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子用條石壘砌而成，四五層樓高，有些像城墻垛子，不過是孤立的，也沒有雉堞。

石壁上雕滿佛像，一排排整整齊齊地排上頂；每尊佛像，都像通常的菩薩那樣，坐在蓮臺上。石臺叫千佛臺，據(jù)說雕刻的佛像，有上千尊。

從我工作的縣城到這座城市，要乘大半天溯長江而上的輪船，一般辦完事情就又趕著乘船回去，不會逗留作翠屏山之游的。幾次上山，都是參加在山上召開的創(chuàng)作會。得睹千佛臺真容，就是在那樣的時候，純屬偶然。不過說實在的，當年的千佛臺，浮雕造像風化模糊不說，還幾乎都沒有頭部，確實談不上有多少看頭。地方的逼仄蕪雜，看得出平時少有人光顧。

此番重來，青山依舊，唯見千佛臺所在的郁郁樹林之中，梵音瑯瑯，篆香裊裊；綠蔭中露出飛檐紅墻。不想幾年工夫，一座殘敗孤獨的千佛臺，竟已繁衍出一片氣派的廟群。

寺廟的中軸線上，接引殿，天王殿，地藏殿，大雄寶殿，觀音殿，一重比一重的地勢高；層層疊疊呈現(xiàn)輪奐之美。眾多殿宇，供奉著眾多佛像，石雕的、泥塑的、紙本彩繪的，還有銅鑄的。每一尊，都是精心之作。一尊銅鑄千手觀音，既為巨制，又十分精美。銅胎瑩潤，色調沉著高貴；觀音法相端莊偉麗，表情溫存嫻靜。

銅像通高3米，需重金方能鑄造。是來自民間的捐獻。整座千佛寺，都是靠信眾或多或少布施積累、住持苦心經(jīng)營的結果。古剎累毀累建，如今的規(guī)模，自興建以來最為宏大。而且，畫廊長長，布置著當?shù)刈髡邉?chuàng)作的眾多書畫，碑林，則有200多通書法碑刻，蔚為大觀。在廟里，感受得到，古跡重光，是經(jīng)由人的心、人的力，滲透了人的生命在里邊的。

香火旺盛。大殿里頭，每見人拈香膜拜。有的祈求一份工作，有的祈求子女學業(yè)進步。孩子的學習成績，成了好多家長的心病。書沒有讀好，將來怎么找工作？有的，則為著婚姻家庭而來。人生在世，各有各的缺憾與煩憂。每天，菩薩會聽到世人多少企盼。據(jù)說，臺灣顏先生自捐贈千手觀音銅像之后，生意越做越紅火。能夠像那樣如愿以償，自是安慰；即使一時沒有得到，希望，也應當存在著的。

當年草草看過的千佛臺，如今金光閃爍、器宇軒昂地矗立在山門里頭。不僅滿壁的佛像，連石壁都貼了金；臺頂加蓋了屋頂。寺以臺名，新建的廟群，就叫做千佛寺。

千佛臺背靠山壁；雕滿佛像的三方臺壁，每一面齊胸高處，又都各有一個佛龕，分別供奉釋迦牟尼佛、文殊菩薩、普賢菩薩。臺壁上，原來漫漶的浮雕佛像殘軀，被幾乎不留痕跡地修復。難得的是，一千多不及拳頭大的佛頭，全都是原物。浮雕變得清晰了：尊尊佛像結跏趺坐于蓮臺之上，個個身材勻稱，衣飾簡練，面相祥和；最生動的，莫過每尊佛像各自的手印。佛教里面，各種手印有各種不同的含義。造佛的每一只手，都是工匠在雕刻時的著力之處。

眾多造像凸出于石壁，恍若眾佛金身凌空而至。高高的坐滿佛像的石壁，將臺下人的視線，引向飄著云朵、高遠遼闊的蒼穹。這樣的視覺效果，正是建造者所要達到的吧。

感念千佛臺，是因為它是整座寺廟得以恢復的依據(jù)。翠屏晚鐘，因而重新敲響。

近郊有山，山間有寺的古城，往往就有鐘聲布達。迷蒙而安詳?shù)倪h山，是在召喚紅塵中人嗎？這座城能夠倚仗的翠屏山，不在南邊，所以，這一景不叫南屏晚鐘，而獨叫翠屏晚鐘。知道千佛臺之前，就已知道翠屏晚鐘。南屏晚鐘也好，翠屏晚鐘也好，晚鐘，本身就有詩意，就有柔軟、細致、深微的感覺。鐘聲，穿透蒼茫暮色，穿透聒噪市聲而來，聲聲入耳，清越悠揚。

我們不能不關注為心靈顯現(xiàn)的事物。比方林籟，比方鐘聲……

我們的視線，越過塵世的擾攘，投向鐘聲響處：暮色深濃，唯見云山蒼蒼。興許，心里有了幾分想象，因而得到解脫……

鐘聲，或許讓某個申請最低生活保障的單身母親，忽然想起一瞥同情的目光，也許發(fā)現(xiàn)無助未必無路，膠著的心，就有了些許的活泛。初次出門的打工仔，也許因此想起那個傍晚，從坡下暮靄濃處傳來的山歌。那是皮扣唱的。那天那家伙硬是將那塊坳田犁完，才放牛收工。這個和我一起長大的伙伴，明天就要到工地來了。一絲笑意，掛上他睡熟的臉……

千佛寺殿宇錯落，又是新建，環(huán)境爽朗清新。寺內道道石級整潔，處處曲檻幽雅，棵棵綠樹成蔭，引人移步游覽。我看見老人家的時候，她正在觀音殿里拾掇吉祥燈。那是佛寺里的一種小小的燈盞，好像是供人出資點亮的。

老太太穿得臃腫而暖和，人呢，謙恭，還有些畏縮。她跟我說，她是火柴廠的——垮桿單位喲，說著打個干哈哈，露出嘴里剩下的幾顆牙齒。

想來是廠里粘火柴盒的吧。當年，這座城市不少平民以此謀生。貼紙藥袋的也有。緊趕慢趕，一個人一天下來，能掙四五角錢。這個活路，是在各人家里干的，所以，他們居住的偏街窄巷，一年四季散發(fā)著漿糊重濁的餿味?；鸩駨S早就破產(chǎn)了。她當然早已不再上班，在家里拉扯孫子。兒子兒媳都下崗了，生活不輕松呀！看她在廟里熟門熟路的樣子，說明經(jīng)常來——不是來求佛，也不是捐贈錢物。她說她來做事，以此盡一盡自己微薄的心意。

漫長而貧苦的人生，有過熱切的希望，有過徹骨的絕望。因為自己拯救了自己，所以清楚經(jīng)歷的心靈苦難多么深重。由此生成的平常心，體現(xiàn)著般若智慧。這樣的人，往往知足感恩——不僅對菩薩，也包括對領導，鄰居。那種和善寬厚的心地，什么力量也不能動搖，不能剝奪。

這個時候，晚鐘敲響了，咣——咣——咣——

在殿宇里聽鐘聲，并不特別響亮，但逼近感很強。聲音并非都聒噪，比方這鐘聲，也能帶來寧靜；世界因為安靜而無限開闊。老人家好像聽見了，又好像并沒有聽到。她照樣一門心思地做事：為錚亮的不銹鋼燈盞，小心翼翼地逐一添加香油。香案之上，閃動幾排如豆的燈焰，溫暖柔和的光亮往上彌漫，老人家她蒼老而安詳?shù)拿娌?，泛著令人尊敬的神性之光。我們就缺少這份安然。我們心神不寧、無所適從，是不是因為失去了本應不動的東西呢？

是晚鐘廓清了蕪雜么？心里頓時一片靜穆，和水洗也似的明凈。

在廟宇被毀滅的時候，鐘聲封存在千佛臺里（千佛臺，是唐朝貞元五年的古物，距今已有1200年），儲存在那個撿拾佛頭的人心里。搗毀的人光天化日下?lián)v毀，他只能偷偷摸摸撿拾，誰都清楚那種行為一旦被人發(fā)現(xiàn)所要領受的殘忍。鐘聲也儲存在老太太的心里，雖然她一輩子膽小怕事，但是她守得住自己的內心。鐘聲到時候釋放出來，依然滄桑，邈遠，平空帶來一個寧靜而廣袤無垠的世界。

一個不起眼的人，沒準人家心里倒詩意蔥蘢。

如今的欣賞，當然有距離造成的因素——且不說當年借用山上的屋子開文藝創(chuàng)作會，那時連外地文學界師友來訪，也會安頓在公園職工臨時讓出來的寢室里。山上好呵。到了下午游人散盡，入目的，只有綠樹；盈耳的，則是鳥鳴蟲聲，清氣在樹林里在屋子里流蕩。那樣的山居，可供“長夜清談，寒宵兀坐”——因為簡單，所以純凈；因為簡單，所以情致盎然。

還記得有一次，幾樹粉紅的、潔白的花，在淅淅春雨里端凝盛開。恣肆的繁花，映帶石階老屋古樹——泛著水光的黑白背景，有沉郁之中洋溢的興奮。一打聽，原來是櫻花。

山上這樣的場景，都應當響著鐘聲——可惜沒有。如今鐘聲有了，卻不見了當時的場景。

責任編輯 卓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