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陳子慶是個穩(wěn)妥的男子。
出身寒門,出國到新西蘭讀書,是費了極大的力氣,把老家的宅子賣掉,然后加上雅珍的支持。
本來定了婚期的,因為出國,雅珍說,三年后再說吧,我等你。
雅珍溫良賢淑,在醫(yī)院里做大夫,有干凈的來蘇水味道,可陳子慶不喜歡那種味道,不喜歡卻接納了。
遇到丹嫣,才知道,自己骨子里,是喜歡這類女子的。
丹嫣是亞裔女子,有黃色的鬈發(fā),在新生的大party上招搖似一朵太陽花。她把手搭在陳子慶的肩上:“啊,書生,你面若桃花色,看來,要遇到妖精了?!?/p>
陳子慶就呆了。他未曾想到,這個女子一口京劇的道白,說得這樣妖嬈,不由心動。
他們跳的是恰恰。
他握了丹嫣的腰,有若蛇的七寸,只不過幾分鐘,他覺得汗就要下來了,心跳得狂野。對面的女子,吃吃地笑著:“書生,明日我?guī)闳ゼち鲘u玩可好?”
好,他答。激流島,那是英兒與顧城的,有不祥的氛圍,英兒曾寫《魂斷激流島》,難道他也要魂斷嗎?
只笑自己癡,哪里會那么認真呢?他聽說,追求丹嫣的男子一大把,她家在新西蘭已經(jīng)三代了,英語倒是母語,漢語說得并不好。
第二天早晨還在睡,有人叫著他的名字,他往樓下看,一個白衣女子開著紅色跑車等他。
坐上車,心還在跳著,丹嫣拍了拍他的頭,書生,你有些發(fā)呆啊。
他的心猛然跳起來,直愣愣地看著她,丹嫣忽然就笑了。他緊緊地握著自己的手,一把的汗,濕濕的。這種感覺,叫做愛情?還是情欲?
那天晚上,他們住在激流島,是小木屋子。丹嫣住他的隔壁。
半夜,他聽得有人敲門,很清晰,有人叫他書生,他開了門,屋外是一身透明衣衫的丹嫣,寬大飄逸,長發(fā)披了下來,陳子慶看得呆了,丹嫣敲了敲他的腦殼:“呆子,你沒看過女人么?”
她飄到他懷里。他呢喃著:“丹嫣,你是妖精嗎?”
二
從激流島回來以后,丹嫣就當是他女友了。
丹嫣說:“一般男人的錢夾子里都有女人的照片,你也應該有?!?/p>
他沒有。雅珍照相不好看,有一次她把自己一張二英寸的照片夾在他的錢夾子里,可是被他偷偷拿了出去。
但這次,他把丹嫣的照片放了進去。
是大頭貼,丹嫣調(diào)皮地伸著頭,一臉地佻垯。他也曾問過她怎么會喜歡上他,她就說,我就是喜歡呆頭呆腦的書生。
他呆頭呆腦嗎?學了幾年管理,他仍然覺得無法管理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一件事情,何況自己?
那時,他沒有告訴丹嫣自己有了女友,反正她有的是男友,不在乎多他這一個,是的,他是這么認為的。
在新西蘭不過兩年,兩年之后,誰又能記得誰呢?
但丹嫣對他的好讓他真是感動。
那天丹嫣叫他去參加圣誕節(jié)狂歡,他手里沒有多少錢了,如果給丹嫣買禮物,怕是拿不出這個錢的,還有圣誕大餐,都要錢的,他剛要張嘴說有課,丹嫣擁抱了他,然后“刷”一下拿走了他的錢包。
今天,全由我埋單。丹嫣笑嘻嘻地說,你知道嗎?在新西蘭,如果讓一個女人埋單,那么,這個男人就歸他了。
他心里一陣顫動,丹嫣懂得他的。
那天,丹嫣買了一個電子筆給他,還有一個zippo的打火機和一條新款領帶,她刷卡時,一臉幸福的樣子。那一刻,他忽然覺得心酸上來,如果丹嫣真是他的妻,也未必不可啊,但雅珍立刻就冒了出來,他知道,他不能傷害雅珍,雅珍是視他為全部的,可他并不是丹嫣的全部,丹嫣只是覺得他好玩而已。
春天的時候,母親來了電話,說雅珍正在辦來新西蘭進修的手續(xù),如果辦妥了,就在新西蘭結(jié)婚吧。
他忽然感覺人生那樣空茫,一個人去了海邊,丹嫣來來回回打電話,叫他去陪著買衣物,他狠了狠心說,我女友要來了。
對方愣了愣,說:“噢?!敝贿@一個字。
他感覺自己真不是個東西。
再見到丹嫣,他以為她會鬧,會哭,但她笑瞇瞇地問他,你女友來了嗎?來結(jié)婚嗎?度蜜月可以去新西蘭南部,非常純粹的歐陸風情……他隔幾天再見丹嫣,丹嫣的車上又有了新的男人:到底是被異化了的中國女子,對待愛情的態(tài)度真讓人刮目相看啊。
那天,留學生聚會,丹嫣跑了來,和這個喝了又和那個喝,獨獨不和他喝。他跑上前去,勸她少喝,他記得她胃不好,前些天還嚷胃疼了,可她一把推開了他,不給他半點面子:“你算我什么人?”
到底她喝多了。跑到露臺上去吹冷風,他站在她的后面,她反身抱住他:“我到底哪里不好?我可以改的,我可以的,如果你喜歡我變成賢惠女子,我真的可以的……”
第二天。他們重新變得陌生,丹嫣好像不認識他一樣,和男生們打鬧著,索著吻,穿著性感的露臍裝,說要去哪個小島與誰過春宵。
他做不了自己的主。
他的婚姻,與愛情應該無關。
三
雅珍到底來了。
辦好結(jié)婚手續(xù),他們?nèi)チ私烫?,牧師問那些地老天荒的問題時,他居然愣了一下,然后說,是的。
是的,這人生多么道貌岸然。
丹嫣也跑來熱鬧,叫著嫂子。
雅珍獨獨不喜歡丹嫣,一幫女人,她只說,我對這個丹嫣感覺不好,一看就討厭。陳子慶真是驚詫,女人的第六感是多么精確啊。
結(jié)了婚的雅珍更讓他失望,沒有激情,穿的衣服永遠那樣本分,甚至在床上亦是和木頭一樣,這樣的女子,和她做的菜一樣,總是少了一種味道,他說不出少了什么,就是覺得無聊。
不久后他們回國,他開了自己的公司,賺了些錢,想起那個叫丹嫣的女子,曾經(jīng)偷他的錢包,為的是怕他尷尬,不讓他花一分錢給她,而陳子慶現(xiàn)在身邊的女子,恨不得把他的錢包掏空才好。
他開始在外面燈紅酒綠地過生活。
喝醉,帶朋友K歌,找陪酒的女子,然后睡在酒店里,反正睡到哪里全是一樣的,眼前的面孔換了一張又一張,直到遇到安安。
安安,這個與丹嫣一樣面孔的女子說,陪唱一支歌要一百塊的。
陳子慶拿出了一沓厚厚的錢,他們唱著,一支又一支情歌,《心雨》、《不讓你的眼淚陪我過夜》……他醉了,抱了抱安安,問她:“你記得我是你的書生么?”
神經(jīng)病,安安罵他,拿著錢走掉了。
他曾經(jīng)是一個女子的書生。
進了門,他看到雅珍還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清代的電視劇,永遠的格格和貝勒爺們,好像是永遠在清代,沒完沒了的清代。
什么都沒完沒了。
他看到雅珍的拖鞋在地上,規(guī)矩地擺著,好像她的人,那種深灰,是他最討厭的顏色。他想起丹嫣的拖鞋,妖艷的,繡著牡丹花,那開在心里的牡丹花,竟然讓他隱隱約約地心疼。
他跑到衛(wèi)生間吐了很久,雅珍說,早晚有一天你會喝死的。
他沒有說話,跑到書房睡下了。
那天晚上,他準備去一趟新西蘭。
四
五年之后,新西蘭已經(jīng)物是人非。
當年的大學被合并了,他住過的房子被拆了,當年認識的人都各奔東西,輾轉(zhuǎn)打聽到丹嫣的消息,竟然讓他震驚得無淚。
三年前,丹嫣喝醉酒去游泳,結(jié)果沒有上來,淹死了。
那時,離她結(jié)婚還有一周。
有一個新西蘭的富商一直追求她,她也應了,可婚紗都定了,人卻死了,多可惜哦。
他的眼淚在眼圈打了個轉(zhuǎn),和人道了謝,跑到花店買了花一大捧妖艷的藍色妖姬,然后去了公墓,找了好久才找到丹嫣的墓。
那樣年輕的一張臉,張揚地笑著,好像并沒有離開他,他記得那個夜,她喝醉了,抱住他,我可以改的,我可以的……
是他沒有給她機會。
回國后,他變了一個人,不再喝酒,不再約人去紙醉金迷,所有人都說雅珍,看你找的丈夫多好,雅珍自己也說好。
只有陳子慶自己知道,他無法拯救自己,只有活下去,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