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毫不避諱地說,從編輯的角度,黎民泰的作品是比較容易得到認可和通過的。他的小說從框架的搭建,到情節(jié)的設置、細節(jié)的勾畫幾乎無可挑剔,顯得十分專業(yè)和敬業(yè)。這里的專業(yè),是指一個小說家訓練有素的技藝和才能;所謂敬業(yè),則是指他尊重自己手中的活計,同時尊重讀者,知道作為一個小說家應該給予他的讀者一些什么。
這并不簡單,因為現(xiàn)在有太多的小說家已經(jīng)很難做到這一點了。以至于一個編輯如果試圖跟作者談一下小說的情節(jié)、語言、對話、人物性格……等等這些傳統(tǒng)小說的基本元素,那將是一件十分冒險的事情。他將尷尬地發(fā)現(xiàn)對方鼻孔朝天、十分不屑的表情,或者一臉疑惑,看恐龍似的看著他:都什么年月了,你還跟我說這些老掉牙的玩意兒?
是的,現(xiàn)在我們很多作家的寫作,好像不是從尊重和遵循、而是從忽視和藐視技藝手法開始的。不要指望他們尊重什么,他們連自己都不尊重。如果要求他們遵循什么的話,他們則認為你侮辱了他們的自由和才華——于是我們就看到了大量的寫得太自由隨意,而才華卻十分可疑的小說。就是在這樣的境況下,黎民泰的小說給了我們一個很大的撫慰。他的才華并不因恪守寫作技藝而稍減,他的小說讓讀者放心地跟隨著他簡潔準確的敘述,進入張弛有度的故事情節(jié)中去,比如一個剃頭匠、一個騸豬匠和一個補碗匠帶著各自的行頭來到石鈕,“修頭不割卵,敲鍋不補爛,這三種鄉(xiāng)村匠人從來都是互相避諱不在同一場合出現(xiàn)的,但在1945年春末夏初那個特殊的季節(jié),他們卻不顧上千年的鄉(xiāng)俗,同時出現(xiàn)在了石鈕”——下面一定有著如大地一般堅實和豐富的內(nèi)容,而且肯定有得好看的,你就跟著他放心地走進作品中去吧,不必擔心被“忽悠”。想來令人啼笑皆非,提防被“忽悠”居然成了現(xiàn)在讀者進入一部小說之前的前期心理準備,言外之意,這作家也就跟賣拐的差不多了。
讀黎民泰的小說令人放心。卻不料在編完他的兩部作品,應我之約他寫來的一個創(chuàng)作談卻令我擔心了。因為短短千來字,其間充滿了作者的焦灼感和憂慮綜合癥。我們看到作者苦苦思索著一些重大問題,他的認真、嚴肅和沉重,他的憂患意識讓我們不能不生出敬意,但仍然不得不說,對于一個小說家的寫作來說,思考一支(四川)文學隊伍的走向和勢頭,探索這支隊伍的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是不是有些過于空泛、略顯大而無當了?況且這種思索極容易導致作家的“趨同”意識,正如我們看到的,黎民泰在這千來字中,第一人稱皆用“我們”:我們四川作家、我們的創(chuàng)作活力、我們墮入了歷史的怪圈……我倒以為,作家應該對“我們”這個字眼保持相當?shù)木嚯x,他努力的方向不是趨同而是求異,他的追求應該是“我”而不是“我們”。在中國,人們從小受著集體主義教育長大,一個人往往就是一群人,作家藝術(shù)家尤其需要完成獨立、保持個性。
黎民泰是一個敢于正視自己、正視現(xiàn)實的作家,他坦陳自己的困惑,并不掩飾自己的迷茫。事情就是這樣不可思議,我們見慣相當多的華而不實的寫作者目空一切,洋洋自得,而像他這樣付出了非常的努力、也表現(xiàn)出相當?shù)牟湃A的作家,卻對自己充滿了懷疑和否定。我們有理由相信,惟后種情形才會讓一個作家一躍而上一個新的臺階。但是焦灼情緒卻是需要摒棄和平息的,我倒認為沒有必要在文學的路途中造出那么多的假想敵,文學事業(yè)也并不需要太多的悲壯和激奮。守住自我,保持靜氣,或許是我們對這個浮躁的時代能有的最大貢獻。立正,然后稍息,因為稍息才是一種適合思考的姿態(tài)。
本輯責任編輯 肖 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