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反右運動剛開始的時候,她所在的中國醫(yī)科大學(xué)的團委書記找她談話:“你一向聽黨的話,很積極,表現(xiàn)好,怎么這次經(jīng)不住考驗了?”這是指她在鳴放期間提了一些意見,但說話的語氣又顯然要拉她一把。換一個人,自然會趁勢敷衍一番,檢討幾句,就蒙混過關(guān)了——這也是這位書記所期待的。但她不,她不肯馬虎,她要較真:我說的都是真話,憑什么要檢討?于是,書記就轉(zhuǎn)而談起另一位她所佩服的同學(xué),說已經(jīng)定為右派,并準備開除他的黨籍——這背后的暗示也是很清楚的。但她要較真到底:“開除他的黨籍,我就退團!”說完起身就走,真是一條道走到黑了。
于是,組織了一次批判會,沒有讓她發(fā)言和表態(tài),也沒有影響她的畢業(yè)分配,只是不給轉(zhuǎn)團組織關(guān)系,大概就是開除團籍了吧——這已經(jīng)是最輕的處罰了。但她仍要較真:她覺得在批判會上沒有給她發(fā)言機會,是非不明,這不行;于是寫信回校,表示對批判不服,非要爭個明白不可。結(jié)局是可以想見的:學(xué)校寄來一份材料,列舉四大罪狀,并強調(diào)她“對錯誤至今不認識”,因此決定追加為右派。
她抄錄下這一決定,宣布:“材料與我本人面目全非,不能簽字”,然后抽身離去。
這份沒有簽字的材料,整整有效地壓了她22年。
到1959年,全校的右派均已摘帽,惟獨剩下她這一個年輕的女右派,而且極為嚴重的是,至今還不承認自己是右派。全校上上下下都知道,據(jù)說還匯報到了省委宣傳部。
恰好這時候,她懷孕了。學(xué)校人事科長找她談話,說:“你這樣堅持下去將來對你的下一代影響很不好,而且經(jīng)濟上也緊張,哪有條件負擔(dān)孩子?”同時明確告訴她:“你要翻案是不可能的?!背雎穾缀踔挥幸粭l:認錯,茍且,屈服。即使自己一千個、一萬個不情愿、不甘心,就為了這還沒有出世的孩子也得如此?。?/p>
她哭了。
科室專門為她開了一個會:“讓李大夫談?wù)剬τ遗傻恼J識,然后大家提提意見,看能不能摘帽子?”
她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邊哭邊說:“我就不是右派,談不上摘帽子!”
在她的哭聲中,科主任宣布散會,人們魚貫地走了出去。從會議開始到結(jié)束,不到五分鐘。她獨自坐在那里。她明白,只要自己乖巧一點,多譴責(zé)自己,多感恩戴德,表示投降,她就會得到“寬大處理”,獲得她和腹中的孩子最急需的生存條件。但她更知道,這樣的自我背叛,將使她的心靈終生不得安寧。她在幾十年后這樣說:“我自幼讀過文天祥的《正氣歌》、岳飛的《滿江紅》,以及《蘇武牧羊》,那種人格魅力與氣貫長虹的浩然正氣已沁入我的骨髓,說不出違心的話,做不出言行不一的事情?!彼荒茏鬟@樣的選擇。
經(jīng)過這個“回合”,人們?nèi)绯5毓ぷ?,好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不留下一點記憶,只是再沒有任何一個人和她談一句工作以外的話,她也不與任何人接近。她成天挺著日益膨大的肚子,來回于宿舍——病房——食堂之間。
孩子生下來了,是一個女孩,叫“芙蓉”——一個多美的名字!但從睜開眼睛看世界開始,就和母親一起承受著無盡的苦難與無邊的孤獨……
“文革”中,苦難達到了頂點。她又出現(xiàn)在批斗會上,人們氣勢洶洶地問她:“你到底承不承認自己是右派?”
回答依然是三個字:“我不是?!?/p>
一記耳光打來,竟把她從房子前面的中間掀倒在門邊。一個高貴的女性,生平第一次受到如此的傷害與屈辱!
事后也有人不解地問她:“你怎么還不承認自己是右派?”在他們看來,這不過是一句話而已,何必如此認真?你真的想對抗什么嗎?
她無言,心里想:“我已經(jīng)是一個從精神到物質(zhì)生活徹底被剝奪者,那么我還去對抗什么呢?”不承認的道理其實很簡單:“因為我不是”?!齼H僅要維護事實。如果說這也是對抗,那就是對抗不顧事實的謊言,對抗人們不敢堅持事實的軟弱與茍且。
但她卻堅持到底,一直到1979年3月,她的右派問題得到“改正”,她還是那句話:“我不是?!?/p>
但她依然感到有形無形的壓力。她在許多人眼里,始終是一個“怪人”。不止一次地有人問她:你那樣做值得嗎?還有些“高級知識分子”對她說:“當(dāng)張志新有什么用?死了白死。人格算什么?那是空的。”更有人以“識時務(wù)者為俊杰”一語相告,批評她至今還是“不識時務(wù)”:“從你現(xiàn)在的精神狀態(tài)看,改造并沒有把你壓服,說明壓力還不夠”,還需要繼續(xù)改造,才能適應(yīng)現(xiàn)在的社會……
她又被壓得喘不過氣,苦難還在延續(xù),伸向精神的更深層面,更讓人難以承受。
……真的,這是怎樣的世界呢?我放下書,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天上,地下?現(xiàn)實,歷史?2003年?1957年?……不知道,我不知道……
這又是一位“偉大的女性”。她最可貴的精神與品格是“不肯茍且”,這正是我們這個民族最缺乏的。也就是說,民族災(zāi)難要從民族精神上尋找原因。正是可以這樣提出問題:如果我們每一個人都像這個女人這樣,絕不茍且,守住底線,我們民族還會這樣嗎?因此,這位因不肯茍且而自踏死地、慘遭種種不幸的女人的悲劇,正是我們民族的悲劇。每一個因茍且而獲得了種種利益的人,包括我自己,都應(yīng)在這位女性面前感到羞愧與內(nèi)疚。
注:錢理群,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著名文學(xué)史家、魯迅研究專家。本文系錢理群先生讀完李蘊暉女士的《追尋》后而作,有刪節(jié)。
《追尋》的作者李蘊暉系蘭州大學(xué)退休教師,又名鄒世敏?!蹲穼ぁ罚?002年由甘肅人民出版社出版,本社有少量該書可供讀者郵購,欲購者可直接匯款至《視野》雜志社,每本含郵資16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