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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的全市酒店招聘面試會上,我打碎了一只茶杯,茶漬潑在白色的衣袖上,褐色一片。有個男人走過來,指引我去員工休息室,握住我的袖口揉一點鹽,輕輕搓洗起來。他俯身清除污漬的當兒,我便看見那張紅色的員工卡,三個小小的楷體字:陳恪然。
他垂著好看的眉眼,如我第一次見到的他一樣,始終溫良、沉著、寡言。
他說丫頭,你學的不是酒店營銷,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我笑他是天生的操心命,你可知,來這里是我最堅定的愿望。
2
我十七歲那年的冬天,昆明下了十年以來最大的一場雪。我穿著黑色呢風衣,拖一只空皮箱在酒店大廳久座。徘徊了整個上午之后,終于在洗手間門口等到一個落單的男人,忙攔住他遞宣傳冊:西雙版納四天三夜行程,全市最低價。他一揚手,我便像斷裂的小樹杈般仰面倒下,酒店的大理石地板光潔明亮,我包里200多張旅游宣傳冊撒了一地。
就這樣被人帶到酒店保安部,問我交罰款還是去警察局,陳恪然便是這樣第一次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里。他穿著筆挺的墨藍色的西服,一聲不響地提把椅子讓我坐下,輕輕挽起我的褲角,我這才看見血蜿蜒在我光潔的小腿,已經(jīng)凝固了。我偷偷留意他的胸卡,市場部經(jīng)理,下面是三個小小的楷體字:陳恪然。他帶我到酒店醫(yī)務部清理膝蓋上的傷口,然后攔了輛出租車,遞給司機20元錢。
別再這樣,為難我也為難你自己。原來這個男人不是啞巴。
那何以謀生?我訕笑著望向玻璃窗外他的臉,膝蓋上被酒精涂過的傷口,微微抽痛。他輕而易舉的掏出20元來做善事,與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但我是這么老實的丫頭,知恩圖報,從此再未進過陳恪然主管的酒店。只候在門口左顧右盼形跡可疑。
3
第二次遇到陳恪然,是半年后的夏末。
我正在酒店門外給眼神污濁的新疆人遞名片,對方不搭腔,只往我低低的領口瞟。陳恪然便殺將出來將我?guī)ё撸耗銕н^團嗎。那當然。我理直氣壯地撒謊。太好了,我需要一個導游,他說。沒等我反應過來,陳恪然已經(jīng)帶來一干新加坡人。我接過導游小旗,神態(tài)自若,竭盡所能,巧舌如簧。
那天結束他帶我去吃工作餐,酒店餐廳里隔檔包間,鮮熱的五個菜,我一個人吃。然后他將一張百元的鈔票折起,放在我藍色罩衫口袋里,我一下子慌張起來,放下筷子說我沒有錢找你,話沒有說完,眼淚噼里啪啦打在干凈的淡藍色桌布上。
我每天早上6點起床,終日穿行各大酒店和火車站發(fā)200張宣傳冊。我蓬頭垢面,居無定所,唯一堅持下來的理由,是老板每天遞給我臟兮兮的十元票子,足夠在那些骯臟油膩的小旅店湊合一夜。
他問我有沒有十八歲,他問我為什么不上學,他問我有沒有家人。這個從來都沉默的男人從神仙變成唐僧,婆婆媽媽喋喋不休地囑咐,別在黑旅行社上班了,別住街頭小旅店了,不如,去我家吧?過了這么久,我依然記得當時聽到這句話時,周遭剎時安靜得如同郊外的天空,只有左心房輕微的小鼓點,應和著莫名而生的弦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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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長長的南平街,陳恪然帶我回了家。他有嶄新的毛巾睡袍,骨瓷咖啡杯,巴西雪茄盒和一條蘇格蘭牧羊犬。我躺在皮沙發(fā)上喋喋不休地講起童年那場大火。
我說老爸老媽被放在醫(yī)院停尸間的都是殘骸,連法醫(yī)都沒有辦法將兩個焦黑的身軀完全分開,只好任他們抱在一起。后來我被寄養(yǎng)到姥姥家,姥姥總不在家,于是我學會踩一只小板凳在灶前炒雞蛋飯。一個人睡覺一個人刷牙一個人上學,夜里一個人上廁所。其實我是真的很喜歡那段日子,起碼不用看人臉色,直到姥姥去世,我被過繼給姑姑。
某天學校組織去看哈利波特,我向老師請假上廁所,把自己塞進最后一排靠墻的椅子里偷偷流淚。我與哈利波特其實都一樣,迷茫,恐懼,孤獨,但我沒有辦法讓蛇館的玻璃憑空消失,我不能懲罰一直欺負我的表妹,我甚至無法阻止對我性騷擾的姑父。我真的永遠,都不愿再回到那里。即使每天帶著200張旅游宣傳冊在市區(qū)打轉,睡油膩骯臟的小旅館。
陳恪然皺起眉頭,眼角有幾條細長的皺紋。其實我知道他為什么帶我回來,爛俗電視劇都是這么演的,據(jù)說這叫以身相許。很公平,他照顧我,而身體是我唯一能給他的回報。世界上沒有平白無故的給予,所有一切都是等量代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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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歲以前我是臉色蒼白的小病人。我感情敏銳,初中就學會暗戀尖下巴的男生,我很天真,相信所謂緣分和相遇的屁話。但是這些缺點都無傷大雅,直到父母的悄然離世,我才明白生命中最殘酷的經(jīng)過叫做寂寞。而某一個夜晚,我以為自己不會再寂寞,于是匆匆卸下一切防備和偽裝??上б磺袇s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倉皇落幕,成了笑話一場。
姑姑敲開陳恪然家的門把我?guī)ё邥r,他甚至沒有在家。前夜我曾偷偷附在他耳邊說,我吃得很少,會乖乖聽話,為你做好多好多的家務??伤K究只是留了我一夜而已。
姑姑破天荒與我長談了一次,她說父親死時留下了一筆錢,既然管教不好我,不如讓我?guī)е@筆錢離開。這席話讓我如釋重負,接過那張寫著我名字的存折,甚至沒有收拾行李就離開了,其實那只是姑姑的一些舊衣服,每一件都可以直接拿去綁拖把。
我回到了學校。發(fā)瘋一樣地讀書。
接到過一次陳恪然的電話,我說完謝謝便沉默下去,直到兩分鐘后按下了掛斷鍵??忌洗髮W那年,姑姑又送來了一些錢,不多,她告訴我這是保險金利息,我收得心安理得。
大學末期也曾有過一場貌似天真的戀愛,終結在學長解開我胸口的那個紐扣時。我欲逃走時,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臂大喝,都知道你離家出走和人同居的事,裝什么處女。我沒有給他耳光,甚至沒有發(fā)火,只是安靜地抽回手臂,在圣誕節(jié)的夜里一個人回家。
很久沒人提起這個名字,我竟然沒有逃避,有個信念趁虛而入,逐漸清晰起來。如果沒有人提醒,我恐怕永遠不敢去面對如此事實,原來那個名叫陳恪然的男人,已經(jīng)從橫在胸口的一根刺,瘋長成為一片繁茂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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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聘面試結束后陳恪然帶我去吃飯。
我們坐在堂皇的飯店,享受貴族的待遇。陳恪然幫我點了二十二年來我聽都沒聽過的菜,他告訴我,今天要好好吃一頓,表示對某種日子的告別。
我應該道歉。家庭的變故讓我變得敏感,多疑,失去信仰和憧憬。殘酷的成長抽離了我身體中的一部分,直到后來,我才知道那是我這一生中最純潔,最干凈的部分。不去相信任何人,只相信自己可以救自己,我發(fā)了瘋的讀書,以最優(yōu)異的成績畢業(yè),我可以選擇全市最好的酒店,做一個像陳恪然一樣的人,在某日的黃昏,拿出二十元錢送一個無家可歸的女孩回到住處。
你終于長大了。他如釋重負地笑起來。
是的,長大是個抽象的詞,只有我自己知道,為了長大我付出了什么。這四年來,我孤軍奮戰(zhàn),向著自己的目標進發(fā)。幾乎得到本校所有類型的獎學金。沒有戀受,沒有華服、美食,沒有派對……只有學習、學習、學習……我知道,這座城市有一個人,沒有任何目的,希望我能從一片荒地里站起來,建自己的城。他是爸爸媽媽派下凡界守護我的天使。
陳恪然,你是個蹩腳的演員,我知道姑姑給我的錢,每一分都是你掏出來的。你甚至額外給她一筆錢買我的自由。你那么堅定地說,任何人都不是天使,只有自己才是自己的天使。說這些話時,你那海藍的眼睛讓我想起多年前你帶我回家的那個晚上,當我用顫抖的手指去解你襯衫上的那顆紐扣時,你的眼睛立刻就從黝黑沉淪為這種海藍。你狠狠抽了我一個耳光,然后打電話讓姑姑把我?guī)ё摺?/p>
要不,你根本就是個男巫,只對著夜空念念有詞,便改變了一個小女孩的一生,我不想說什么謝謝你之類的廢話,反正你也知道,要不是遇見你陳恪然,我決不會有今天,是你給了我一個美好人生的開端,我怎么能讓你失望。以后要是有一個女孩學著你的樣兒,去當了誰誰誰的巫師,幫著誰誰誰去改變人生,你可不要吃驚,反正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要不是遇見你陳恪然,一切都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