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子是沉默的,像一截并無靈魂的木頭,以至于人們常常忘記了它的存在。刀子只有在出鞘時才是刀子。刀子只要握在人的手里,靈魂就會顯現出來,熠熠閃光,咄咄逼人。刀尖銳利的角度,以深入一切的姿勢,將它無堅不摧的極端個性,展示得淋漓盡致;鋒利的刀刃,使所有的熱情都驟然冰寒霜凍,所有的欲望都息心止步;縹緲的刃線,即使在黑暗的深處,也閃爍著懾人心魄的虛無毫光,宛若萬般生靈魂魄的幽幽舞蹈;凝重的刀背,風聚云涌的力量無窮無盡,任誰也無法估量和輕視;刀面清冷若寒冰的光澤,照見靈魂脆弱的底線和生命的最后防線。
在平和的清夜,刀子躺在刀鞘里,就像熟睡的嬰兒,躺在溫暖的搖籃里。有誰能聽得出,它孤寂的無聲嗡鳴有如冬天荒野的狼嚎?
刀子本是人創(chuàng)造的一件勞作工具,而非兵器、兇器,就如鐮刀、鋤頭、筆、紙張。人制造了刀子,刀子為人服務,它本身并無傷害性。因為人的嗜殺,刀子才嬗變?yōu)闅⑹值膬雌?;因為人性的墮落,刀子才不幸墮落成嗜血的兵刃;因為人性的罪惡,刀子才感染上了罪惡。但不傷生的刀子,仍只是純潔的勞動工具。?/p>
刀子曾不止一次傷害過我,但那不是刀子的過錯,而是我的過失,源于我不小心。因為鮮血,因為疼痛,刀子在我手里變得更加謹慎,像個犯過錯誤后,變得懂事的孩子,小心翼翼起來。我曾有過許許多多這樣親愛的孩子,但它們最終都失散四方,不知所終。
我喜歡的第一把刀子,并不屬于我,它屬于一個鄉(xiāng)村剃頭匠。
我四歲時一個暮春的下午,我們在金色的麥垛上玩得正起勁,剃頭匠來了。他挎一個皮質的剃頭箱子,那從動物身上剝下來、晾干鞣制了的皮革,在夕陽下閃爍著尊貴的光澤,里面裝著各種工具,推、剪、刀、梳、鏡,還有磨刀石。剃頭匠是個中年人,每月走鄉(xiāng)串戶來給我們理一次發(fā)。他在我脖子上系一塊黑不溜秋的布,開始給我理發(fā)。他選了一把小巧的折疊刀,木鞘、寬刀、厚背、薄刃,打開來,一片雪亮就在我眼前跳躍。刀刃掃過我的額頭,經過耳鬢,繞過脖子,像一陣陣疾速的涼風刮過,留下涼幽幽、癢酥酥的快感。我瞇著眼,心里由衷贊嘆,多好的刀子啊。我忍不住懇求剃頭匠把這刀子送我,剃頭匠愣了愣,然后堅定地搖了搖頭。我心里有如毛毛蟲在爬,哪里割舍得下,纏著他不放。剃頭匠黑了臉,干脆不再理我,合上了剃頭箱子。那把我喜歡的刀子,在我面前徹底消失了。
很多年來,我一直懷念那把刀子。我知道那把刀存在于某個地方,確切地說,就在那口皮質的剃頭箱里,像埋在大地深處的文物,沉默著,靜候著。
很快我就擁有了一把完全屬于自己的刀子,五歲那年我制造了第一把刀子。意外發(fā)現了一顆粗大的洋釘,也就是鐵釘,我就用這顆洋釘,制造出了世上獨一無二的刀子。我用兩柄斧頭,一柄插在地上作墊子,另一柄錘打洋釘的尖端。我將它一下一下地錘扁,一點一點地成形。整個下午,我都致力于這項艱難的工作。稍沒小心,一錘砸在左手食指上,血汩汩地往外冒,像一粒粒紅露珠,掉落地上,滴嗒之聲清晰可聞。我咬著牙忍著痛,用一塊破布包扎好受傷的手指,繼續(xù)工作。太陽落山的時候,一把小刀終于在我手里誕生了。它形狀如一只大蝌蚪般丑陋,但我欣賞它,滿懷成功的喜悅,從此削水果皮、紅苕皮,在墻上刻字鑿畫就是它了。
從此以后我興趣大增,利用一切到手的材料制造刀子,也許這些形狀丑陋的刀子算不上真正的刀子,但它們仍然是我的珍愛,幫助我成就了不少的事業(yè),比如做彈弓、竹哨、竹箭等。
我幻想有朝一日,擁有一把真正的刀子。
六歲那一年,隨母親去趕場,在鄉(xiāng)場的雜貨攤上,我發(fā)現了一把刀子,刀鞘是天藍顏色,拉出的刀片雪亮。其價八分錢一把。刀子雖然也簡陋,但有棱有角,方正見形,那可是真正的刀子啊。我迫切想擁有它,于是撒謊說要買書,只上過一年半學的母親,最開心的事就是看著我手捧書卷,念念有詞的樣子。她爽快地掏出一張角票,就這樣我得到了第一把真正的刀子。
這把價廉質陋的刀子,卻意外的鋒利。刀子里面出權力。凡是借用過或想借用我刀子的小伙伴,無一例外地簇擁到了我周圍,隨時隨地聽命于我,指東向東,指西打西。我因為一把八分錢的小刀而成了他們中間的王子。
后來我終于有了一把最好的刀子,其材質,其造型,其工藝,即使以現在的審美眼光來看,仍堪稱上乘,那是一把精工打造的不銹鋼軍用小刀。
我九歲那年的春天,在部隊當大官的舅舅衣錦還鄉(xiāng),那些天我們家像過節(jié)一樣熱鬧。舅舅屁股上吊一大串鑰匙,其中惹眼的就是那把漂亮的小刀,銀白色的刀鞘上有著精致的魚鱗狀飾紋,水波瀲滟一樣動人;而刀子,就橫臥在水波的深處,靜靜地,像一位睿智的哲人,將所有的鋒芒,都無聲地收斂起來。這才是我心中理想的刀子呢。我是多么喜歡??!可它是舅舅的。母親常教導我說,別人的東西不能要??删司怂闶莿e人嗎?我像條跟屁蟲,寸步不離地跟在舅舅屁股后面。機會終于來了。母親要我去給牛割青草,我不去。舅舅就幫他姐姐做我的工作,我眼巴巴地盯著那把刀,舅舅懂了,說你去割草我就把刀子給你玩。不,我得寸進尺說,刀子送給我。舅舅看看他姐姐,下定決心說,行啊。我的心跳驟然加快,整個人要飛起來了。出了門,我就張開雙臂,真的飛起來了。天格外高格外藍,山花爛漫,如五彩云霞停落在了山坡,漫山鳥音,入耳都是美妙的天籟,遍地青草,散發(fā)著香甜的迷人氣息。我割草的速度堪用神速二字來形容了。一陣風似的回來,一群鄉(xiāng)親正圍著舅舅閑話。我不便去打攪,心想,舅舅會記得他的許諾的。吃晚飯時,我一直用眼神提醒舅舅,他卻沒看見。
飯后,舅舅就要走了。他居然沒再提刀子的事!是忘了,還是故意誑我?一家老少都送舅舅,唯獨我沒去。我躲了起來,委屈的眼淚在眼角洶涌。母親在竹林邊的大石磨上找到我,責問我為啥不去送舅舅?我怨聲恨氣地說,他騙人,我就是不送他!就在這時,舅舅回頭找我來了,他解下小刀抱歉地說,是我搞忘了。我最最親愛的舅舅啊!那一刻,巨大的幸福像陣雨從天而降,把我澆透了,身心像鮮花怒放,而快樂的熱淚也飛涌而出。
三十多年后的今天,當我重提當年的舊事,問舅舅還記不記得時,舅舅笑著說,咋不記得呢。
真正的刀子都是鋒利的。而鋒利的刀子,不僅能穿透皮膚和肌肉,更能穿透時間,穿透人的靈魂。
而今,我可以隨心所欲地擁有自己喜歡的刀子。我書房的墻上,就懸掛著一把嵌有寶石的短刀,書桌上、抽屜里,也有各種不同用途的小刀,但我不會輕易去動它們。它們靜臥在刀鞘里,在和平的靜夜里發(fā)出不夾殺戮之音的清嘯,像飄渺在深山溪澗的簫聲琴韻,美妙動聽。
然而一次在大街上,看到一群十五六歲的少年,袖管里隱約著尖刀,呼嘯而過時,我聽到了刀子的另一種尖嘯,像嚴冬刮過茫茫曠野的刺骨寒風。那一刻,我的心驟然緊縮,劇烈地疼痛起來,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禱,為那些少年,也為他們手里的刀子。刀子是無辜的,但是被惡魔附體后的刀子例外。
責任編輯 張即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