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才是六月的天,卻儼然像在度八月,夏天著實到了。黃昏,落日隱沒在高樓背后,紫紅的霞光沿著樓的輪廓,打在這四合院式的瓦房上。沒有陽光著重庇護的院子里,倒成了歇涼的好場所。
“哎,唐胖子,最近沒編涼席了,你在做啥?”王三坐在涼椅上,打著蒲扇斜了眼向唐王貴道。
“就是嘛,唐哥,發(fā)財別忘了我們喲!”張實在蹲在門檻上,一邊呼呼地吸著面一邊接嘴。
“哎呀,說笑了,這輩子都沒有生財運。只有打零工。”說完,唐胖子折身進了屋,操了把扇子,一搖一搖地便坐下,看他那唯一寶貝的東西——十七英寸的彩電,疲軟的身體緊緊地貼在靠背椅上。他老婆趙芬抱了幾件晾干的衣服,緩緩地走進,坐在床上疊起來。
“老唐,給你說個事情?!壁w芬說,“今天,我去給你求了一卦,說你最近要走財運。”后面這句說得很輕,像是怕人聽了去。
“真的?。恳嬗辛隋X,我們就去租間大的房子,哪還擠這十多平米?!豹?/p>
“這話你說了幾年了,還不是屁都沒放一個?!碧婆肿訜o奈地揚揚嘴角,極力掩飾內心的疼痛與不安,他覺得有點傷男人的自尊,可家里這個女人確實比他強,能吃、能睡、能做,還能罵人。他想在家受點氣,總比在外吃虧強。這樣一來心又平靜了。
“芬兒,麗麗和亮娃上哪兒去了?”
“去我媽那里了?!豹?/p>
“不是明天才是媽的生么?”
趙芬沒應話,將疊好的衣服,放進一個上了鎖的大紅木箱。半晌唐胖子應和著“哦”了一聲,隨后脫下外衣,死死地睡去了。朦朧中,似乎又聽到了老婆對他的埋怨,說他這輩子無能,讓她和孩子受苦……
第二天,天剛亮,四合院便有了響動。六時許,擦洗準備叫賣蘋果的張實在,像個二胡初學者,抽筋刮骨般,慢慢悠悠,把夜硬生生扯出條口子來。接著唐胖子起床了。然后李木匠,然后王三和他老婆。唐胖子掏了掏爐子,熱了些剩菜剩飯,聞著怪味趙芬就醒了:“如果餿了就倒了,還吃!”唐胖子沒說話,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幾分鐘兩碗就空了,扭頭看了看已起床的趙芬,便轉身出門去了工地。
(二)
傍晚,過完媽的生日,趙芬獨自回家去了。一路上她都覺得心里有些憋,有些哽咽。如果說是媽那幾句老話,可聽了十來年了也沒像今天這樣不自在。到家已是七點半,她把保溫盒里的菜加熱盛入碗里,再把碗溫在鍋里,只等丈夫歸來。
八時許,門外終于響起了一陣腳步聲,她心一亮,總算回來了,待她正準備開門時,腳步聲卻朝屋的另一邊響去,漸漸地周圍又靜了。靜得有些壓抑,靜得讓人心慌。又一陣腳步響近,趙芬聽得出那是女人在走路。電視頻道也不知被她重復了幾次了,唐胖子仍沒回來,她似乎老覺得有腳步走來,一直很輕,像鬼魅一樣飄忽。
啪啪啪……
咚咚咚。趙芬趕忙開了門。
“呃,是你?”趙芬一看神色慌張的鐵四,很是驚訝,更是失望。
鐵四氣喘吁吁地說:“……出事了,出大事了……”趙芬心里一緊,不敢亂想,忙問:“啥事?”
鐵四一手掌著門沿,一手撐在腰間,定了定神:“唐哥,他,從六樓上摔下……”說到這里欲言又止,望著趙芬。只見她的臉用平日里嘲笑丈夫的姿勢,舒展了一下,瞬間又僵住了,眼睛慌亂地四下張望,“現(xiàn)在在哪?”說著便跨出了門。
“縣醫(yī)院。天黑了,明天再去啊,嫂子!”趙芬連走帶跑,只覺得路又黑又長,還很直,沒有盡頭那樣的直,兩腿開始打顫,她從末感到路像現(xiàn)在這么不踏實,還有些許晃動?!芭尽钡囊宦?,如一節(jié)骨頭活生生的折斷,在這只剩蟲鳴的夜里,格外清脆。姑且判定是她沒看清那塊藏在暗處的石頭,而跌倒。鐵四慌忙跑去,死死掐住趙芬人中穴,一分鐘過去了,趙芬動了動眼珠,翻了兩下白眼,又暈了過去。折騰了好半天,終于醒了,趙芬頓了頓神,嚎啕大哭起來:“你這背時的,沒良心的,叫你今天去給媽過生,你偏要去做那該死的活路?!眴琛澳阋袀€三長兩短,我孤兒寡母咋個活喲?!眴琛?/p>
鐵四用心勸說了幾句,便心安理得般回家去了。趙芬可能死也不曾想過,今天一別竟成了永別……
(三)
隨后幾天,趙芬對著骨灰盒,抱著孩子哭哭停停,停??蘅蕖K趺匆蚕氩煌ㄌ婆肿邮且驗橥倒さ亟ㄖ牧隙に赖?。她變賣了家里最值錢的東西——那臺十七英寸的電視,才在城郊安葬了丈夫。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四合院的其他人還像以往一樣生活著。趙芬卻扛起那柄鐵鏟,丈夫生前用過的,為這個殘缺的家掘著過生活的縫。
一天傍晚,兩個穿制服的警察領著鐵四來到趙芬家。
警察說,唐胖子是因為工地安全設施缺陷,而墜樓身亡的。建筑方怕因此賠上好幾萬,就給了鐵四一千元保密費,并叫其作了偽證。趙芬聽完,湊上去罵了兩句狗日的,然后閉上雙眼,深深吸了兩口氣。她轉過身,屋里明亮的燈光繞在身上,一環(huán)又一環(huán)。光線的深處隱約藏匿著一個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