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患有小城情結(jié)。生長在一座殘存著城墻、城隍廟、護城河潺潺環(huán)繞的北方小城,在河里玩耍滾一身黃泥巴,在古槐蔭蔽桃花掩映的四合院中聽老人們講這座城市傳奇的過去,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那樣的童年日子雖然清苦,心卻莫名其妙地浩淼起來?!拔母铩濒[起來以后,不知不覺中這座古老雅致的城池變得衰敗荒蠻,并以某種慣性一天天墮落下去,于是我像許多同輩的年輕人一樣逃離了那種令人窒息的衰城氛圍。那種逃離是飛蛾撲火似的,當火車把那座“野火春風古城”遠遠地甩在蒼茫風雪中時,我不曾回頭。
突然在90年代末的一天回到小城,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滿城的瓦礫宣告著小城開始了現(xiàn)代化,簇新的小泥房硬邦邦地布滿整個城市,那一瞬間的心痛真是致命。我知道我徹底失去了什么。
這種情愫在我走進瑞士的古城巴塞爾時達到了折磨人的極限。巴塞爾是我接觸到的第一個理想的歐洲小城,真真是我的夢中小城了。那一刻我真想匍匐在它那锃亮的石子路上!
湛藍的萊茵河像美麗慈祥的母親擁著小城巴塞爾,一座多么袖珍的城啊。巴塞爾像個患了戀母情結(jié)的兒子依偎著母親,母子之間的喁喁絮語正是那低吟著的淙淙流水。
我在巴塞爾中世紀的石子羊腸小路上倘佯,兩側(cè)是古色古香的住家和店鋪,連路燈都是仿古油燈模祥。而巴城現(xiàn)代化的街道也是細窄安寧的,店鋪林立卻少喧囂,一派藝術(shù)氛圍,仿佛它不是真正的城市,而是在拍著一場中世紀的電影。
我如癡如醉地在巴城古巷中游蕩,眼前的景象時時與故鄉(xiāng)小城疊印,現(xiàn)在的我時常與30年前那個苦巴巴的孩子疊印。我開始感到心痛后的心酸,那是心痛后永久的滋味了。
其實,我一直是在為自己虛構(gòu)一個美麗古樸的小城池,虛構(gòu)一個永遠不可能屬于自己的小城中的家,而巴塞爾作為這個夢的極致填充了我理想中的小城空白。后來,我又去了那么多歐洲的袖珍小城,幾乎到了與誰都一見鐘情甚至濫情的地步,才知道巴塞爾碰巧是“初戀”。如果第一次去的是海德堡,是圣·埃維斯,是弗里曼托,是巴克斯頓,是里瓦或嘎戈尼亞諾……我都會愛上的。在這方面,我真的不專一,真的是個濫情者。奇怪的是,對牛津和劍橋這樣的小城我卻無法產(chǎn)生這樣的感情,估計是我不配喜歡它們,因為那兩座城上籠罩著太過耀眼的神性而過于非人,而我是個凡夫俗子的緣故吧。
在沒有去過倫敦、紐約等地之前,一點也不曾太向往過。有一次在美國,只須花上幾十美金就能乘飛機到紐約,同伴們都因為機票如此便宜而去了,我卻無動于衷。在德國時,坐幾小時火車就能去巴黎,代表團的人都爭先恐后地去了,但我更樂意去逛那個袖珍的古城海德堡,狠狠地在那個小鏡框般的童話城里陶醉了一天。
讓我說去過的國家,不出三句話我會如數(shù)家珍地把話題引到我喜歡的小城上。
海德堡在二次大戰(zhàn)以前一直是德國的文化首都,有600年歷史的大學(xué)里文化名人云集,星河燦爛,被認為是與鐵血政治的柏林相抗衡的人類良知的象征?;蛟S正因如此,納粹德國覆滅前,同盟國對德國的地毯式轟炸獨獨對海德堡網(wǎng)開一面,使其成為惟一未受轟炸的城市,古城的姿容依舊。倘佯在海德堡古色古香的街巷中,會感到背負著千年古堡的這整座城市就是一件沉甸甸的文物,沒有絲毫的現(xiàn)代氣息,那些現(xiàn)代化的東西都被煞費苦心地隱匿在精致修繕的古建筑中。在如此原汁原味的古城中享受現(xiàn)代生活,能夠與祖先對話,真是令人艷羨。
同樣的玲瓏小城還有伯爾尼、奧格斯堡,還有繞嘎達湖一遭的那些嬌小得不能再嬌小的意大利小鎮(zhèn)子——它們在懸崖和湖水之間狹小的地帶上猶如懸浮著一般,似乎隨時會落入湖中,但個個玲瓏剔透。這些珍珠樣的迷人小城,金屬般锃亮的古石子路,古風撲面的窄街和古玩般的精巧小樓,一踏進去就讓人感到雙腿沉重,地心磁力劇增,那種古雅的溫情如此不可抗拒,直感到心中的熱流直往眼窩子里涌動,隨時會洶涌而出。我知道我是又犯病了,思念起故鄉(xiāng)四合院里的雕花雨廊和青磚影壁,如果它們能(永遠不可能了?。┑玫饺绱讼ば牡暮亲o,不是也一樣溫馨迷人?
西澳大利亞的海邊小城弗里曼托則以其浪漫的意大利和西班牙風情聞名遐邇。在這座遠離歐洲的南半球島國上,歐洲移民們頑強建設(shè)起一座優(yōu)雅的歐陸風格城市并一直保留著其初始的面貌,保持著自己的生活習俗,聊解鄉(xiāng)愁,卻無意間為西澳增添了一個別具一格的旅游景點,可以在此感受南歐的氣息,在異鄉(xiāng)體會還鄉(xiāng)的情調(diào)。
最令我感動的,還是西伯利亞雪原上的一座座孤獨但雅致的俄羅斯小鎮(zhèn)子。莽莽蒼蒼的林海中,一片積木般的小木屋就組成了一個小鎮(zhèn),深陷在厚厚的白雪之中,遠離塵囂,遠離動蕩但精彩的世界,自顧頑強但美麗地存在著,有著璞玉渾金的質(zhì)樸美:一家家籬笆小院絕不潦倒潦草,曬繩上凍著五彩的衣衫,明亮的窗戶上罩著雪白的鉤花窗紗。這樣的場景令我心顫。于是當火車停靠在貝加爾湖畔一個叫斯柳疆卡的小鎮(zhèn)時,我禁不住跳下車去,在小鎮(zhèn)的街上瘋跑起來,直沖藍色的貝加爾。小鎮(zhèn)木屋在我的奔跑中“呼呼”地閃在身后,感到就像在童年的明清風格胡同中奔跑一樣,真想停下來,跑進一家木屋里,像回家一樣!
只要有機會,我就愛這樣逛小城,心里想著的是童年的故鄉(xiāng),淺斟低唱,借此咂摸樸素的生命滋味,在這洶洶的塵世中,得到片刻的心靈安寧。
(吳彥子摘自《譯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