頑繭
長大好像是一夜之間的事。
某天早上醒來,老爸跟我說:“你該去派出所辦身份證了。”我坐在床上,半睡半醒的,“哦。”突然回神尖叫一聲,“身份證?!”
我眨眨眼,困惑地看窗外新升的太陽。我要辦身份證了?沒搞錯吧?
低頭拔了拔手指。然后很不幸地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滿16周歲了。
怪不得賴床的時候,沒人端早飯給我了。我摸著饑腸轆轆的肚子,趿著拖鞋,披頭散發(fā),邊走邊喊:“老爸,還有早飯嗎?”
“沒有,都幾點了,要吃自己做去?!崩习謥G給我一句話,忙著幫小弟穿衣服去了。
“偏心?!蔽夜緡佉痪洌哌M廚房,揭開鍋蓋,空的;打開櫥柜,空的??粗紫淅锏拿祝谆ɑ?、亮閃閃。自已做吧?
算了,再過幾個小時就吃午飯了,餓不死的,我扔下剛拿起的淘米兜,抓了下頭發(fā),打下哈欠,閃進小弟的房間,看能不能挖出點東西填填空空的五臟廟。
瞥見躺在床頭柜上的一包麥片。雖然上頭清晰地印著“兒童營養(yǎng)麥片”,但我從來不認(rèn)為自己是非兒童,所以……
“臭姐姐,那是我的麥片!”小弟邊讓老爸給他穿衣服,邊迫不及待地沖我喊。
“小氣鬼,我給你買這么多吃的,一包麥片也跟我計較?!蔽野鐐€鬼臉,撕開袋子,倒進小弟可愛的娃娃型陶瓷杯,沖進熱水,然后用配套的小湯匙攪拌。
小弟委屈地努著嘴:“我的杯子……”
“等會幫你洗干凈啦,羅嗦?!蔽倚彼谎?。
老爸走過來,一掌拍我肩上,“羞不羞,拿弟弟的東西?!?/p>
“本來就是我買的……”只是造型太可愛,被老媽誤以為是買給小弟的。不過使用權(quán)還是兩個人共同擁有。
穿好鞋子的小弟跑來拉拉我的衣服,“我也要!”漂亮的大眼忽閃忽閃的盯著我,特撒嬌的語調(diào)。
“哦?!蔽倚能浀囟紫律?,吹一吹,喂他一匙,然后他也幫我吹了吹,喂了一匙。接著,他一匙我一匙,吃得很開心。
“衛(wèi)不衛(wèi)生啊兩個人?”媽媽進來看得直皺眉。
聞言,我張開嘴巴讓她看,“我刷過牙了,很干凈。”
“我刷過牙了,很干凈?!毙〉芤策珠_牙齒掉得七零八落的嘴,學(xué)我說。
然后,我們互看一眼,繼續(xù)低頭嘶嘶嘶地喝麥片,心照不宣。
——我們都沒刷牙。
媽媽責(zé)備一句:“你都幾歲的人了,怎么還跟小孩一樣……”
沒人規(guī)定長大了連弟弟“相濡以沫”的情趣也要被剝奪吧?我只在心里抗議,沒敢說出來。不然,待會一定會有人給我上家庭衛(wèi)生保健常識課。譬如人口里的細(xì)菌有多少,以什么方式傳播之類的。
我就一直鬧不明白,西方人接吻像吃便飯,裝食物的杯盤分得清楚點就算講衛(wèi)生了。我跟小弟只是喝同一杯子里的東西,有至于不衛(wèi)生嗎?但是好像類似的訓(xùn)斥,在小弟的身高超過我腰際以后越來越多了。
杯子見底,我們用石頭剪子布來決定誰喝杯子里最后一口麥片,我輸了,但喝的還是我,因為我身高優(yōu)勢,小弟氣得哇哇直叫。
破蛹
我盤腿坐在床上,眼睛眨也不眨著盯著電視熒幕上播放的《蠟筆小新》,看到搞笑處,就樂得在床上打滾。
“幼稚?!毙〉苋诵」泶蟮乜粗艺f。我齜牙咧嘴地沖上來,用胳膊圈住他的脖子,威脅道:“你說誰幼稚嘞?”
“姐姐?!闭\實的小孩,誠實地回答。
“我這叫童心未泯,可愛,懂不懂?”我氣得推他的腦袋。
“就是幼稚嘍?!毙〉芪匦χf,一點都不怕我,吃定我是紙老虎了。
“討厭鬼。”我懊惱得瞪著他。
“幼稚女?!?/p>
“笨蛋?!?/p>
“白癡?!毙〉芎堋傲鞔鳌笔降氐?。
我傻眼,我這個“上梁不正”居然吃到“下梁歪”的苦?因為我記得這好像是我過去經(jīng)常罵他的話,欲哭無淚,一失足成千古恨?。?/p>
我在心里捶胸頓足。
“姐姐,給我講故事?!毙〉苡钟懞玫刈轿彝壬?,把童話書遞給我。好像忘了我們正在吵架。
封面上印著《彼得潘的故事》,我想也不想地說:“不要?!卑褧釉谝贿叀N易钣憛挶说门肆?,永遠(yuǎn)長不大,永遠(yuǎn)開開心心,正是我這種吃飯掉飯粒都會被罵的人最討厭的。因為他們總是說:“老大不小的人了,一點大人樣都沒有?!被蛘呙看慰荚嚳荚业臅r候,他們又會說:“你都高二了,該為以后的出路打算打算了,別整天瘋瘋癲癲的。”
老師會用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看著我,讓我直想在地上挖個洞鉆進去。
路上遇到從小玩到大的鄰居男孩,我揮著胳膊朝他打招呼,結(jié)果他低下頭匆匆擦身而過,我的手頹然而下,因為沒勇氣加大擺手的幅度,或者提高嗓門大聲喊。
電視里,小新對他養(yǎng)的小狗說:“小白,我們不要長大好不好?”我聽了,眼淚差點蹦出來。
小弟看我淚眼汪汪?!敖憬?,對不起。”他手足無措地看著我,以為是自己把我弄哭了。
我摸摸他的腦袋,想要笑,眼淚卻掉下來。小學(xué)里寫作文,形容眼淚又大又多時,我經(jīng)常這樣描述:“黃豆般大的眼淚一顆接著一顆掉下來,模糊了我的眼睛……”自我感覺寫得非常棒,現(xiàn)在真的這副模樣了,卻發(fā)現(xiàn)自己寫得很虛偽,眼淚再怎么樣也沒有黃豆那么大。
我跟小弟說:“沙子吹進眼睛里了?!?/p>
小弟踮起腳尖,用手掀我的眼皮,小小聲地說:“吹吹就好了?!?/p>
溫?zé)岬娘L(fēng)輕輕的吹進眼睛里,我想天使的羽毛也是這么溫柔、這么輕盈的嗎?我的鼻子開始有點發(fā)澀。
小弟很認(rèn)真地捧著我的臉,那模樣無比可愛,無比純真。無邪的大眼盈著水波,漾啊漾的,像開啟我記憶之輪的鑰匙。
“姐姐,還疼嗎?”小弟可憐兮兮地看著我,擔(dān)心地問。
我低頭注視著他,莫名地開了口,“姐姐是不是真的很幼稚?”
小弟搖頭如撥浪鼓,“沒有,沒有?!狈路鹋挛也幌嘈牛疵卣f。
我的眼角余光瞄到那本《彼得潘的故事》,躺在地上。是我任性的證據(jù)。我黯然地笑。
我可愛的身高才到我腰際的小弟,已經(jīng)開始關(guān)心我、體貼我了。而我呢?
房子外,玉蘭花和紫薇花開得轟轟烈烈,地上有繁華后蕭條的枯黃花瓣。
我的童年,像這些凋零的花瓣,曾經(jīng)燦爛,現(xiàn)在卻化為泥土,深深地埋進時間的巨輪中。
而我,像剛從童年的云霄飛車上下來,暈頭轉(zhuǎn)向,只知道拽著童年的尾巴,舍不得放手。
在我可愛的小弟干凈清澈的黑眼睛里,我看到了已經(jīng)長大了的自己的身體和不愿長大的靈魂。
我聽到媽媽對我說:“你要學(xué)著長大了。”
我俯身撿起地上的書,對小弟說:“我給你講故事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