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jīng)被認為是村莊最有出息的人,有十多年的時間我為此沾沾自喜,甚至有點得意忘形。
那時,我認為我一生中只需要做一件事,那就是把自己變成一個最有出息的人。我的出息就這么簡單:離開村莊。更現(xiàn)實一點就是吃國家的糧,住國家的房,拿國家的工資。
也許命中注定我有那么一點點出息,后來我果然住進了城市。我很想背著出息回到村莊,讓村莊每一個人看看我的出息,吝嗇的領導不讓我把出息背回家。我使勁給家人寫信,其實就是給村莊寫信。我夸大其詞地把出息極盡渲染,那種飄飄然的虛榮透徹字里行間。
終于有一天,我可以把出息體體面面地帶回家了。我特意到商店買了一個錢夾,把平時省吃儉用從牙縫中擠出來的一點點錢兌成了嶄新的鈔票。我還買了一個廉價的旅行袋,把象征城市特色的食品連同出息一把裝進去,在一個天空很晴朗陽光很明媚的季節(jié),有點趾高氣揚地出現(xiàn)在村莊。
我很急切地把出息送到每家每戶,而且悠閑地喝著他們貯藏的陳年老酒,吃著他們招待客人才有的飯菜,聽著他們嘖嘖不休的贊嘆,感受著他們無比羨慕的目光。出息讓我感到村莊不再屬于我了。于是,出息開始作怪,出息讓我不愿說村莊的客話,見了村莊的人并不稱呼輩份,而是很有涵養(yǎng)地伸出手去,很像一個大人物接見外賓,說著一些外交修辭的套話。
有時候,我也會裝模作樣地幫著干些農(nóng)活。這時,村莊的人會大驚小怪地說:你當干部的,哪干得了這些粗活?聽了這話,心中便騰起一股暖流。?。〕鱿⒃瓉磉@么受用。
以后的日子里,我努力尋找機會回到村莊。我頻頻往村莊跑還有一個原因,村莊有一個很漂亮的女孩,是個代課老師,我們見過幾次面。后來,那個女孩給我寫信,談理想,也談婚姻,她甚至還說要嫁給像我這樣有出息的男人。我回信,也談理想,談婚姻,但我絕對沒有把她作為自己的對象來考慮。我之所以給她寫信,是因為找到了一個歆慕我出息的傾訴者。
當我在省城的某個角落買下一套并不像樣的住宅并且成為某個戶籍上的戶主時,我認為村莊離我越來越遠了。然而,我的骨子里裝的是村莊的一些東西。我說話辦事待人甚至罵娘永遠離不開村莊的厚道、淳樸、熱情和大方。我喜歡村莊的寬容和忍讓,喜歡村莊黃牛一樣的性格,甚至喜歡村莊的一些陋習。比方說:睡覺不洗腳,進屋不脫鞋,吃飯端上碗串門,炒菜用水煮,做魚用很粗的蘿卜絲燜。為此,同事總喊我農(nóng)民。我很厭嗤城里人的狡黠,城里人的冷漠,城里人的油腔怪調(diào)和居高臨下以及一切以利益為前提的人際關系,特別是瞧不起城里人總是罵村莊人叫“鄉(xiāng)下×”的那種輕蔑和狂妄。就這么復雜,我向往城市,又拒絕著城市的某些東西;我拒絕村莊,又丟不掉村莊的某些東西。
于是,我開始明白,我雖然時刻背著出息在村莊招搖過市,并不是要在村莊面前賣弄,那只是因為年輕而無法回避的虛榮在作祟。其實,我骨子里裝滿的是整個村莊。
多少年過去了,我混得并不算好,甚至感到在這個城市混不下去了。這時,我把出息從衣服上扯下來。我開始在村莊面前說客話,我不再把村莊當做累贅。我小心地把村莊縫在衣服上,怕一不留神,村莊就會被人牽走。
后來,我又逐漸不愿回到村莊了。那是因為我發(fā)現(xiàn)村莊也和城市一樣變得浮躁起來。村莊認定的出息開始變化,權(quán)和錢成為村莊惟一的標準。我當然既沒權(quán)又沒錢,我的日子不如村莊的人。我也沒替村莊辦過一件實際的事,我曾經(jīng)還拋棄過村莊,難怪村莊不把我當成一個人物了。
村莊變得讓我琢磨不透了,我這個曾經(jīng)是村莊惟一有出息的人漸漸在村莊面前失去光彩。村莊在不知不覺中掀開了頭上的遮羞布,有越來越多的人離開了村莊,有越來越多的人變得比我有出息,有越來越多的人口袋里比我這個最早離開村莊的有出息人的口袋更殷實。村莊已經(jīng)拋棄了我。
惆悵慢慢地襲擊著我,失落悄悄地彌漫著我。在這種惆悵和失落中,我突然明白我刻不容緩地要做一件事,那就是偷偷地把出息收藏起來。
(吳彥子摘自《遵義晚報》宋德祿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