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個小女孩怯怯地站了起來，低著頭。叫什么名字？沒等女孩吱聲，其他的孩子大聲替她答：黃春草。

忘帶錢了嗎？我走到她跟前，手里舉著豎笛。老師可以把這支笛子借給你，明天你把錢帶給老師好嗎？

黃春草抬起頭，眼睛很大，很黑，只是鼻梁眼角處有一塊疤，好像很久了。她撥開衣袖，從手腕上擼下來一塊很大的男式手表，那樣的表已經(jīng)不多見了。她小聲說：老師，我用這塊表換豎笛。

小姑娘賬算得倒精明，這樣的表誰還要。我笑了，拍拍她的頭，說：記得明天把錢給老師帶來。說完把豎笛放在她的課桌上，轉(zhuǎn)身招呼孩子們上課。

我在黑板上寫了課題，轉(zhuǎn)身翻教案時，那只舊手表已經(jīng)躺在我的講桌上了。我有些生氣，說：黃春草，老師不是說讓你明天帶錢來嗎？老師要你的手表干什么？

黃春草沒抬頭，也沒說話。她旁邊的一個男孩大聲說：她家沒錢，她交不起。她家吃飯都得別人給。孩子們哄地笑了起來。我沒再問下去。

那節(jié)課結(jié)束，我攥著黃春草的手表去了校長辦公室。我把錢和表都遞給她，說：那個叫黃春草的小姑娘真倔，非得要用這塊表抵賬。

老校長拿起那塊表，仔細看了一下，嘆了口氣說：金老師，你知道嗎，這是黃春草最值錢的東西。

在老校長那，我知道了黃春草的故事。

二

黃春草是個不幸的孩子。她的母親神志不是很清楚，平時傻呆呆的，發(fā)起瘋來會打人。

黃春草眼角的那個疤就是她有一次犯病時用水果刀砍的。本來還有個老實厚道的父親疼愛黃春草，可屋漏偏逢連陰雨，黃春草的父親在上山采山貨時，摔到了山下。等村子里的人發(fā)現(xiàn)時，他只剩下了一口氣。黃春草抱著父親也不哭，呆呆傻傻的，倒惹得村子里的人沒人不掉眼淚的。

黃春草的父親死了，村委會合計著要把黃春草的母親送到精神病醫(yī)院去，把黃春草寄養(yǎng)到村民家里。

這話村長跟黃春草說了，誰知小小的黃春草死死地拉著她母親的手，說什么也不同意。

只反反復(fù)復(fù)說一句話：我爸說讓我照顧我媽的。村里沒辦法，只得依了她。

我問：這塊表？

老校長摸索著那塊表，說：這是她父親留給她的。她天天戴著，表鏈太長，還是我?guī)退叵氯サ摹?/p>

那晚，我?guī)е菈K表去了黃春草家。夕陽下，黃春草正坐在門邊洗衣服，瘦小的肩膀隨著手勁晃動著。我蹲在她身邊，輕輕叫了聲：春草，老師幫你！

小姑娘像被嚇住了似的，慌忙站起來，用沾了泡沫的手抹了一下鼻子。我笑了，坐在她坐的小板凳上。

我問她吃飯了嗎？她點了點頭，轉(zhuǎn)身進屋，拿了個小凳子，把一個頭發(fā)亂蓬蓬的女人領(lǐng)了出來。她說：小金老師，這是我媽！

我說：春草，原來你長得這么漂亮，像你媽媽呀！

黃春草笑了，在我面前不那么拘謹(jǐn)了，她說：老師，我洗衣服，你幫我媽媽梳梳頭吧，我都梳不好。

我聽老校長說過，村子里的女人去春草家，她都會讓幫她媽媽梳梳頭。

我心里有點打鼓，萬一這個女人發(fā)起瘋來……只猶豫了一下，看到春草渴望的眼睛，我擦了擦手，說：好！

黃春草的母親看著黃春草洗衣服，很安靜。黃春草說：媽，我們小金老師從城里來的，會吹很好聽的豎笛呢！

她母親眼睛轉(zhuǎn)到我這，嘴一咧，呵呵地笑了兩聲，又盯著春草看了。

我把手表還給黃春草時，她說：老師，那豎笛……我告訴她，那算我送給她的見面禮。

黃春草低下頭，說：那我送你什么呢？

三

第二天，沒想到黃春草真的給我?guī)砹艘娒娑Y。

早上，我走進教室，就看見講臺上放著一大束插在玻璃瓶里的潔白的山丁子花。

我挺興奮的，問是誰弄的。孩子們面面相覷。我的目光停在了黃春草身上，她的頭發(fā)已經(jīng)被汗打透了。我說：老師知道是誰送的花了，老師在這里謝謝這位同學(xué)，這花真漂亮。黃春草抿著嘴笑了。

放學(xué)時，我陪黃春草打掃教室。她說：老師，你怎么那么聰明?。?/p>

我說：這事嘛，保密。

黃春草問我，老師，這山外面是什么??？我爸原來說等我長大了，就帶我和我媽去縣里。

我回到我的宿舍給黃春草找了幾本童話書，告訴她：山外面是很大很大的世界，只要有夢想，早晚你會走出去的。

黃春草裝童話書時，從書包里抽出了一個很舊很舊的日記本，她說：我要掙很多很多錢，然后給我們村里的每家都蒸十鍋大饅頭，不，是大包子，讓他們吃個夠。

我翻開日記本，本子的扉頁上寫著獎勵三好學(xué)生黃春草，興安小學(xué)字樣。

本子里面是黃春草寫得密密麻麻的人情賬，誰家大娘送了一碗米，誰家爺爺給了一捆柴，記得清清楚楚。我翻到本子的后面，那上面居然記著：小金老師送我一根豎笛。這行字下面的小括號里工工整整地寫著18.5元。

我合上本子，幫春草裝進書包里，拉住小姑娘的手說：春草，很多人幫你，并不是想讓你回報，而是希望你可以快樂健康地長大，明白嗎？

黃春草眨著大眼睛，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她說：我爸告訴我，知恩圖報，要有良心。

我的心有一點點酸，她太小，卻又懂事得讓人心疼。

四

那天正在辦公室批改作業(yè)，突然有孩子報告說黃春草打人了。

我跑到教室時，黃春草跟一個男孩滾到了一起，旁邊好多孩子都在看熱鬧。

我伸手去拉，沒拉開，便大聲喝斥了一聲：黃春草，你看你像什么樣子！

那男孩松了手，兩個人站了起來。黃春草的頭發(fā)亂成了一蓬草，嘴角被抓破了。我板著臉，讓他倆跟我去辦公室。

兩個孩子嘴都很硬，誰也不說為什么打架。我沒辦法，只好讓他們回去寫份檢查下午交給我。下午檢查沒交上來，男孩的母親大吵大鬧地鬧到了辦公室。她說：這死丫頭跟她媽一樣瘋了吧，她把我兒子撓破相了誰負責(zé)？虧我還心眼好，找衣服給她媽穿，這是養(yǎng)的狼崽子呀，這是！

我正不知如何勸，黃春草站在了辦公室門口，小臉通紅。就算你幫了我，也不能看不起我！

辦公室里一下子變得安靜了。黃春草說：我知道我和我媽欠了很多人的情，我也不知道能不能還得起，但這樣就可以欺負我嗎？就可以揪我的辮子嗎？就可以讓我天天給他寫作業(yè)嗎？

我媽她不瘋，她說的話我都能聽得懂。我也沒瘋，你們的好我都記得清清楚楚呢……

黃春草哭得說不下去了。我走過去，把春草抱在懷里。我說：春草，沒人看不起你，真的！

男孩的母親訕訕地說：春草啊，大娘錯了，你別哭，等大娘抓著那小死崽子，敲碎他的骨頭，看他還敢不敢欺負你了……

黃春草蹲在辦公室門口哭了好半天。老校長走過來，蹲下對她說：春草，你做得對，接受了別人的幫助，也不能喪失尊嚴(yán)。只是，打人是不對的。

我的鼻子酸酸的，抬頭看窗外。校園的操場上有一塊大石頭，據(jù)說是蓋校舍剩下來的。石頭縫里居然長出了草，雖然很小，但是依然很綠。

我回頭，看了看還在抽抽搭搭的黃春草，我說：春草，巖石里都可以長出小草，不信你看。

五

2005年，山丁子樹開花時，我要離開興安小學(xué)了。那些日子，我的講桌上總有一束潔白的山丁子花。我教孩子們唱那首很古老的歌《小草》，沒有花香，沒有樹高，我是一棵無人知道的小草……黃春草唱得很努力，唱著唱著，我的眼睛就濕潤了。

我是帶著恩賜的心來興安支教的?？墒牵谶@里，我遇到了黃春草，她像巖石縫里長出來的一株小草，教會我什么是親情，什么是感恩，什么是尊嚴(yán)。我不會再抱怨生活里的種種不如意，也不會再把自己的付出當(dāng)成對別人的恩賜。

臨走的那個晚上，我去了黃春草家。黃春草家小小的屋子破舊卻整潔。我拿了梳子，說：春草，我再給你媽媽梳梳頭吧！黃春草低頭寫作業(yè)，沒抬頭，我看見，一滴一滴的淚把作業(yè)本洇濕了。

我說：記得給我寫信。她點頭。我說：別人欺負你，告訴老校長。她還是點頭。

黃春草的母親突然抬起頭，嘴里哼著：我是一棵無人知道的小草……

第二天，我早起打開宿舍的門時，我門口的窗臺上又放上了一大束潔白的山丁子花。

捧著那束花，我想我還會回到這里，因為，我會想念這里的那棵小草……

（賀瀟宇摘自“紅袖添香”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