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默塵埃。一程是五十多年。一生過半了的韓華寧,有近三十年是在故宮里度過的。
1983年,他20歲,是故宮派出所里最年輕的,如今,他是最年長的。
在午門高高的城樓上,望著下邊如潮涌動的人流,韓華寧的嘴角掠過一絲令人很難捕捉住的一閃即逝的笑。因為青春就是一閃即逝的。
可是,他確是又看見了他的青春,那個20歲年華里的自己站在人潮里憨態(tài)可掬的樣子。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有多少秘密不被我們所知,有多少謎待解而解不開。韓華寧自己也是這故宮里的一個謎。
記憶并非都與歷史有關(guān),但是,我們所有的記憶都將成為歷史。
故宮里有多少道門?門就在他的身后。他一轉(zhuǎn)身,看見的卻是自己小的時候,第一次進故宮。售票窗口售五角錢一張門票,他和跟他一般大小的孩子們伸出小手遞給老師兩角錢。
門檻是有些高,他又聽見老師在歷史的一角里小聲說,小心,別絆倒了啊。他真想回走幾步,遞一雙大手過去,溫暖地牽引著那個小小的不敢邁故宮門檻的自己在故宮里行走一程。
我跟在韓華寧的身后,是洞悉他轉(zhuǎn)身和回眸之中瞬時傳遞給我的那一份令我的眼眸里也充滿了潮濕和感動的情感的微瀾的。
靜默塵埃。一程是五十多年。一生過半了的韓華寧,有近三十年是在故宮里度過的。
1983年,他20歲,是故宮派出所里最年輕的,如今,他是最年長的。
在午門高高的城樓上,望著下邊如潮涌動的人流,韓華寧的嘴角掠過一絲令人很難捕捉住的一閃即逝的笑。因為青春就是一閃即逝的。
可是,他確是又看見了他的青春,那個20歲年華里的自己站在人潮里憨態(tài)可掬的樣子。
“民警同志,故宮在哪兒?”
他被問愣了。不知道怎么回答人家。
這樣的問題,每一天,要被問上好多次。
他笑游走在故宮的人不知故宮在哪兒。
而其實這就如身在歷史里的我們,對我們身在的歷史又能知曉多少呢?
在歷史面前,我們總是處在無知的那一邊。
他再次笑,是因為另一些時候,可笑的事情就發(fā)生在自己身上。
在太和殿門前,游客問值崗的還是青頭小伙子的他,金鑾寶殿在哪兒?
他不記得當時他是否略有過遲疑,他只記得他挺理直氣壯地告訴人家,故宮里沒有金鑾寶殿!
他告訴了這一個人故宮里沒有金鑾寶殿,總會有下一個人接著問他金鑾寶殿在哪兒。問的人多了,他再回答故宮里沒有金鑾寶殿時就有些心虛。
他請教故宮里的老職工:“咱這故宮里有金鑾寶殿嗎?”
老職工見多了世事,見怪不怪,話語平靜地告訴他,你天天站在太和殿,太和殿就是金鑾寶殿!
他的心里又羞又臊。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里為自己的無知感到臉紅。也是從此開始惡補歷史,沒事就扎在故宮的老人堆里,聽他們講故宮里的故事。那些口口相傳的歷史,是書本上尋不到的,它們神奇、隱秘、疑點重重且充滿玄機!那些說歷史的人,就是歷史的一部分。多年以后的今天,許多的人,一個接著一個地故去了,而那些口口相傳的歷史與故宮的紅墻綠樹琉璃磚瓦同在。在韓華寧的生命里,它們是歷史也不是歷史。是記憶又非記憶。
在太醫(yī)院和雨花閣之間有一條狹長的小道,道中有一口枯井。傳說,枯井里有許多的冤魂未散。當年,太醫(yī)們每給皇上研發(fā)出一種新藥,都要找來一些人先替皇上試服藥性如何,有的因藥物的毒性而亡,有的是被封口,許多的人再也沒有走出太醫(yī)院。他們就被扔在這口枯井里。老輩人說那些冤死的人陰魂一直不散,白天走在這條道上都瘆得慌,夜晚就更沒人敢走這條道了。他們不說這條道陰氣太重,他們只說這里是不干凈的地方,有冤逝、有血腥味。
我知那是傳說,但我對這樣的一條道兒心里仍是既怕又好奇。我跟著韓華寧巡視在他每日都必巡視的那些道上,心中惦記著有枯井且陰魂不肯散去的那條道兒。
忽然覺得靜下來。看不見一個人影。道路一半在陰里,一半在陽中。一個看似像井蓋樣的圓盤石頭高出地面蓋著一口井。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心提到了嗓子眼兒。我說,這就是傳說的那口井、那條道嗎?
韓華寧笑著說,這像井但不是一口井,它其實是一個坑道,通著太醫(yī)院,里邊把死人扔在這個坑道里,會有人從這外邊把這個蓋打開把人從坑道里拉出來裝在馬車上運到宮外邊去埋了……
我趕緊著躲開那個井蓋,一邊向前走,一邊回頭四顧,怕有什么跟著。
太醫(yī)院的大門緊閉著,從門縫處可以看見院落里被風吹動的荒草,門口的石階角落里掙扎著一枝草莖,莖葉上有花兒,花兒的旁邊有一個小小的洞穴,是黃鼠狼出沒的地方……
這一切,令我的頭皮發(fā)炸。我說,晚上,您也敢一個人行走在這條道上嗎?還有那個院子,您也去過嗎?
他知我的問話是什么意思,他說傳說中的歷史和歷史的傳說,沒有什么可怕的,令他害怕的倒是有一次,他剛剛當刑警時,出的第一個現(xiàn)場。
那是四合院的一間平房,三姐妹身子在炕上,頭滾落在地上,臉浸在凝固了的血里。
師父說,去,一人拎一個人頭,到外面的水管上沖洗干凈,回來好確認哪個人頭是哪個身子上的!
他連死人都沒見過,冷不丁就拎個人頭,魂魄都嚇飛了。從屋里出來,四合院里的各家各戶貼著玻璃探著腦袋看,稀奇地一齊唰地就把窗簾拉上了,人家不敢看,可以躲在窗簾的后面,他沒地兒躲,閉上眼睛開開水籠頭任水沖那血水橫流的人頭……
年紀大一點的老刑警說,這樣哪兒沖得凈啊,得用手,這鼻子嘴里都是血塊,得掏凈。他斜著半睜開一只眼看老民警果然用手一點一點給那顆頭洗臉……
最為害怕的不是當時,而是后來的夜里,也不是在睡著的夢里,而是在醒著、睜著眼時,就看見了他洗的那顆人頭……
想來死的人有什么可怕呢?倒是活著的人,那個殺了三個女兒的媽媽,雖然當媽媽的是精神病發(fā)作,一個挨著一個將女兒的頭剁下來,可是,那場景留在記憶里的血腥令他不敢再睹!
韓華寧指著四周說,故宮真是太美了,早晨還有晚上,沒人的時候,故宮有一種異常的寧靜。
這故宮的角角落落,每天都必須要巡查,因為內(nèi)部保衛(wèi)歸我負責,夜巡更包括這些死角,要確保沒有人在這些地方藏匿。說來,故宮派出所的成立,跟清園子巡查有疏漏的一件事有關(guān),當年,有一個精神病人,躲在了御花園里,故宮的工作人員下班時轉(zhuǎn)了一圈問還有沒有人,沒人應,就以為沒人了,遂把門就鎖上了。半夜里,精神病人大鬧御花園,第二天把門打開,那精神病人砸了里邊的好多東西,院領(lǐng)導給國務(wù)院緊急打報告,周總理親批成立故宮派出所,周總理的批件現(xiàn)在還在故宮博物院檔案室里存著呢,我有幸在檔案室里看到過周總理的那個親筆批件……
故宮派出所跟珍寶館一墻之隔,是過去皇上的養(yǎng)心殿。在故宮歷史上的五次盜寶案中,韓華寧就趕上了兩次。
盜珍妃印的家伙在游人散盡的時候,就藏在珍寶館的廁所里,舊時廁所的每個隔斷里都有兩小扇木頭門,開合之間有一道縫隙。檢查時也例行檢查了廁所,木頭門均被推拉了一遍,沒有發(fā)現(xiàn)更是沒有想到有人會躲在廁所里伺機作案……
那個家伙在得手之后報警的鈴聲也響了,韓華寧他們看見盜寶的家伙已爬上高墻,正笨手笨腳地在琉璃的瓦脊上一步一步地挪著。韓華寧他們四下里圍追堵截,那盜寶賊無處可逃只好跳了下來,跳下來時摔壞了幾只鐲子,珍妃印重重地扣在地上,印啟處,印上的字清晰地印在地上,仿佛一種銘刻和一場見證,一些歷史,銘刻和見證另一些歷史。
之后,東北人韓吉林盜寶藏的更加隱秘。在珍寶館的西墻上,有一座人工的假山,在假山石和墻體間有一小片凹槽,韓吉林就蜷伏在那一片凹槽里,視線之中,那是一個死角。
韓吉林仗著自己腿腳上真有些功夫,一腳踹在珍寶宮的玻璃門上,他以為那些玻璃會在他的一腳之后稀碎,他高估了自己的腿腳低估了那些玻璃,門上的玻璃全是防彈玻璃。玻璃完好無損,他把自己的一只大腳印完整地留在了玻璃上。
當他不死心,還想用撬棍將門撬開時,他從玻璃上已看見身后向他包圍上來的警察。
韓華寧他們眼瞅著韓吉林飛身攀上了東面的門道廊檐,在琉璃的瓦脊上行走如飛,功夫了得。真以為那金庸武俠小說里走下來了一個。
他們穿過一道門又一道門,緊追不舍。
韓吉林其實已經(jīng)逃到了最外側(cè)的那道高墻處,墻內(nèi)是警察,墻外也已有警察候著他了,他在無路可走的時候看見了緊依著院墻的那棵柳樹,他要向外一搏,搏后才知是否有出路。他縱身從墻上跳向那棵柳樹,他是想攀著垂掛著的柳樹枝作一過渡和緩沖跳到地面上去,柳樹枝在他攀上的那一刻脆生生地斷了,他狠狠地摔到了地上,當場就把腿摔斷了……
韓吉林被帶到了天安門派出所。韓華寧追到天安門派出所看見被抓住的人穿著黃色的汗衫,他就問,你的同伙呢?那個穿藍衣服的?
原來,韓吉林在瓦脊上跑的時候,也許是跑得渾身是汗,也許是韓吉林的金禪脫殼法,反正他一邊跑一邊就把韓華寧他們看在眼里的那件藍外套脫下來順手就扔了。韓華寧以為穿黃衣服的韓吉林一定是穿藍衣服的韓吉林的同伙呢!
韓吉林后來被判死緩,在獄中越獄后又被判了死刑。
而故宮城墻外的那些經(jīng)年的柳樹,因為韓吉林的那一攀一躍,被視為故宮治安潛在的一個隱患,為防有后來的盜賊效仿,竄進或是竄出,經(jīng)請示批準,所有沿故宮城墻邊兒的那些柳樹全被挪移到了別處。
如今,在故宮的城墻邊上,僅存著一棵古槐,高過城墻兀自立著。那一棵古槐處,也是韓華寧必要巡視的地方。曾有一年,一個人摔死在古槐和城墻間的地上,而在那人摔死的上方,古槐和城墻間,有一根細木桿,在城墻的這一頭,還有一個包,分析摔死之人先攀到離城墻最近的這枝樹杈上,將包拋到城墻垛子上,然后,他再沿著細木桿攀爬進故宮……他為何要如此進故宮?他進故宮想干什么?一個人已死,他帶走了他的全部秘密。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有多少秘密不被我們所知,有多少謎待解而解不開。韓華寧自己也是這故宮里的一個謎。他來故宮的那一年既年輕又健壯,可是,突然的有一天,高燒不止,他帶病堅持工作。連續(xù)的高燒使他住進了醫(yī)院……醫(yī)生診斷他患了自身免役內(nèi)分泌腺體病,癥狀是“無力頭暈,血壓低,身體浮腫”。這種病國內(nèi)罕見,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專家認真研究并將有關(guān)資料送到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幾個國家的專家專程到中國協(xié)和醫(yī)院,共同研究這種疾病。協(xié)和醫(yī)院將老韓列為重點監(jiān)督和研究對象,并經(jīng)常通知他去診治。這種病怕累,更怕其他病菌感染,據(jù)說老韓這種病癥全世界僅有五例。病因至今也查不出來。專家曾斷言得這種病的人活不了多久……
多年以來,雖然要靠藥物維系著生命,但他卻快樂而又充滿責任地活著,對故宮,他滿心系結(jié)著熱愛,每天、每月、每年,他是在用有生之年這有限的生命默守和護衛(wèi)著故宮的一磚一石一草一木……
這故宮的安寧便是韓華寧內(nèi)心的安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