讓你再受委屈?！?/p>

如果不是又發(fā)生了一件事，楊梅相信，海平說的絕對不是假話，他一定會履行自己的承諾的。

那天，班上一個學(xué)生十歲生日，家長一定要請老師吃酒，而且非常正規(guī)地下了帖子。放學(xué)后，楊梅和幾個科任老師湊份子給學(xué)生買了一份禮物，然后去餐廳吃酒。酒桌上，家長對老師很熱情，不停地敬酒勸酒，六七個人喝了五瓶白云邊陳釀。最后，好幾個人都喝高了。回來時家長開著小車一個一個地送。楊梅和朱思住在同一個小區(qū)，因為進小區(qū)的巷子很窄，家長把他們送到巷子口就開車回去了。

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了，巷子里沒有人，只有淡淡的月光照在兩旁的院墻上。楊梅在前面走，朱思搖搖晃晃地跟在后面。走著走著，朱思忽然從后面一把抱住了楊梅。楊梅一驚，趕緊叫道：“你要干什么？”朱思嘴里的酒氣一直噴到了楊梅的臉上，他氣喘吁吁地說：“楊梅，我喜歡你，我真的很喜歡你……”楊梅不停地掙扎，嘴里說：“朱思，你喝醉了，你清醒一點，你放手，放手啊！”兩個人扭來扭去，鬧了好半天，楊梅才掙脫了朱思的手臂，跑出了巷子。

楊梅跑到巷子口，剛剛站定，喘了口氣，一抬頭，就見海平站在自己面前，臉上的表情很復(fù)雜。從海平的眼睛里，楊梅看到了剛才發(fā)生的一切。

到家后，海平就叫楊梅交代她與朱思的關(guān)系。

楊梅解釋說，朱思與自己是同一個班的老師，一個教數(shù)學(xué)，一個教語文，兩人平時相處很一般，今天朱思喝醉了，不知怎么就做出了反常的舉動。海平不信，說：“酒醉心明，朱思肯定喜歡你，并且對你有過表白，你也肯定接受了表白，不然他不會那么大膽地抱你?！睏蠲氛f：“你沒見我當(dāng)時拼命地想擺脫他嗎？我和他之間要有什么，怎么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呢？”海平冷笑著說：“久做必有一犯，這次你是被我看見了才會這樣，沒被我看見的時候誰知道是怎樣的呢？你和他的關(guān)系肯定不一般！”楊梅急得眼淚都出來了：“海平，你怎么能這樣說話呢？我在外面受了欺負，你還冤枉我！”海平說：“有什么辦法讓我相信你呢？除非你找個證人來?！睏蠲氛f：“這種事情哪里會有證人呢？憑良心說話，我真的是清白的?！焙Ｆ秸f：“可有誰能夠證明你的清白呢？”楊梅大聲叫道：“沒人證明我的清白，可也沒人證明我不清白??！你找人來證明我不清白，你去找??！”說著，楊梅就失聲痛哭起來。

從那以后，每天下班回來，兩個人吃完飯，海平都要追問楊梅，要她交代朱思抱她的每一個細節(jié)。諸如朱思抱住她時，她當(dāng)時是否有一絲喜悅，是否有一種新奇感，朱思的手臂是否很有力，與自己相比，誰更有力，朱思當(dāng)時對楊梅說了什么話，他說話時手放在楊梅身體的哪一個部位等等。有時，兩個人做愛，海平也會冷不丁地問楊梅與朱思有沒有發(fā)生過性關(guān)系，搞得楊梅怒火攻心，好幾次差點把海平掀到了地板上。

最令楊梅難堪的是，每次見到朱思，她就會想起海平問她的那些細節(jié)，腦海里不由自主地出現(xiàn)與朱思在一起的種種畫面，心里怪怪的?？墒?，朱思好像把那件事給忘了，對楊梅連一句道歉也沒有。這讓楊梅很生氣，背地里不止一次罵朱思是害人精，害得自己受了冤枉卻又無處發(fā)泄。

轉(zhuǎn)眼，暑假到了，楊梅學(xué)校組織老師去上海旅游。旅游期間，有天晚上，楊梅給海平打電話，電話中說：“對方正在通話中，請稍后再撥……”楊梅稍后再撥，仍舊打不通，看看時間，海平的電話至少打了二十分鐘。最后，楊梅沒有耐心，索性關(guān)了手機。可是到了第二天這個時候，又出現(xiàn)了同樣的情況?；叵氲胶Ｆ竭@段時間的表現(xiàn)，楊梅的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

從上?；貋恚瑮蠲纷屑毜匕鸭依锴謇砹艘槐?。她在房間里找到了一根女人的長發(fā)，聞到了一種香水的味道，翻看海平的電話，那兩次通話記錄也刪掉了。

晚上，海平跟楊梅好好地親熱了一陣，楊梅一直不動聲色。到了第二天海平又舊病復(fù)發(fā)，追問楊梅與朱思的事，問他們兩個人旅游時是不是經(jīng)常在一起，是否偷偷地去過別的地方。楊梅實在是忍無可忍了，反過來追問自己不在家的這幾天，海平是怎么過的。海平于是就對楊梅解釋自己每天什么時候上班，什么時候下班，都做了些什么，每天和哪些人在一起。

楊梅說：“那你晚上和誰在一起呢？”

海平說：“我一個人在家啊?！?/p>

楊梅冷哼了一聲，說：“怎么會呢？你一個在家能忍受住寂寞嗎？”

海平生氣地說：“那你說我和誰在一起呢？”

楊梅說：“我怎么知道？天知地知你知，就我不知。俗話說，做某人防某人，我看你是自己做了虧心事，才懷疑別人和你一樣?！?/p>

海平說：“楊梅，你說話可要有根據(jù)，不能憑空誣蔑人！”

楊梅說：“要說根據(jù)，我有。我在床上發(fā)現(xiàn)了一根長頭發(fā)，肯定不是我的。你說是誰的？”

海平哭笑不得：“一根頭發(fā)？鬼知道怎么到房間里來的，是風(fēng)吹進來的也說不定！”

楊梅繼續(xù)追問：“我在上海給你打了兩次電話，可你都在和別人通話，是誰呢？”

海平說：“是我的一個老朋友，在廣州，多年不見，這次打聽到我的電話，所以多聊了一會兒……”

楊梅說：“是男朋友還是女朋友？”

海平說：“是男朋友。”

楊梅說：“既然是男朋友，為什么要把通話記錄給刪掉呢？”

海平說：“是我那天不小心給刪掉的，不信，我把電話撥過去，你親自問，怎么樣？”

楊梅冷冷地說：“編這種謊話，誰相信呢？”

海平急了，說：“你要不相信，我賭咒，如果我做了對不起你的事情，我就不得好死……”

楊梅繼續(xù)冷笑：“誰不會賭咒??？我賭咒你不也不相信嗎？除非你能找個證人來證明你的清白！”

海平的臉頓時漲得像豬肝一樣，一聲不吭。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海平和楊梅做了功課以后，又不自覺地追問楊梅與朱思的事，楊梅反過來追問海平是否與別人有不正常的關(guān)系。

最后，海平惱羞成怒，大聲叫道：“算了，這日子沒法過了！”說著，他爬起來，拉開抽屜，翻箱倒柜，把兩個人談戀愛時寫的信、拍的照片以及結(jié)婚證都找了出來。

海平把它們抱到客廳里，拿來一個打火機，把那些信和相片一張一張地點燃。楊梅沒有阻止海平，坐在一旁，冷冷地看著他。海平一邊燒，一邊發(fā)出粗重的喘息。當(dāng)海平要把兩本結(jié)婚證扔進火堆時，楊梅忍不住撲上去搶。海平用手擋住楊梅，差點把楊梅推倒在地?；鹕囡w快地翻卷，一眨眼，結(jié)婚證就不見了。

半夜里，楊梅醒來。她看見那火好像還在燃燒，燒得她渾身發(fā)熱，大汗淋漓。她睡不著，于是起身出了家門。

月光皎潔如水，合歡樹散發(fā)出一陣陣清香。院子里靜悄悄的，只聽見家家戶戶電扇發(fā)出的呼呼的響聲。楊梅記起海平曾說過一句話。他說他和楊梅之間有一種感應(yīng)，他夢里都會記著她的。她想，如果海平真的有感應(yīng)，現(xiàn)在肯定會知道自己不在家里，肯定會馬上醒來然后找自己的。

可楊梅在院子里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看到自己家的燈光一直都沒有亮。海平也一直沒有醒來。楊梅想，怪不得海平不能理解自己，原來自己和海平之間根本就沒有什么感應(yīng)。她想，也許自己一開始就錯了，也許自己與海平的緣分只能到此為止了。

幾陣寒潮過后，海平病了，發(fā)燒，嘔吐。楊梅把他送進了醫(yī)院。每天，海平打點滴，楊梅就拿一本書坐在旁邊陪著他，并且總是提醒海平按時按量地吃藥?？吹綏蠲废ば牡卣樟献约?，海平忽然悟到了些什么。幾天后，海平病好了，從醫(yī)院搬回了家里。

那天傍晚，吃過飯后，海平把楊梅叫到桌子邊，拿出了兩份事先寫好的離婚申請，叫楊梅簽字。楊梅拿過申請看了看，看到海平在兩張申請上都工工整整地寫上了姓名，一咬牙，提起筆，也寫下了自己的名字。海平把它們折疊好，然后望著楊梅，說：“你可要想好，現(xiàn)在后悔還來得及，等明天我交到民政局去了，想反悔也不行了?！?/p>

楊梅望著海平，心跳突然加快了。

海平從口袋里掏出打火機，“啪”的一聲點燃了那兩張紙。楊梅不解地望著海平。等那兩張紙完全變成灰燼，散落一地，海平?jīng)_楊梅一笑，小聲說：“對不起，是我錯了?！?/p>

楊梅的眼淚頓時奪眶而出。

海平說：“現(xiàn)在，我給你一次機會，只要你能在家里找到一樣?xùn)|西證明我們是夫妻，我們從今以后言歸于好，永遠不分開，怎么樣？”

楊梅跑進房里，可她找來找去，怎么也找不到一個可以證明的材料。當(dāng)初結(jié)婚時一切從簡，連結(jié)婚照也沒有。那些平時照的合影，也全被海平燒光了！楊梅一邊找，一邊沮喪地想海平是不是在騙自己，眼淚也不停地往下淌。

看著楊梅垂頭喪氣的樣子，海平從客廳里走過來挨著她坐下，輕輕地說：“不用找了，楊梅，我想通了，婚姻需要的是雙方的信任，沒有誰能夠證明我們，只有我們自己才能證明自己，就讓我們彼此用心，用下半輩子來證明自己吧?！?/p>

楊梅抬起頭，她看到了海平那雙明凈如海的眼睛，一股暖流涌遍了她的全身。

(選自芳草網(wǎng)http://www.fangcao.com.cn)

現(xiàn)場點評：

證人——引領(lǐng)全篇的是“找尋”。找尋那個被楊梅和李海平所耿耿的對方可能的潛在的出軌對象，在找尋的過程中，愛情變得需要外人來證明，從而失去了相互間彌足珍貴的信任。

楊梅和李海平因為相愛而結(jié)合，又因為種種不可思議的誤會而給雙方造成無法避免的心理陰影。陰影變成了某種暗示，在暗示的鬼魅作用下，愛變得不再牢靠，愛漸漸缺乏了穩(wěn)固的基礎(chǔ)，變得依存外力的虛無。這是愛情的可悲，還是相愛之人無事生非的可笑呢？結(jié)尾突轉(zhuǎn)的筆鋒，溫馨的結(jié)局消解了之前所有的壓抑。信任在一系列找尋和猜忌的痛苦歷程后，重新找到了定位和價值。

柏拉圖所言，自從人被神一分為二之后，總在不斷地找尋自己的另一半，在這個找尋的過程中升華了愛情。主人公楊梅和海平與其說在尋找足以支撐愛情圓滿的證人，不如說在相互尋覓、磨合的過程中，終于找到了可以證明彼此存在意義的最終答案。

盡管小說的結(jié)尾的承諾顯得多少有點突兀，說理有點貼標(biāo)簽的感覺，但這不影響小說試圖表達的充滿愛意和溫情的主旨，而這樣平實淡定的主題恰恰是當(dāng)代的生活中值得“找尋”的。

點評人：李真（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藝學(xué)碩士）

責(zé)任編輯：陳婉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