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你的死去,我想我應(yīng)該負(fù)有責(zé)任。因此,現(xiàn)在我懷著些許的哀憐和歉疚來懷念你。希望你也有靈魂,并且你的靈魂飛離尚近,可以聽到我對你的哀悼。
你飛來船上的時候,海面上風(fēng)欲靜而波未平,水的世界里斜掛著那輪漸落漸暗的夕陽,夕陽上的云和夕陽下的水,紅成一片愈看愈濃的血色空間。這個時候我們在船上已放好了網(wǎng),船和網(wǎng)由纜繩牽連,隨波逐流。我照例在這個時候開亮桅桿上的信號燈,并吩咐下邊的人要節(jié)省用電,不許在自己的房間里開著燈看書或是聽音樂。
這時我聽到了下面的甲板上吵成一團(tuán),十幾個人大呼小叫地?fù)渥街恢淮篪B。那鳥好大,展著雙翼在船的上空疲憊地盤旋,欲上無力欲落不能。那鳥,灰羽褐斑,盤面勾嘴??匆谎畚冶阒朗曲椓?。
你既是蒼鷹,自然來得遙遠(yuǎn),一定是迷了航向,再難遠(yuǎn)飛,想來船上棲息養(yǎng)神。我瞥一眼衛(wèi)導(dǎo)屏幕,北緯32度46分,東經(jīng)124度33分。哦,離陸地一百多海里了,韓國的濟(jì)洲島比我們的南通港尚近。天色愈黑,海洋里離我們最近的船只也在五海里以外。鷹啊,你今夜注定必須與我們相依為命。
捉住你是必要的,因為你在船上不可能生活自理。船上盡管有豐富的淡水,但你是不會擰水龍頭的,船上更有不盡的魚蝦,可是我知道你在陸地上吃慣了蛇蟲和鼠類,不可能一下子換了胃口。所以要把你捉住,囑人飼養(yǎng)。但將你關(guān)進(jìn)籠子里,是我錯誤的決定。
捉你的是大吳,虎背熊腰的一個漢子,他用一件雨衣就罩住了你,捆了你的腿束了你的勾嘴之后,他問我:老大,殺了吃肉么?
一個男人不知道容忍一只鳥的生存,何況你還是只鷹呢。我有了怒火:吃你奶奶的熊!從大吳手里接過你,我解開了捆綁你的繩子,你的黃腿黑爪,瘦骨嶙峋,卻出奇的有力,只是一劃而過就撕開了我左手上的皮肉,滴滴答答,我的血染紅了地板。新來的廚師老彭笑說,看看這不識抬舉的東西!看我不把它在高壓鍋里燉三天!最終我還是把你放進(jìn)籠子里,放了半碗淡水。并囑咐老彭,不許虐待你。
第二天早早起來,我特意下去看你,你也惶恐地審視著我,不敢一動。我笑笑,對你揚(yáng)了揚(yáng)受傷的手,說:朋友,早上好!
你似是讀懂了我的友好,你在籠子里向我走近,或許你是激動,抬腳就踢翻了供你飲用的半碗殘水。我只好為你換了干凈的水,之后吩咐老彭:倉里的豬肉不許再吃了,留下喂鷹。一船的人聽了,個個白眼相覷,敢怒不敢言。
由于我的精心照料,三五天之后,你就羽翼鮮亮,昂首挺胸了。想必這時放了你,任是千山萬水你也是等閑視之的。我也看到,你的眼神憂郁,哀哀地望著籠子外面的天空出神。于是,一船的人都求我放了你。其實我知道,他們不是真心想還你自由,因為只有放了你,他們才可以吃到豬肉。我說,留下吧,等返航了,靠近岸邊再放。保險。人們有些不滿,對我發(fā)牢騷:你把豬肉全喂了老鷹,我們只能天天吃魚,肚皮上都長出鱗片了啊。
十幾天之后,我們終于滿載而歸,卻發(fā)現(xiàn)你沒了精神,蔫頭耷腦地縮成一團(tuán)。我責(zé)怨老彭失職,沒有把你飼養(yǎng)好。老彭喊冤。他說每一天每一餐都是把豬肉端來的,只是你越吃越少,怕是生病了。當(dāng)我們進(jìn)港之后,把你放飛時,你已經(jīng)飛不高了。你繞著我們的船盤旋了幾圈,許久才飛向岸邊。我擔(dān)心你,用望遠(yuǎn)鏡一直跟蹤著看你,似是在看當(dāng)年與我灑淚而去的那個女孩。終于,你還是飛到了岸上,在一塊生滿牡蠣的石頭上落下來,一動不動。
我恨那些看海的游客,就算他們不知道你累了,病了,他們也不該拿石頭砸你,一大群的游客,在談笑間,比賽著把你當(dāng)作投彈的目標(biāo)。
我看著,卻不能飛去救你,我把被你劃傷過的手指放到嘴里使勁地咬,感覺不出疼痛。雖然不痛,還是濕了眼睛。
我不知道當(dāng)初為何要救你,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因為你的死傷感。今夜,我在這里懷念你,你是否有所感覺?現(xiàn)在,我又拿出手機(jī)看你的照片,眼睛擦了又擦,仍然是一團(tuán)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