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點燃一支煙,在繚繞的煙霧中我看到了外婆滄桑的臉。很久沒去看她了,特別懷念她身上淡淡的煙味。外婆有嚴重的胃病,不得不以抽煙來緩解疼痛。每次看到她抽煙,就會覺得外婆的人生如一支煙,默默燃盡后還能留下些許煙灰與記憶中的點點火光。
八歲,她上山放牛,下水捉魚,無憂無慮。十三歲,被父親拖進了學堂,卻從此愛上了讀書。但現(xiàn)實總是不遂人愿,十六歲時,父親又將她拽回了家,當了自家油廠的賬房,至此永遠離開了學堂。
本以為日子會平平淡淡地過下去,日寇的入侵打破了一切。家園淪喪,痛失慈父,她唯有含淚撐起這個家。二十歲,她挑中了一文不名的外公,義無返顧地走向全然不同的生活。那雙翻慣賬本的手拿起了農(nóng)具,慢慢筑起另一個家。
二十一歲,她拉著門閂,咬著袖口,獨自生下第一個孩子。四十歲,因為當農(nóng)村保健員,到處為人看病、接生,累得大病一場,之后又生下第四個孩子,也是她最后一個孩子。但四十六歲,她卻痛失大女兒,抱著嗷嗷待哺的外孫女,她欲哭無淚。
六十三歲,她再次抱上另一個外孫女——我,她養(yǎng)大的最后一個孩子。她總是一手抱著哭鬧的我,一手握拳,頂著疼痛的胃。七十一歲,她一個人靜靜守著相伴五十年的丈夫,看著他離去。七十二歲,她摟著我,坐在夕陽下,訴說著過往,告訴我她生命中經(jīng)過的人和事。
如今八十三歲的她,已忘卻太多東西,而我成了她記憶的唯一承受者,記住了她的悲歡離合,喜怒哀樂。
我總覺得,我是一支新的煙,接過她的火種,繼續(xù)燃燒。我似乎是她生命的延續(xù),我身上都是她的影子:一樣的倔強,一樣的樂觀,一樣的愛書,一樣地喜愛中國古典文學。
甚至,我會覺得我努力地讀書,也不過是為了彌補她的遺憾,把她未能完成的學業(yè)一起補回來。也總會想起她悵然的話語:“讀書好啊,一定要把書讀好了。可惜我只讀了三年書?。 ?/p>
最近又常?;叵肫鸲昙墪r,我陪她到她只呆了三年,卻也成為我的母校的小學。她悵惘地望著那幢老教學樓,告訴我當年她是如何在這里學習。走到那快干涸的荷花池邊,她說:“這池我們那時就有了?!蔽覄x那間覺得自己看到了在池邊晨讀的她。也許是上天的有意安排,我也只在那里讀了三年書,四年級時轉(zhuǎn)學了。那時,荷花池已被填平了,它仿佛只是為了我們生命的傳承而存在,一旦見證了我們的傳承,它便悄然隱去。
煙霧繚繞中,我看到了外婆的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