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不去買花呢?
去買呢還是不去買呢?
靳西一遍又一遍地問著自己,一個上午過去了,都還沒能確定……
靳西編完最后一篇稿,已是下午兩點過了。她覺得有點不太舒服,說不清是肚子餓了還是心里空落落的,有點兒說不清的郁積和壓抑。其實這種感覺由來已久,而那個“去不去買花”的問題,也應該是這個感覺的延伸。
去買呢,等于她又把自己亮在了明處,不買呢,她又是默許了一種放棄——這種兩難的尷尬境地是她始料未及的,欲望與尊嚴在她心中糾纏著,讓她無法平靜無法安睡,心身疲倦不堪。李槿一個星期以來的沉默,讓她產生了一重又一重的挫敗感,她感到沮喪,對于去不去買花的決擇愈加艱難。
冬日的陽光正從窗戶照進來,把窗前暈染得暖融融的,靳西站起身,沉悶地走到窗前??諢o一人的院子浸淫著黃油般的陽光,遠處幾棵高大的銀杏樹站在院子里,金色的樹葉讓銀杏樹顯出不一般的雍容華貴,樹下綠色的草地上也息滿了蝴蝶般的金色樹葉。這是一個陽光多么好的冬日午后呵??章浜图帕仍谒睦飶浡_去——她想起和他一起,在同樣的冬日午后,在大玻璃墻下喝茶曬太陽的情景。
“泡沫紅茶”離靳西的報社很近,因其特別的秋千式座椅吸引了周圍的年輕人,中午報社的人也常去那兒吃飯。然而靳西卻從沒有去過,也從沒有誰向她提議到那兒吃飯,對她來講,“泡沫紅茶”是離她近在咫尺卻與她無緣的存在。直到那一天,她在別人的安排下在那兒與李槿相識,“泡沫紅茶”才與她的生活發(fā)生了聯系。所以第二次靳西主動提議和女友們來這里共進午餐。
她挑選的也是她曾坐過的座椅,連方位都與上次一樣。因為陽光太好,飯后就又要了一壺紅茶。靳西一邊喝著茶,一邊搖晃著秋千座椅,一邊聽著女友閑聊單身的話題,心情十分的不錯,陽光正從玻璃墻照進來,把她的心照出一片亮堂來,她覺得單身的寂寞正像水漬一樣在陽光里慢慢淡化,她的單身生活也許就快結束了,以后會有一個她喜歡的人和她一起分享這樣迷人的陽光了。她半瞇著眼望著玻璃墻外的綠化帶和遠處的街道,有意無意地看著車流中顯得醒目的白色車子。她在想,他此刻在忙什么呢?那些白色的車子中是不是有一輛是他開著的呢?
這么想著的時候,靳西感到有一份愉悅和憧憬在輕輕碰磕著她的心房,陽光溫柔地包圍著她,同樣的座椅,同樣的方位,她真的希望他此刻能像上次一樣,坐在她對面的秋千搖椅上……
靳西看了看時間,上班時間已近了,女友們也開始收拾東西準備離開。她說她還想呆一會。拿出手機給他編發(fā)了一條短信:我在“泡沫紅茶”的老位子上曬太陽——今天的陽光真不錯呵!一分鐘后,他回了短信:是呵,是不錯——你是在回味嗎?
“你是在回味嗎?”靳西輕輕地念出聲來,這句話點出了她的心事,有點一針見血的味道,看來他是明白她此刻的心思的,但是他并沒有表明要回應她。 靳西拿不準該如何回他的話,但不想讓對話中斷,于是她編發(fā)了第二條短信:“你在做什么呢?”一分多鐘后,信息來了:“我正準備出發(fā)——”出發(fā)到哪兒呢?他是來“泡沫紅茶”嗎?靳西覺得這樣想有點自作多情,但希望見到他的心情卻更強烈了。意識到這一點,靳西的心情有點復雜。她常說自己是個簡約、自信的魅力女人,她愿意以簡潔的方式與這個世界相處,她愿意更直接地貼近心靈。離婚后她用了近一年的時間來調整自己,打理出一個平和、快樂、自信的女人形象,她能按照快樂的原則來掌控自己的心情,但她發(fā)現,在她真正有所欲求的時候,比如在認識他以后,好心情指數在一定的程度上就交到了欲求的對象手里,因為他有帶給她真正的更大的快樂的可能,自然也有相反的可能。
心情正復雜著,短信又來了:“半小時后我過來?!豹?/p>
總算是說了一句指向明確的肯定句,靳西的心情再度明亮起來。
其實靳西在第一次見到他時,這種明亮的感覺她就有了。他們聊得興起,直聊得介紹人倦意濃濃只得先告辭。他說他是七十年代頭一天生的,她說是元月一日嗎?他說是呵。真是個不錯的生日,一切希望都在孕育之中,靳西贊嘆道。他微笑著說,但也正是農歷的臘月,是寒霜傲雪的時候,受苦著呢。靳西也笑了,“雪壓梅枝”整個就是一幅不俗的畫嘛。承蒙夸獎,他說,我媽告訴我,那天真還是個雪后天晴的日子,小院里的幾株臘梅樹也開得正好。那你應該出落成一個藝術家呵,怎么學了通訊呢?靳西笑道。他說男人終是俗骨吧,所以還是做了俗務。
雖然他們只相差不到兩歲,然而靳西看起來要比實際年齡小三四歲,而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偏大三四歲,這樣他們也顯得十分的般配。他性格沉穩(wěn),不事張揚,雖然第一眼瞧上去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但總的來說還算帥氣,舉手投足間有一種知識分子特有的儒雅風度。他穿著合體的黑色皮夾克,黑色的休閑褲,黑色皮鞋锃亮,小雞心領的黑絨線衫配了一條黑白小格的絲巾,使他一身沉重的黑色又透出生動和活潑,也讓他的臉有一股俊氣。
他倆面對面坐在“泡沫紅茶”的秋千茶座上,輕輕地搖蕩著,像兩艘偶然相遇的小船矜持地打過招呼后,已獲得彼此的好感,并傳遞了有彼此靠近的意向。剩下的是要求證和探尋共同航向的可能性。他們聊文學聊通訊技術、也淺淺地聊到生活和婚姻。都經歷過失敗的婚姻,對于婚姻的話題他們顯得謹慎而小心。他們聊了許多,直到快半夜一點了,才準備離開。靳西猶豫地拿了自己的包,她在想以后怎么聯系呢?正在這時他遞來一張名片,說我們互留一下電話吧,靳西看名片上李槿的頭銜:通訊博士,教授、碩士生導師。
他們并肩向停車場走去,這時她發(fā)現他的個頭要比她推測的高,稍稍偏瘦的身材使他看上去顯得修長。發(fā)現這一點她又多了一份喜歡。如此貼近地和一個令人喜歡的男人走在一起,而且還有一種充滿希望的可能性,這對靳西來說,是許久都沒有的事情了,她的心里有一些興奮,一些甜蜜,也還有一些異樣,雖然其實身邊不乏對她暗送秋波的人,但不是不符合她理智的選擇,就是不符合她的審美要求,好幾次她甚至要認真考慮獨身的事了,沒想到突然冒出個他來,她長久寂寞的心真的有點涌動了。他不時地歪頭來看她,她感到他的目光,所以她也歪了頭去看他,他的眼睛在眼鏡后面向她微笑,他說“你穿束腰的風衣很好看,”短暫的停頓后他接著說“顯得高貴、優(yōu)雅、文氣?!苯餍α诵Α*?/p>
第二天是周末,靳西沒有控制的興奮,很晚了才入睡,所以直到姚麗萍、也就是介紹人姚大姐的電話打來,她還懶睡在床上。
姚麗萍說你們是不是一見鐘情呵,靳西心情好,就說是呵,昨晚就差點私奔了。姚麗萍說,喲,看來我這個紅娘當得滿成功的呵,是不是真的動心了?靳西說是呵是呵,動心得我一刻也不想做單身女人了。姚麗萍說你眼光不錯,要是我也會動心的,要相貌有相貌,要學識有學識,既搞學術研究,又開發(fā)通訊項目,是屬于靠知識積累財富的新型教授,這種人不好找的,你一定要抓住機會哦。你一個三十多歲的離婚女人了, 所謂的青春也已像兔子的尾巴——長不了了, 雖說你是才女呢,修養(yǎng)好,素質高,但沒有多少資本挑挑揀揀了,何況這還是個“鉆石王老五”呢。人家挑選余地可大多了,一茬又一茬的姑娘長起來了,進入了他們選擇的范疇,女人卻是不能嫁給下一茬的。所以你要主動出擊哦……靳西打斷幾次都未成功,只好說你再給我嘮叨,我就叫你姥姥了。姚麗萍說還不是想早點把你嫁出去,省得你一寂寞總叫我陪你喝茶。
放下電話,靳西嘟囔起來,心里怪不服氣。他這樣的人不好找,難道我這樣的人就好找了,雖比不上他的學歷,也是才女一個,雖沒有他能掙錢,也是經濟獨立,而且秀外慧中,氣質高雅,率直真誠,善解人意——哪兒找去?!
嘟囔歸嘟囔,靳西知道自己一夜沒有睡塌實,都是源自自己的蠢蠢欲動,看來這次是真的心動了。她看不進書,把玩著他給她的名片,確實想照上面的號碼撥過去,可是撥過去說什么呢?
他們相互間還不太熟悉,昨晚他甚至不知道她是個小有成績的作家,以為她只是個編時尚版的編輯。他也曾說到自己喜歡文學,考研時差點考文藝學……靳西想要不送他一本她的小說集呢?可打電話去說送書嗎?也太有點著急上火了,連自己都有點不屑,至于嗎? 如果他感覺好,他會打電話來的。
靳西有點心緒不寧地等到下午五點,手機響了,她一下跳了起來,果然是李槿打來的,李槿說晚上他要請趙經理吃飯,靳西沒說話,他接著補充說就是昨晚和姚大姐一起的那個趙經理,你也認識的,你也來吧。靳西聽明白了,說好的好的,語言里有一點抑制不住的喜悅。李槿說六點半在“陶然居”見吧。靳西說好。去的時候靳西給李槿帶去她的一本書《沒有時間悲傷》。席間她話言不多,只是偶爾拿眼睛看他,有一點幸福的味道。
這種幸福的感覺對靳西來說有增無減,她的大腦里總有一束白光的照耀,仿佛洞開的山口,被生命中上升旋舞的氣流緩緩托住,無法下沉到磁實的夢鄉(xiāng)。第二天李槿沒有給她打電話。一個事業(yè)忙碌的男人總不能天天找借口來約會她,她想那本書他看了吧,可這也是不便問的。正好靳西的一個女友給她發(fā)了一條抒情浪漫的短信,靳西就把短信轉發(fā)給李槿了,算是投石問路。他回復說謝謝你深情的問候。沒想你的文學修養(yǎng)那樣高——噢,她的書他看了。過一會兒他又來了一條短信:你知道我很喜歡你,可我沒有很高的文學功底,而且又沒有幽默感,不知道你會不會對我厭倦,我真有點沒有把握——靳西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他是真的不自信呢,還是從書中看出了他們之間的差異?他在擔憂什么呢?不過遭受過婚姻失敗的人有一些擔憂是正常的。靳西是個勇于解決問題的人,她回復說我們能談談嗎?今晚。李槿說那再好不過,半小時后見。
茶樓里植物蔥綠,燈光柔和,音樂若有若無。幾盆茂密的植物隔離出一個靜謐的空間, 在靠窗的茶座中相對而坐的李槿和靳西并沒有提及關于文學和幽默的話題,彼此的眼神中有一種隱秘的欲望,使話題變得曖昧而指向不明,空氣中彌漫著掩飾未果的緊張氣氛,令人壓抑。靳西看著李槿試探著接近那個話題,這些天你休息得好嗎?不好,睡得很晚,事情太多了,昨晚又被你的書吸引了,李槿看了一眼靳西說,你也沒休息好,是嗎?靳西深深地看著李槿說,是的,差不多通宵未睡。李槿看著靳西明顯因睡眠不足而紅腫的雙眼,為什么不睡呢?李槿問。靳西垂下眼簾,手指轉動著玻璃茶杯,幽幽地說,腦子里總是揮不走一個人的影子。李槿感到被什么東西撞擊了一下,心忽悠地一動,他定了定神,隨意地說,那你想不想讓自己睡好呢?靳西抬起眼也是隨意地說,你有什么好辦法嗎?李槿回避開靳西的目光,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這時燈光暗了下來,原來鄰座的人走了,服務生關掉了燈,他們發(fā)現茶樓里多半的人已走了。李槿看了看時間,不覺間他們已坐了近四個小時,他看著靳西說,為了你的睡眠,我們還是走吧。靳西默默地轉動杯子,輕輕地點了一下頭。她忽然想起這樣的句子:我一刻也不想離開,可時間不早了;時間不早了,可我一刻也不想離開;她是真的不愿就走呵。
茶樓離靳西的家十分近,走路也要不了十分鐘。李槿緩緩地開著車,靳西則沉默不語。夜晚的街道寂靜而明亮,只有一輛緩緩而行的車。這一段路真的是太短了,拐上兩個彎,靳西的家就到了。那一刻家似乎只有一種暗示,那就是意味著分別。李槿看了一眼坐在旁邊的靳西,伸出一只手,握住靳西的手。靳西也緊緊握了他的手。那個愿望越來越明亮,越來越醒目地亮在靳西的腦子里,她那樣不舍,那樣渴望。她想他能把車子??柯愤?,擁吻她。靳西鼓起勇氣要說這一句話,李槿卻先開了口:你是不是想和我在一起?靳西迎著李槿的目光,沉凝了片刻,說是的。那去我的書房吧,李槿說。
白色的雪鐵龍從靳西的家門口像一尾魚似的輕輕滑過,向川大花園飛馳而去。
這是一個一進門就能看見所有房間的小套房,一個書房,一個臥房,沒有廚房。確實是他工作和休息的地方,他的生活不在這兒。門口擺著他的幾雙鞋,一雙毛拖鞋,最靠里的是一雙運動鞋,鞋上搭著一雙襪子,還有一只被封套套住的網球拍。靠著運動鞋,有一雙深色的女式拖鞋。他似乎看見了靳西的眼神,邊換上拖鞋邊問靳西要不要換鞋,那是我媽帶來穿的——不換也行,不過換了要舒服一些。靳西自然要換的,因為她的羊皮靴子的跟敲出的聲音是脆而響,樓下住著的會是他的同事呢。
李槿帶靳西先看了看書房,接下來就該進臥室了,那個敏感的問題也就不容商量地直逼到眼前。他們靠得很近,站在臥室的門口,感受到對方的氣息,忽然覺得有點不怎么真切,有點茫然,有點難為情。像兩條沒有準備好心理距離的魚,一時不知如何繼續(xù)他們的故事。這是一條沒有回頭的路,他們寂寞得太久了,心靈先于理智和思想做出了反應,理智像個被迫承擔責任的小領導似的,只得緊緊跟隨。因為緊張和難為情,靳西把頭扎到李槿的胸前,雙手抱住了他的腰,以此來回避面對。李槿緊緊抱住了她,隨后彎腰把她抱了起來,走進臥室,把她輕輕放在床邊上——
靳西度過了一個真正的不眠之夜,因為她突然發(fā)現來了例假,那個行進著的愿望無奈地擱了淺。他們相擁而臥,發(fā)現無法入睡,就又分開來。李槿說我要朝那邊睡一下,靳西點了點頭,李槿側過身,背對著她慢慢地進入了夢鄉(xiāng),靳西卻全無睡意。她想孩子起床時發(fā)現媽媽不在會怎么想,保姆將如何看她。她出門前打開了電熱毯,不知會不會有事——帶著這些問題,在那張陌生的床上,面對一片黑暗茫然無措,心力交瘁。
看到窗戶泛白,她終于嘆了一口氣。李槿睜開矇眬的眼睛說,你沒有睡著。靳西說是的。你這樣要把身體弄垮的,李槿說。靳西拿過自己的手機,看看已是七點,于是往家撥了電話,告訴孩子她有事在外面,讓她好好去上學,又叮囑保姆記得把電熱毯關了。
你有小孩?李槿有些意外地說。是呵,靳西說。多大了?比你的小一歲。李槿笑了笑,你的消息滿靈通的。
他們又睡了一會兒。因為靳西一夜未睡,饑餓難忍,她問李槿有吃的沒有。李槿說沒有,他常常不吃早飯。靳西說那樣不好,胃容易出問題。李槿說太忙了,常常到中午才吃早飯。他們起了床。離開的時候,靳西希望李槿能在門后給她一個分別的擁抱,然而李槿沒有。靳西想畢竟他們都不是小年輕了,何況他還是個含蓄而理智的人呢?
靳西輕輕地蕩著秋千座,迷醉著眼曬著暖暖的太陽,回想著他與李槿的交往,慢慢感到有幾分琢磨不透的東西存在,可那是什么呢?她又說不明白。最后一次見他已是十天前的事了,他們都有事要忙,只是互發(fā)過一些手機短信,通過一兩次簡短的電話,她感到她一貫率真簡約的語言風格好像變得含蓄起來,所謂含蓄就是有模糊的指向,有歧義的可能,但她這樣說話其實感到不太帶勁兒。正這么想著,靳西看見一輛白色的雪鐵龍從車流里拐上了綠化帶,緩緩駛向玻璃墻外的停車場。正是李槿的車,他正從車窗里看玻璃墻里的靳西,靳西收攏她渙散的視線,臉上綻出微笑來。他們同時向對方揮了揮手。
李槿在靳西的對面坐下來,看了看靳西很是休閑的樣子,又隨眼看了看外面,微笑著說,冬日的陽光、休閑喝茶的女人,是一幅有生活質感的畫。嗯,在這兒曬太陽的感覺真不錯。
靳西說是呵,這樣才讓人感覺到自己是在有意義地活著。我還想在這兒寫東西呢。最近你怎么樣?
相對于眼前的場境而言,是忙碌的數字化生存狀態(tài),疲勞沒有詩意,李槿說,你有文學遺傳的基因嗎?
應該有的,解放初期我爸是《四川日報》的特約通訊員,當了一回右派后,就不搞文了,還讓我也堅決學理科,所以我是工科出生的編輯,終究還是回到了文。靳西說。
那你是在父母年齡較大時生的,李槿說。
是呵,生我時,他們近四十了,靳西說。
你是你姊妹中最聰明的吧?李槿問。
靳西微微仰了一下頭,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好像是的,集中了父母的優(yōu)點。
李槿似乎想到了什么,沉思了片刻說,父母年紀大的時候生的孩子一般都很聰明,母親的年齡倒不一定,但父親的年紀一定要大。李槿看了看靳西,有點欲言又止,我就還是說了吧。我對你的印象非常好,真誠、優(yōu)雅、富有愛心,熱愛生活——我們的交往目的應該是——婚姻,靳西看著他吞吞吐吐就接過來說。李槿看著靳西好一會兒說,是,是婚姻。我把我們的情況與我父母說了,他們覺得我們年齡相差比較小,而且我們都有小孩,而他們想能再有一個孫子——這種想法有點可笑,而我這個人呢有點傳統(tǒng),以前更有些守舊的想法,這些年已修正了不少……
噢,是這樣。靳西淡淡地說,她轉眼去看窗外,暖暖的太陽已暗了下去,灰蒙蒙的冬天本色顯露了出來,她心中的明亮也像是缺柴的火爐慢慢熄滅了,而寒冷趁機像潮水一樣襲來。她聚攏散開的熱量,平靜而富有理性地說,這樣的想法無可厚非,也沒有對不對的,如果它確實是你想要的,那你應該尊重你的想法。
李槿似乎有些歉意地說,我也不知自己怎么會有這個想法。這樣吧,對想不明白的事,我就先把它放一放。
等你想明白的時候一定要告訴我,靳西說。她不想再糾纏這個不快的話題,她說,你的項目怎樣了?
李槿說,不太好,可能要失敗,別人投入了一千多萬,我卻沒有把握保證不賠,我的心理壓力很大,小孩的學習又令我分心,下一步要忙的事太多了,還有你對我的這份感情也是對我的一種壓力……
壓力?靳西意外地問。
是呵,我一面覺得你這片風景很好,想擁有這片風景,一面又怕污染了這風景。
靳西聽不出他的語調里有調侃的成分,但也聽不出有珍愛的成分。靳西嚴肅地說難道你是骯臟的嗎?李槿一時無話。
靳西很想問他是不是怕承擔某種責任?但她想就等于逼著他選擇了,而在這種狀態(tài)下的選擇又幾乎是她不想要的,故事將何以為繼呢?所以她不再說什么,卻開始走神,已無法掩飾內心的坍塌。李槿看見她眼中光的熄滅,心中似有不忍,他說你現在看也不看我了。靳西看著李槿,努力地笑了笑。
李槿也笑了笑,因為他的清瘦、因為他超負荷的工作,臉上展露出幾條粗粗的皺紋??粗矍斑@個男人,靳西竟感到心痛,想到他也許只是她生命的一個過客,她心中充滿了不舍。她想故事還沒真正開始呢,我怎么就老想著不好的結果呢?我是真的喜歡他的,我不能這么早就放棄呵。這么想著的時候她感到一些力量回到了她的身上。她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上次去你那兒,我看見你缺了兩樣東西,前些天,我順路就給你買了,一會兒記著帶走。
李槿很意外地說,給我買東西干啥。靳西說沒什么呵,都是你生活必須的,作為朋友,我也應該關心的。
兩天過后,李槿給靳西發(fā)了短信:你買的禮物很珍貴,昨晚我穿了睡袍,感覺真不錯;今早喝了麥片,味道真是好極了,真誠謝謝你。
后來,她和他聯系過兩次,在她的提議下又見了兩次。他一如既往地表現出他的周到,細致和體貼,讓她絕沒有不舒服的感覺,但在有機會可以親熱的時候,她隱隱感到他內心的敷衍和回避。她琢磨他內心最真實的想法,似乎找到了答案,又似乎沒有找到。她的心情已經紊亂,生活已受到了嚴重的干擾。她總是在想,他的周到體貼是屬于一貫的處事方法呢,還是屬于對她的情感表達方式呢?他為什么后來不主動聯系她呢?是他真的忙無暇顧及還是他想以此來冷卻她?他不明確表態(tài)是他還在猶豫呢還是他不善于拒絕呢?他想明白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了嗎?這些問題困擾著她,讓她一點點地失去耐心。她想她不能再這樣無休止地折磨自己了,她需要事情明朗化,她必須做出判斷。尤其是當元旦、也是他的生日即將來臨的時候。
靳西想她本來可以不做什么也可以作出判斷的,因為明天就是新年了,如果他有心,再忙他都會主動問候她的。可她以前表現和展露的太多了,把他看得太重了,關心得也太實了,以致讓自己如此被動。以前都那么關心了,在他生日的時候,顯然她是穩(wěn)不起的,除非她已決定了放棄??伤l(fā)現自己確實是愛上了,她要想個兩全之策,既要表達她的真誠,又不能讓自己失了尊嚴,還要有助于做出確定的判斷。想來想去,她想到了買花。送一束花去,既不顯得太隆重,也不顯得太隨意,既可以賦予它深情的理解,也可把它當做是一般的禮節(jié),是可進可退的選擇,可以是體面的結束,也可以是新的開始,就看他是什么樣的回應了。反正她再也不想主動與他說什么話了。靳西從遠處的銀杏樹收回自己的目光,嘆了一口氣,以簡約快樂自詡的她何時變得這樣世故和復雜了呢。她看了看表,快三點了,再不去買,就晚了,明天就是元旦了。
太陽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沒有了,天空陰沉著,風呼呼地吹來,令她感到陣陣寒氣,她不明白今年的冬天為什么這樣冷。她縮著脖子,先去挑了一張賀卡才去花市。
花市上花團錦簇,香水百合、天堂鳥、玫瑰、康乃馨、向陽花——一片花容燦爛,濃香重彩,也太千嬌百媚,離靳西的心境很遠,也遠離她的審美意趣。她緩緩走過一個又一個花攤,終于看到了一蓬臘梅花,水靈油黑的枝條上,結滿了淡黃色的花蕾,綻開的素心梅散發(fā)出一陣陣幽遠的暗香。她和李槿剛見面時關于生日的對話,在她心頭輕輕地響起:
——正是農歷的臘月,是寒霜傲雪的時候,受苦著呢。
“雪壓梅枝”整個就是一幅不俗的畫嘛。
承蒙夸獎,那天真還是個雪后天晴的日子,小院里的幾株臘梅樹也開得正好。
那你應該出落成一個藝術家呵,怎么學了通訊呢?
男人終是俗骨吧,所以只有做了俗務……
她一下就喜歡上了這臘梅花,要買的也就是它了?;〝偫习鍩崆闉樗暨x了一束花蕾半開的臘梅,說是一束,其實差不多算梅樹了,兩枝嬰兒手腕般粗的梅枝,用紅膠帶綁在一起,挺直俊秀,上端斜叉開去的枝條十分婀娜。老板一個勁地說,這是最好的一束了,你真的有眼力呵。靳西本想挑選枝條細些的,以便他要帶回書房的話也好放在車里,但她又想,他未必有這樣的心思,那她又何必多想呢?花送去了,就看有什么樣的回應了。不管是結束還是新的開始,那都是他的事情了,該做的她已做了,沒有什么遺憾和后悔的了。她也不必把花送得太莊重了,所以她去掉了老板裝飾在梅枝底部的彎彎曲曲的紅絹帶,讓花枝顯得本色和隨意。拿出賀卡寫了一句簡潔的話:李槿:生日快樂,新年吉祥。靳西,元月一日。付過了定金,她交待五點以前送到他單位,本人不在的話,就讓他的同事代收,簽代收人的名字。她只想讓他知道她送過花就行了,至于是哪一天知道的已并不重要。
是結束呢?還是開始?
往回走的時候,靳西在心里問自己。但畢竟感到了一種輕松。長久以來壓抑她的那份沉重像潮水一樣不知不覺地退走了。說不出是有意還是無意,她取道“泡沫紅茶”回單位,意外地發(fā)現“泡沫紅茶”已關門易主,里面正在拆除,曾經的秋千座椅不見了,只剩下懸吊的秋千索,像一個殘缺的夢似的,她不禁想起和他在這里僅有的兩次約會,“泡沫紅茶”對她來說只因他而存在么?
一陣寒冷的風吹來,靳西不禁打了一個寒顫,人醒了過來。一時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好久她才明白是躺在自家的床上。
靳西感到頭痛,她爬起來,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吹綍r鐘的顯示是一月一日,今天是新年呢!她又自語。是結束呢?還是開始呢?
是結束。也是開始。
她決定去買一束臘梅花送給自己。
雖然這個冬天亳無意思,但有她深愛的臘梅的清香,也已足夠……
責任編輯 肖 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