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年來,我一直反對“搓麻將”,認為“搓麻將”是賭博、是陋習。可我勤勞、善良的母親卻有著“搓麻將”的癖好。一生鐘愛,始終不渝。
解放后,政府禁止賭博,母親和牌友們曾經(jīng)為“搓麻將”掃過大街,挨過罰款。母親還甚至讓我給她們站崗放哨,我違心地執(zhí)行著母親的命令,內(nèi)心卻對此行為深惡痛絕。母親知道我的心思,可她卻很不在乎,依然我行我素。
人民公社時代,上午干半天活,人們都累得筋疲力盡,中午都想休息一會兒,可她們撂下飯碗、不約而同地來到胡同口樹蔭下,來上四圈,樂此不疲,一角一注。為了防止抓賭,便以玉米粒代錢。母親說:“只有來牌的時候,什么煩惱、什么愁事都沒有了?!币荒晁募?,我們家牌友人來人往絡(luò)繹不絕。
那年冬季的夜里,我在睡夢中被一種微小的聲音驚醒:“二萬!”“碰!”四條!”“吃!”我揉揉惺忪的睡眼,悄悄地觀察:原來是母親和鄰居大嫂正趴在被窩里來紙牌。那執(zhí)著、認真和吃苦精神著實令我感動!同時又很不理解:“這大冷的天,不好好睡覺,哪來這么大勁頭?”又聽母親生氣地說:“你怎么還偷牌哩?”大嫂坦白地說:“不偷,贏不了嬸子?!蹦赣H認真起來:“你得挨罰!”大嫂理虧,乖乖地把自己腳脖子上的帶子解下來:“把這副新帶子給嬸子吧!”母親毫不客氣地接過帶子笑了,她倆都笑了。
母親35歲時,父親病故,她一人撫養(yǎng)我們4個子女。為了供我上學(xué),把父親留給她的皮襖和家中盛糧用的大缸都賣掉了。
曾有人勸母親再找個人家,這是當時15歲的我最害怕的事。我擔心母親走了,我們變成沒人管的孤兒。在一個星星密布的夜晚,待弟妹都睡著之后,我把母親拉到院里“撲通!”一聲給她跪下了,哭求道:“媽,您不能走,你走了我們就活不了啦!”半晌兒,母親流著淚說道:“只要你們聽話,別氣我,我哪都不去!”后來,我們姐弟四人個個展翅高飛,母親只有終日與麻將、紙牌作陪。母親的一句承諾,支撐了她50多年的寡居生活。半個多世紀呀,她是怎么熬過來的?有誰能體恤她的內(nèi)心世界!
時間飛逝,轉(zhuǎn)眼間,我也是年逾花甲的老人了。母親患了腦萎縮,生活不能自理了。當我給她洗澡時,當我修剪她的腳趾甲時,當我觸摸她變形的軀體和完全松弛的肌膚時,我不禁潸然淚下。當我親歷了她的艱難、痛苦和難耐的思念……似乎只有這時,我才仿佛讀懂了母親——原來“搓麻將”“玩紙牌”是母親擺脫痛苦的唯一方法,是她的精神寄托??!
我懷著對母親的愧疚,換好了零錢,支上了飯桌,鋪上了臺布,請來了牌友,扶起了母親?!澳銈兣阄覌屚嬉粫喊桑屗_開心?!蹦赣H的眼睛一亮,緊皺的眉頭也舒展開來,像是饑餓的人見到了一桌好飯,她精神抖擻,笑紋如花。麻將對她來說,是任何治療都無法比擬的靈丹妙藥。從此我和妹妹都學(xué)會了“搓麻將”、“玩紙牌”,天天哄著母親玩一會兒,讓她贏,逗老人家開心,以減輕她的痛苦。母親奇跡般地好轉(zhuǎn)了,竟然能拄著拐棍兒自己散步了。
7年后,母親安然地走了。外甥哭訴:“姥姥不玩麻將,也許還能多活幾年?!蔽艺f:“要不讓姥姥玩麻將,肯定活不到今天!”
“麻將”雖小,卻排遣了母親50年來的孤寂與愁苦,給了母親無盡的快樂與撫慰。那里面,有一個凡夫俗子的微薄寄托!
(責編:辛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