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鄭小瓊的散文獲得人民文學(xué)獎,站在頒獎臺上那一刻,這位身高不足1米60的27歲女子說:“珠江三角洲每年有475根以上斷指,我常想,如果把它們都擺成一條直線會有多長,而我筆下瘦弱的文字卻不能將任何一根斷指接起來……”
她的名字叫“245號”
鄭小瓊是2001年離開故鄉(xiāng)打工時,在來廣東之前,她在衛(wèi)校讀書。1996年,鄭小瓊考上南充衛(wèi)校的時候還是家里的驕傲。在那個年代,考上衛(wèi)校,畢業(yè)后分配到某個醫(yī)院,就意味著端起了鐵飯碗,吃上了公家飯。鄭小瓊帶著村里人羨慕的眼光,以及家里人砸鍋賣鐵也要供她上學(xué)的決心來到了衛(wèi)校。誰知,4年后畢業(yè)時,學(xué)校不再包分配了。
告別父母,鄭小瓊決定南下打工?!澳菚r候找工作挺難的,要找到一個好的工作就更難。招兩三個人,就有兩百多人排隊。先讓你跑步,還要做仰臥起坐,看看你體力怎么樣。人都沒有尊嚴(yán)了,反正他叫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進去的話,又要收押金,先交一兩百塊制服費?!痹跉埧岬默F(xiàn)實面前,“好像所有的理想一下子全都沒有了?!编嵭…傁仍谝粋€模具廠工作,沒做多久又去了玩具廠,磁帶廠,再到家具廠做倉管。不斷轉(zhuǎn)廠換工作的后果,就是生活更加的艱難。“當(dāng)你連飯都吃不上的時候,那種感覺真叫可怕?!?/p>
挨餓之外,暫住證成了鄭小瓊的另一個夢魘?!坝袝r候老鄉(xiāng)把你反鎖在出租屋里,查房的就猛敲鐵皮房門,看你在不在……有些家里有小孩,‘哇’地一聲就嚇得哭起來……特別是他那個手電筒‘刷’地一下照著你,那種感覺……”
直到現(xiàn)在,鄭小瓊還有類似的恐懼后遺癥:出門前非得四下張望一番,她有個工友到深圳次日即被收容,親見一女子被人冒認(rèn),至今去向不明。還有一個工友有票據(jù)癖,買瓶礦泉水也索要發(fā)票,因為一包東西曾在東莞的街頭,被警察以無發(fā)票為由沒收。
“自由是多是少,從來都不由自主。”鄭小瓊說。
幾番輾轉(zhuǎn),鄭小瓊進了一家五金廠。五金廠的流水線上所有人都沒有名字,只有工號。每天的工作就是在鐵片上用超聲波軋孔,從機臺上取下兩斤多重的鐵塊,擺好,按開關(guān),打軋,然后取下再擺,不斷地重復(fù)。每天要將一兩斤重的鐵片起起落落一萬多次,第一天手就磨爛了。這是鄭小瓊在東莞最為辛苦的一段日子。在那里,沒人知道她叫鄭小瓊,人們只會說:“哎,245號。”
“文字接不上一根斷指”
提起最近的山西黑窯工事件,鄭小瓊異常悲憤:“作為一名寫作者,我們更應(yīng)該面對活生生的人,活生生的現(xiàn)實,但是我們寫作者面對這樣的真實的時候,筆下的任何文字都顯得那樣的無力。難道還有什么比一個個活生生的人與現(xiàn)實更有價值的東西嗎?”
鄭小瓊說在工廠的流水線上,有個工友在打軋的時候手上動作慢了一點,手指立刻被打下來。自己還不知道,還在繼續(xù)做事。然后就奇怪,這怎么有血呀?一看只有一個指甲蓋在流水線上,其他部分都壓成了肉醬,看不到了。
從那時候開始,鄭小瓊開始,寫作:“寫作對我來說只是一種業(yè)余愛好,就像同事下班后去溜冰一樣?!痹卩嵭…偟奈淖种?。經(jīng)常提到斷指的故事,她自己也有相似經(jīng)歷,幸好手抽得快,只打掉了一個拇指蓋,但也足夠痛徹心扉。2007年,鄭小瓊的散文《鐵·塑料廠》獲得人民文學(xué)獎“新浪潮”散文獎后,她站在領(lǐng)獎臺上,用帶著四川口音的普通話說:“珠江三角洲每年有4萬根以上斷指,我常想,如果把它們都擺成一條直線會有多長,而這條線還在不斷地、快速地加長之中。此刻,我想得更多的是,這些瘦弱的文字有什么用?它們不能接起任何一根斷指。但是,我仍不斷告訴自己,我必須寫下來,把自己的感受寫下來,這些感受不僅僅是我的,也是我的工友們的。雖然對現(xiàn)實不能改變什么,但是我們已經(jīng)見證了現(xiàn)實,我想,我必須把它們記錄下來。”
在商業(yè)化對年輕人寫作的侵害下,她堅持著獨特的文學(xué)立場,從內(nèi)心出發(fā),回到自身的疼痛,從她的文章可以看出,她的經(jīng)驗是從跌打滾爬中出來的,文章有疼痛感,是來自生活的第一線,有沖擊力。
打工不會讓她麻木
據(jù)說,央視新聞會客廳曾想找鄭小瓊,但她卻沒有答應(yīng),鄭小瓊解釋說,前年參加詩刊社舉行的青春詩會請假太多,結(jié)果丟了工作,如果答應(yīng)了又得請假,搞不好又要失去工作。今年有幾家公司想請鄭小瓊過去做文秘工作,當(dāng)?shù)刈鲄f(xié)也邀請她過去當(dāng)專職工作人員,但都被拒絕了:“寫東西本來就是件惱火的事情,讓我天天寫文章我才受不了?!逼鋵嵾€有一個原因,鄭小瓊現(xiàn)在計劃把“南方散文系列”完成,“在現(xiàn)階段,打工就是我想要的生活,這樣的生活讓我不會感到麻木,讓我對一些事情充滿了敏銳感,如果換了工作,這種感覺肯定也沒有了。”
打工不會讓她麻木,只能使她變得更敏銳,正如其在獲獎散文《鐵》中所寫的那樣:“生活讓我漸漸地變得敏感而脆弱起來,我內(nèi)心像一塊被爐火燒得柔軟的鐵,而我覺得我周身的事物在一瞬間,都長滿了刺,這些刺不斷地刺激著我那顆敏感而脆弱的心……”正是這些刺,使她晝夜常醒,使她將這徹骨的疼痛傳遞給了我們,敲打著人們的脊骨和冷漠。讓我們祝福她,這個心中有夢的善良女孩,走得更遠(yuǎn),登得更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