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炒股的人最關注的是股市,經商的人最關注的是市場。那么,當官的人呢?他們最關注、最感興趣的當然是官場的人事更替,是官們的升降浮沉。
這天,偌大的會場靜得出奇,絕無平日里嗡嗡營營的噪音。人們都在屏聲斂氣、滿臉肅穆地聽組織部長宣讀那份冗長的任免文件。當念到“吳辛酉同志任杏花鎮(zhèn)黨委書記,免去其胡集鄉(xiāng)黨委副書記、鄉(xiāng)長”一句時,吳辛酉繃緊的全身神經猛然松弛,長長地吁出一口氣,重重地仰靠在椅背上,拿眼睛向左向右快速地脧視一遍。那眼神,有傲視群雄、睥睨一切的氣派。但是,他發(fā)覺,沒有人過多的注意他。他期望得到的艷羨的、致賀的、甚或是卑恭的目光并沒在他的視野中出現。他環(huán)顧四周,旋即又正襟危坐,認真地聽縣委黃書記講話,并掏出本子認真地記著。
黃書記干咳一聲說,同志們!吳辛酉飛快地在本子上記下“同志們”。今天這個會議,吳辛酉又飛快地記下“今天這個會議……”聽著黃書記的講話,吳辛酉感覺特別好?;匚吨嵌螝q月,他為自己的先見之明暗自得意。在省農業(yè)大學培訓時,同行的幾個老鄉(xiāng)都很看不慣黃書記的作派。其時,黃書記已是鄰縣的縣委辦公室主任。他梳著油光油光的中分頭,拉著長長的刀條臉,沉默寡言,不茍言笑。偶有只言片語,只顯出玄奧高深。因此,同班的幾個同學便送他一個“黃世仁”的雅號,恰與他的名字黃玉岑有諧言之妙。但吳辛酉卻不這樣,他認定一個理,官大一級就是領導。不管頂頭不頂頭,科級干部就得尊重副處級干部。因此,他幫黃玉岑打飯、洗衣、抄講義,使黃玉岑感受到了只有在縣委大院才能感覺到的威嚴和體面。特別是黃玉岑的頭屑多,吳辛酉總是不失時機地為他拍去脖頸后衣領上的麩皮樣頭屑。而今,一紙調令,黃玉岑成了趙河縣的縣委書記,吳辛酉就成了杏花鎮(zhèn)的黨委書記。而那幾個嘲諷吳辛酉為“白毛女”的人呢?到檔案局和史志辦坐冷板凳去吧!
吳鄉(xiāng)長!啊,不對,該叫吳書記了。你升官了,今晚可請客吧!吳辛酉還在閉目遐想,胡集鄉(xiāng)的幾個副書記、副鄉(xiāng)長已擁到他跟前,吵著要酒喝。吳辛酉急忙收心斂神,合上本子,笑呵呵地說,中,中!我請客,我請客。今晚破個例,不搞我的四不主義了!一聽四不主義,眾人都是一楞,表情有些異樣。不管在哪里,吳辛酉總要宣揚自己的四不主義:不吸煙、不喝酒、不喝茶葉、不吃肉。他把手一揮,極大方的氣派,今晚六點半,都到梅園吧。我老吳自己掏錢請回客。梅園,是縣城里檔次最高的一家酒店。
出了會場,吳辛酉急忙躲進廁所,掏出他那個狀如半塊磚頭的手機,給二英打了個電話。他抑制著激動,聲音顫抖著說,哎,我升了,你知道不知道?黃書記派我到杏花鎮(zhèn)當書記,一把,你知道嗎?好,好!晚上還到趙河賓館,你開個房間等我!他警惕地環(huán)視四周,確信沒人聽到,匆匆收起手機,邁著碎步,一搖一晃地往縣委大院走去。二英是吳辛酉的妻妹,這里俗稱小姨子。她在縣里的電視臺當記者,二人的暖昧關系已非一日了。
黃書記呀,謝謝你栽培。謝謝你栽培之恩。一進黃玉岑的辦公室,吳辛酉就雙拳交迭,做作揖狀,向黃玉岑舉了幾舉。黃玉岑一擺手,球了,你坐吧。
那好,黃書記。我準備在杏花鎮(zhèn)也辦一個煉鋼廠,把杏花鎮(zhèn)的經濟搞起來。你知道,我在胡集辦鋼廠是有經驗的。既然你要栽培我,我也不能往你臉上抹灰!我是窮則思變,就是要干,要革命。不干不說,干就干好……
黃玉岑又擺手打斷他的話,到杏花鎮(zhèn)怎樣干,你自己把握。至于你說的辦鋼廠,我看要慎重。你在胡集辦鋼廠,聽說賠了不少錢。這次提拔你,很有些不同意見。你一定得實際一些。
那是,那是,我會慎重的。請黃書記放心,我吳辛酉一定要干出個名堂來。要是干不好,我就沒臉見你了。吳辛酉搶過黃玉岑的話頭,急忙表態(tài)。這時,他的手機響起來。他一看是胡集的同事,便猛地掛斷了。他運足勁頭又要說下去,黃玉岑不耐煩地擺擺手,懶懶地說,去吧,去吧。別在這里說好聽話了,我也休息一下準備吃飯了。吳辛酉只好把準備好的一肚子話咽回去,諾諾而退。
梅園酒店里,胡集鄉(xiāng)的幾個副職早已等得有些不耐煩。他們不停地打吳辛酉的手機,吳辛酉總是馬上掛斷。幾個人開始焦躁起來。有的說,這個賣當嘴又上哪賣老鼠藥去了?有的說,是不是又去找他小姨子了?還有的說,看他那個悶頭驢樣子,給他個縣委書記他也干不好!悶頭,在這個方言區(qū)域里,就是傻氣,呆板,不懂人情世故的意思,類似于傻B、傻冒之類。正在這時,吳辛酉腆著大肚子,擠著浮腫的小眼睛走進了房間,眾人的議論戛然而止。吳辛酉還是抱著雙拳連連打拱,打著哈哈說,對不起了,對不起了。會議一散,黃書記就專門找我一個人談話。他不光關心咱們胡集,還關心著杏花鎮(zhèn),關心著全縣的整個大局。他教導我說,要發(fā)展經濟呀,要大辦鋼廠呀。農業(yè)是基礎,工業(yè)是出路嘛。這是對咱們的充分肯定,是對咱們的高度評價呀!以后,全縣的方向是大辦工業(yè),各鄉(xiāng)鎮(zhèn)的發(fā)展方向也是大辦工業(yè)。我看呀,咱們胡集的路是走對了。咱們胡集辦鋼廠,就是和縣委保持高度一致,就是為老百姓辦好事實事,就是為黨委政府出了政績,出了干部……吳辛酉正在眉飛色舞、高談闊論之時,眾人一陣掌聲,使他清醒過來。他訕訕地一笑,猛然醒悟似的說,啊,我只顧傳達黃書記的指示,忘記點菜了。好,那就四菜一湯吧。酒,我從家里拿。今晚咱們開懷暢飲。咱們這些干部,不就是兩袖清風,一肚子酒精嘛!說著,馬上往家里打電話,讓老婆把家里的酒全帶來。
酒宴開始了,在座的人有些尷尬。滿滿一桌子人,就上了二葷二素四個菜,外加一個荊芥綠豆湯??淳茣r,什么寶豐大曲、臥龍玉液……且不說檔次高低,光品牌就達五六種之多。在趙河縣,人們往往是一頓酒席只喝一種酒,并且最起碼都是每瓶80元以上的瀘州特曲或劍南春之類??催@場面,眾人俱有不悅之色。吳辛酉看大家興致不高,把袖子一挽,語氣顯得有些夸張,來,來,今天晚上我先打個通關。劃拳的來六枚,不劃拳的喝兩杯。別看我拿這酒品種多,今晚咱們也算吃個百酒宴。在趙河這個地方,酒文化相當豐厚,所謂打通關,就是一個人和全桌的人劃六枚或十二枚,輸一枚喝一杯或兩杯酒。吳辛酉一般情況下堅持四不主義,但遇到特殊場合,也要應付。他認為吆五喝六不文明,偶爾劃拳也是比單雙。規(guī)則是劃拳前先講好誰贏單,誰贏雙,然后比指頭,以單雙數定輸贏??墒?,今晚這群人早沒了情緒,一哄而起要給吳辛酉敬酒,祝賀他榮升書記。吳辛酉難當眾人苦勸,一氣喝下七八兩亂七八糟的白酒。好在他酒量不小,并未當場出丑,無非是天旋地轉而已。眾人看他已有醉意,撇下他一人揚長而去,到夜市上要了酒菜,盡興而歸。
但說吳辛酉一人留在酒店,只覺得頭暈目眩,惡心欲嘔,扶著墻走到街上,攔住一輛三輪車坐上去,摸出手機便給二英打電話。他嗚嗚啦啦地說,二英呀,英子呀,你哥喝多了。你在哪兒?快來攙我吧!電話那頭傳過話來,別輕勢了!誰叫你喝那么多?我在108房間都等急了!你再不過來我就走人!輕勢,在方言中含不適當地撒嬌、做態(tài)之意。
二
吳辛酉一搖三晃摸到108房間,二英早已沐浴洗漱畢,半偎床頭。柔和昏暗的床頭燈下,但見二英長發(fā)披肩,玉頸袒露。她看定了吳辛酉,一雙明眸似憂似怨,長長的睫毛一聳一動,只看得吳辛酉眼睛發(fā)直,渾身發(fā)軟。這二英年方二十六歲,正值芳華韶令,青春年少。她雖與姐姐大英同胞所生,但姐妹二人相貌迥異。大英粗胖臃腫,面容呆板,生就一副蠢婦模樣。而這二英卻高挑個子,瘦身細腰,更兼面白皮嫩,明眉大眼,著實傾倒了不少輕薄男人。但是,自古紅顏多薄命,她卻嫁給了一個呆頭呆腦、迂腐窮酸的中學教員。相比之下,姐夫能說會道,又有一官半職,再加上吳辛酉多次勾引挑逗,兩人自然而然就滾到一起。如今,她在縣里的電視臺又當記者,又做播音員,玉照還上過市里的一本商業(yè)雜志封面,屬于職場麗人之類。平日,與縣委黃書記的工作接觸中,她也明顯感受到了黃書記眼光之中的火光和饞涎,這使她的自我感覺愈發(fā)好起來,對吳辛酉的興趣大不如以前了。吳辛酉雖然酒醉,頭腦卻是清醒。他重重地撲上來,摟住二英就往嘴上湊。二英一把推過他,嗔怒說,去,去,過去!酒臭味熏死人!快去刷刷牙,洗洗澡!吳辛酉欲火難耐,一把掀過二英身上的被子,重重地壓了上去。稍頃,云收雨散,吳辛酉渾身癱軟,懶懶地躺在二英身邊,嘴里不停地嘮嘮叨叨:二英,你知道我這次為啥當上書記嗎?我總結是三大因素,一是我家的老墳風水好,爺奶的積德好。二是我的名字起得好。我是四九年四月初二辰時生的,我爺給我排的八字是已丑年,己巳月,己丑日,戊辰時。你知道不知道,我這四柱中缺金,我爺就給我起個辛酉的名字。這辛酉是啥?都是金呀。我的名字是金,這一輩子怎能不發(fā)跡?還有,這第三因素,才是個關鍵因素。八六年春天在省農校培訓時,我掛住了咱們現在的黃書記。那時,人們都說黃書記是黃世仁,說我是白毛女,還說我被黃書記強奸過。你看看,現在不是沾上光了嗎?二英呀,你說我這一招高不高?想當年,呂不韋把一個女人整懷孕了,送到秦國給秦始皇他爹當老婆。后來,秦始皇一登基,呂不韋就當上了大官。你看我這計謀,是不是也趕上呂不韋了?二英聽得不耐煩,嘴一撇說,別吹牛了,你就是那號馬屁精,一見大官你就巴結。想想你那幾年四處跑著唱大調曲,逢集上街賣老鼠藥,你也不說你是呂不韋了!說著折起身,拉過衣服穿起來,一邊系扣一邊說,時間不早了,我得回去了。記住,我下個月要交集資房定金,最少得5000塊錢。吳辛酉本來要起身拉二英,一聽這話,嘴唇動了動,一陣時間沒說上話來。
此時,正值初春時節(jié),滿山遍野姹紫嫣紅,草木繁盛。吳辛酉把自行車蹬得飛快,疾馳在杏花鎮(zhèn)的山間公路上。昨天,組織部已經通知,要由一名副部長帶吳辛酉到杏花鎮(zhèn)與黨政班子見面。但是,吳辛酉不愿搭乘組織部的小車,他要騎自行車趕赴杏花鎮(zhèn),要在新的工作崗位上樹立好形象。恰好八點,正趕上機關干部集合點名,吳辛酉滿頭大汗地走進了杏花鎮(zhèn)政府的大院。
這時,原任的尚書記正在和機關干部做告別講話,猛然看到推著自行車汗流滿面的吳辛酉,大家都猛然一愣!畢竟尚書記老到,他急忙上前接過吳辛酉的車子,把他讓進了會議室,并向機關干部做了介紹。會議室里一片嘰嘰喳喳的議論聲,透露出人們的疑惑不解。尚書記講完話,提議吳辛酉講幾句,吳辛酉卻擺擺手說,毛主席早就說過,沒有調查就沒有發(fā)言權。我熟悉熟悉情況再說。直直地坐在那里,做不慍不怒、不喜不笑之威嚴狀。會議一散,吳辛酉便喊上黨委秘書,騎上自行車出了政府大院,說是要深入基層,考察民情。
中午,組織部和胡集鄉(xiāng)來歡送的有十幾個人,李鎮(zhèn)長按慣例安排了兩桌酒菜。左等右等,吳辛酉到十二點多才風風火火地趕回來。他和客人寒暄后,吩咐黨委秘書,去,交代伙房做臊子面,每人半斤。縣委三令五申,嚴禁迎來送往,公款吃喝,咱們可不敢叫諸位領導犯錯誤??腿藗兠婷嫦嘤U,無人應聲。李鎮(zhèn)長很不自然地笑笑說,吳書記,我已經安排伙房做了兩桌菜,不吃也是浪費。我看,今天就這樣,下不為例算了。吳辛酉正色說,你這個鎮(zhèn)長,還有沒有黨性?這吃喝問題,可是個大是大非問題。我看,把那些菜摻到一起,做成大鍋菜??腿藗兂圆煌?,分給機關干部吧。說著,就讓通信員到廚房端面條。組織部的幾個人沒法脫身,只好陪著吳辛酉吃面條。而胡集鄉(xiāng)的十幾個人則向李鎮(zhèn)長使個眼色,謊稱到伙房吃飯,同李鎮(zhèn)長到街上的食堂喝酒去了。席間,有的罵吳辛酉王八得地如上天,有的罵他是圣人蛋。還有的說,幾天沒賣老鼠藥了,裝他媽的什么正經。李鎮(zhèn)長不便插話,只是一個勁地勸酒勸菜。
倏忽之間,半月己過,吳辛酉召開了第一次班子會。他說,俗話說,新官上任三把火,程咬金有三斧頭。我吳辛酉考察這杏花鎮(zhèn)半個月,我覺得必須砍四斧頭。第一,是狠剎吃喝風。以后,不管是來客還是下鄉(xiāng),一律一碗端。誰要違犯紀律,就先拿誰開刀。為了落實這一條,還得嚴格財務審批制度。從今天起,凡是一百塊錢以下的報銷票,由李鎮(zhèn)長審批。超過一百元的,由書記鎮(zhèn)長共同審批。我是書記,總不能叫鎮(zhèn)長一個人得罪大家吧。第二,就是建立群眾來訪接待制度。以后,凡是上訪的群眾,我都要親自接待。同志們呀,老百姓是我們的衣食父母,是我們的依靠對象。毛主席早就說過,沒有貧農,便沒有革命。若否認他們,便是否認革命。若打擊他們,便是打擊革命。那么,如果看不起他們呢?那就是看不起革命了。這第三,是要辦鋼廠。我在胡集辦了一個煉鋼廠,礦石還是從咱杏花山拉過去的,一年的利潤就有幾百萬,鄉(xiāng)里富得流油,錢都花不完。我們杏花山出產鐵礦石,為什么就不能建一個煉鋼廠呢?這第四條,就是調整農業(yè)產業(yè)結構,大種湖桑,發(fā)展養(yǎng)蠶。最近,縣委黃書記在大會上特別強調各鄉(xiāng)鎮(zhèn)要制定農業(yè)行動計劃,大力發(fā)展湖桑。因此,我們要把七架山都承包過來,由鎮(zhèn)政府和老百姓簽合同,每年每畝山地給老百姓三百五百都行。然后把山上的槲葉柴都砍掉,再把山地租給老百姓。吳辛酉眉飛色舞,滔滔不絕,正在高談闊論之時,通信員慌慌張張地跑進來說,吳書記,吳書記,你快躲躲吧,母夜叉又來了!
母夜叉是誰?她有什么可怕的?吳辛酉一臉慍怒,厲聲斥責。未等通信員答話,一細腳伶仃、頭發(fā)凌亂、滿臉污垢、渾身臭味的老女人已沖進了會議室。她撲通一聲跪下來,雙手抱住吳辛酉的腿,哭喊著說,吳書記呀吳書記,我聽說你就是才來的吳青天,我找你訴冤來了,你可要給我做主呀。眾人一看這陣勢,一個一個地溜出了會場。
三
吳辛酉雙手攙起老太婆,柔聲細氣地說,老大娘,你別激動,到我辦公室里喝點水,有啥事你盡管說,好不好?老女人忽地爬起來,眼淚一抹,笑嘻嘻地說,啊呀,真不愧是吳青天,跟別的干部就是不一樣。以前呀,他們這公社院里,政法書記不正法,行政秘書不行正,都是些壞東西。說著,一顛一顛地隨著吳辛酉進了辦公室。
老女人把大腿翹到二腿上,大咧咧地接過吳辛酉遞來的茶杯,首先發(fā)問:吳書記呀,你說,你這官們是不是共產黨?是不是八路軍?
吳辛酉忙不迭地說:對,對!我們都是共產黨。
共產黨不叫餓死人,這個政策你知道吧。
是,是!共產黨不能叫餓死人!
吳書記呀,我和我男人都快餓死了!母夜叉把茶杯一扔,馬上又嗚嗚地哭起來。我男人是個癱子,我是個心臟病。俺們老兩口十幾天都沒吃飯了,吳書記你行行好,趕快救救俺的命吧。
吳辛酉一邊安慰老女人,一邊從衣袋中摸出一百元,遞給老女人說,先給你一百塊錢,算是我的心意。隨后,我叫民政所和村里想辦法救濟你,好吧?
老女人又是磕頭,又是作揖,千恩萬謝地離去了。
事后,通信員告訴吳辛酉,這個女人是陳家溝的,外號母夜叉,鬼不纏,專門到鎮(zhèn)里和村里訛錢,裝瘋賣傻的,誰都不愿招惹她。吳辛酉正色說,哎,話可不能那樣說,不管怎樣,她畢竟是我們的一個群眾嘛。
這邊,李鎮(zhèn)長和幾個班子成員在議論著吳辛酉的四斧頭,都是苦笑著直搖頭。想了想,李鎮(zhèn)長說,我去找吳書記談談吧,杏花鎮(zhèn)的實際情況他可能還不了解。
晚上,李鎮(zhèn)長和吳辛酉的談話很不愉快。李鎮(zhèn)長說,你說的那四條,前兩條我都擁護。只是這后兩條,我們一定得慎重。你說那煉鋼廠,一是國家環(huán)保政策不允許,二是咱也沒資金,沒技術,更重要的是不賺錢。聽胡集的弟兄們說,他們那個鋼廠一年得賠幾十萬,正準備停產哩。再說這種湖桑,咱這山坡上土質不適應,只能長點樺櫟樹,還能增加點收入。要是把山坡從農民手里租過來,一年給三五百塊錢,老百姓當然高興了,可咱這鎮(zhèn)政府的幾百萬承包費從哪出?咱這個鎮(zhèn)一年就收那一二百萬,就是全部拿出來承包山地,也不夠呀!吳辛酉右手一揮,一副指揮若定的樣子。老李呀,這事你就別多操心了!我既然要包這個粽子,我就有這個荷葉。煉鋼廠的事一定要辦,資金和技術問題我想辦法。胡集的人說煉鋼廠賠錢,那是反革命謠言。至于往下承包山坡的事,我都算好帳了。一畝山坡種上湖桑養(yǎng)上蠶,一畝地能收入一千到兩千元。扣除給農民的三百元錢承包費,外加其它開支,每畝最少賺到五百到一千元。老李呀,你算算,這一萬畝山坡地一年能賺多少錢?不是五百萬就是一千萬。到那時,咱們這日子要唱著過了。李鎮(zhèn)長不停地眨眼睛,輕輕嘆口氣,悻悻地離開書記辦公室。
第二天,李鎮(zhèn)長召集財政所長、機關會計、機關出納三人開會,極嚴肅地說,以后,財政所的錢,除了發(fā)工資,動一分錢必須我簽字。機關里的錢,就按吳書記說的辦。一百元以下的由我審,由我批。超過一百元的,先由我簽字,然后由吳書記審查。這審和批不是一回事,只能是我批了再審,不能是先審了再批。三人都說,這符合財務管理制度。正在這時,一個身材瘦小,頭發(fā)花白,滿面憂戚之色的老漢騎著自行車走進了政府大院,車后架上還馱著蒿薦和被子。一進院子,老漢便大聲叫喊,吳辛酉在哪住?我要睡到他辦公室門口。這回不給我錢,我就死到他門口!
此時,吳辛酉還騎著他那輛破舊的自行車,轉悠在縱橫交錯的鄉(xiāng)間土路上。每到一個村,他到支書或村長家里坐上一二十分鐘,話未說到正題,便要趕往另一個村。即使到了吃飯時間,也要說有重要公務要到另外一個村。結果往往是錯過了吃飯時間,只好再跑回鎮(zhèn)里,到伙上取兩個蒸饃,兩根大蔥,再加上一杯白開水,算是一頓午飯。時間長了,支書們在一起議論,這個書記光知道騎著車子胡球跑,到村里不問事也不解決問題,是不是個假積極?機關里的炊事員們說,這人真不好侍候,給他炒個菜做碗撈面條,他不吃不說,還要批評是浪費。管球他,想吃蒸饃他就啃蒸饃。這天,將近中午,他來到了石匠溝支書王鐵鎖家。王鐵鎖近幾年開了一個選鉬廠,賺了不大不小一筆錢,平時備有好酒好煙,接待三教九流很講檔次。一見書記來家,立即安排人置辦酒席,通知村干部都來陪飯。不料,剛坐十幾分鐘,吳辛酉起身要走,說是還要到馬家坪去。王鐵鎖極講面子,心中大為不悅,臉色馬上陰沉下來,坐在椅子上動也不動,挪揄地說,你既然事情這樣多,時間這樣緊,為啥不坐鎮(zhèn)里的小車跑,騎個爛車子干球哩?吳辛酉臉上一紅,唔唔噥噥地說,我要體察民情,我主要是體察民情。但是,當他去推車時,卻發(fā)現后胎沒氣了,軟軟地癟著。沒辦法,只好又回到屋里,問王鐵鎖附近是否有補胎的。王鐵鎖說,補它干球哩,你干脆扛上自行車回鎮(zhèn)里,那才顯得你廉政。坐那吧,今上午就在我這吃頓飯,我看也小不了你啥架子。無奈之下,吳辛酉只好在王鐵鎖家吃了一頓飯,這是他到杏花鎮(zhèn)后惟一一次在村里吃飯。不過,酒席上的氣氛很壓抑,陪飯的人很沒興致。吳辛酉堅持四不主義,不吃肉,不喝酒,正襟危坐,狀似廟宇中的泥塑神胎。隨便夾幾口素菜,便催著要吃面條。王鐵鎖覺得厭煩,給他先端一碗撈面條,和其他陪客的繼續(xù)劃拳喝酒。吃完飯,吳辛酉立即起身,說是還要去馬家坪,馬上要走。臨走,掏出五元錢放到桌子上,對王鐵鎖說,干部下鄉(xiāng)吃飯一律交錢,這是我的規(guī)矩。按標準是一頓飯三塊錢,你今天中午太破費,我交五塊錢吧。陪客的人面面相覷,不知所措。王鐵鎖臉色脹紅,趁著酒意,一把抓起五元紙幣,朝著吳辛酉的背影扔到了大門外。在門口嬉戲的幾個小頑童,搶起五元錢就到代銷店買糖去了。事隔幾天,全鎮(zhèn)的人都知道,吳辛酉到石匠溝后,王鐵鎖置辦酒席招待他,他準備罷宴,王鐵鎖斥罵他說,媽那個×,你往哪走,給我滾回來。還說,吳辛酉交了五塊錢餐費,王鐵鎖把錢撕成碎片,狠狠地摔到了吳辛酉臉上。當然,這些傳言很有些演義的成份。
吳辛酉接到通信員的電話,一聽說有個瘦老頭帶著行李睡在他的辦公室門口,便知道是胡集鄉(xiāng)財政所的老會計來討帳了。在胡集時,為了辦鋼廠,他花費了很大一筆旅差費和協調費。有時給會計寫領條,有時不寫條子直接就取錢。但是,這老會計謹慎,每支出一筆款項,都要記上支出的款額、時間和領款人等。吳辛酉離開胡集鄉(xiāng)時,老會計說他還有一筆8000元的欠條沒清手續(xù),吳辛酉卻說記不起來。為此,二人吵了幾次,毫無結果。無奈,老會計聽高人指點,帶著行李跑到杏花鎮(zhèn),睡到了吳辛酉辦公室門口。得知此情,吳辛酉無心再在鄉(xiāng)間小道轉下去。他把自行車寄放在車站旁的商店里,乘班車回了縣城。
四
當晚,有兩個人神秘地來到杏花鎮(zhèn),其中還有一個似乎很漂亮的女人。他們付給老會計8000元之后,又動員老人把自行車裝到停在大門外的一輛三輪摩托上,匆匆而去。第二天早上,吳辛酉早早趕來上班,一副極坦然的神情,好像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機關里的人你看我,我看你,都裝做什么都不知道。點名會上,吳辛酉還是眉飛色舞,滔滔不絕,講他下鄉(xiāng)調研的情況,講辦鋼廠的重大意義,講種湖桑的光明前景……機關干部竊竊私議,天天聽這一套,還不如錄個帶子,每天放一遍豈不更省事?點名會剛結束,二英打來電話,一通報怨。我叫你給我支持5000塊,你推多少天了?昨晚叫俺們兩口子去給你打發(fā)那個老頭子,你就有錢了?我們倆坐個爛三輪跑幾十里,真是丟人還受累!吳辛酉忙說,我正開會,晚點給你說,晚點給你說。
轉眼已是年終,天總是陰沉沉的,經常刮著凜冽的寒風,吳辛酉很覺郁悶。他逢人就說,我來杏花鎮(zhèn)一年了,鋼廠沒辦起來,湖桑沒栽起來,我愧對縣委,愧對百姓呀!我怎么向黃書記交待呀!說著,還一聲接一聲地嘆氣。李鎮(zhèn)長說,多考慮考慮教師和機關干部的工資吧,別想那玄乎事。吳辛酉搖搖頭,冷不丁地冒一句,眼光太短了,小農意識呀!李鎮(zhèn)長啞然失笑,不再搭話。
這天,吳辛酉有些詭秘地來到政府秘書小劉的辦公室。平時,吳辛酉很少與機關干部個別接觸,也絕不到干部住室的習慣。猛然間,小劉秘書有點受寵若驚,激動得不知所措。吳辛酉笑咪咪地問小劉的年齡、學歷、家庭,突然話鋒一轉,說,政府的章子拿出來我用一下。小劉急切間沒醒過神來,打開抽屜就取出了鎮(zhèn)政府的公章。待到吳辛酉把公章捏在手里時,小劉才有些醒悟。他結結巴巴地說,吳……吳書記,這……公章,是不是給李鎮(zhèn)長說一下?吳辛酉把公章迅即裝到衣袋里,馬上沉下臉來,咋說呀?難道黨委管不住政府?書記管不住鎮(zhèn)長嗎?這娃子,真不懂事!說著,拉開門揚長而去。
李鎮(zhèn)長得知吳辛酉拿走了政府的章子,不知他要干什么,急急去找吳辛酉。但通信員告訴他,吳書記已乘班車回縣城了。李鎮(zhèn)長不停地打吳辛酉的手機,吳辛酉就是不接電話。李鎮(zhèn)長急得直想蹦,小劉秘書嚇得直想哭。
兩天后的一個晚上,吳辛酉興沖沖地回到了杏花鎮(zhèn)。晚飯后,他便急急地召開黨政班子會。盡管人們都凍得直跺腳,吳辛酉卻把鞋襪脫下來,右手不停地在腳趾中間搓。一見這動作,大家都知道他心情很好,情緒亢奮。他一高興,腳就發(fā)熱,腳趾間就發(fā)癢,他就下意識地脫鞋襪,下意識地搓腳丫。搓了腳丫子,還下意識地放在鼻子下邊聞。果然,他語出驚人:在縣城兩天時間,已經籌到150萬元,完全可以建起一個小型煉鋼廠了。李鎮(zhèn)長最關心資金的事,他不解地問,現在銀行都不貸款,你在哪弄150萬元?吳辛酉用手把腳底啪地一拍,雙手比劃著說起來。這一回呀,我可是充分利用了我的熟人資源。這兩天,我在縣委政府兩院跑了一圈,又到縣直一些局委轉轉,嗨,我還真沒想到,杏花鎮(zhèn)的老鄉(xiāng)們,我的親朋好友們,都特別擁護辦鋼廠。大家慷慨解囊,兩天時間便湊夠了150萬元。
哎,別慌!李鎮(zhèn)長打斷他的話。你說這150萬元,人家都是白白地叫咱們用嗎?
吳辛酉手一擺,當然是有償使用了。咱們無非是出點利息嘛!
利息多高?李鎮(zhèn)長急急地問。
不多。百分之二十吧。
什么?百分之二十呀?那一年就是30萬。你這鋼廠一年能賺多少利潤,夠不夠給人家付利息?
哎呀,這你就別操心了,我早就算好帳了。咱這鋼廠日產是5噸,一年就是1800噸。一噸按800元算帳,年收入就是140萬元,還怕還不起這30萬元的利息?
李鎮(zhèn)長說,一年能生產360天嗎?機器不會出故障嗎?用電有保證嗎?價格就不會有變動了?
吳辛酉又是手一揮,事在人為嘛!咱們現在是天時、地利、人和。窮則思變,要干,要革命。一張白紙,好畫最新最美的圖畫。咱們這鋼廠就是個印鈔機,情等著不動不搖發(fā)大財,快馬加鞭奔小康了……未等他說完,李鎮(zhèn)長硬硬地頂一句,這事我不贊成,我反對!
吳辛酉嘻嘻一笑,反對也來不及了,保留意見吧!我己代表鎮(zhèn)政府給人家簽好借款協議了!
什么?你已簽了協議?此時,李鎮(zhèn)長才知道吳辛酉拿走政府公章的用途,忍不住勃然大怒,忽地站起身,把筆記本往腋下一夾,邊走邊說,你想咋干你干吧,我不參加會了,我也不承擔任何責任!
吳辛酉怔怔地呆著,半晌才回過神來,扭頭對紀委書記說,明天你給李鎮(zhèn)長談談話。他這態(tài)度不對嘛,他這態(tài)度真是太不對了!毛主席早就說過,要團結,不要分裂嘛!好了,咱們這黨委政府的成員遠遠超過半數,開會還有效,繼續(xù)開會吧!下個議題,咱們研究研究在山坡上種湖桑的問題。說著,他讓秘書給每人發(fā)了一張打印好的會議提綱,羅列了種植湖桑的一系列具體問題。如品種、樹高、胸徑、坑穴、形狀、深度、坑穴長寬度、坑穴周圍的防護、株距、樹苗采購的經辦人、每株的價格、苗款的籌措、買樹苗何時出發(fā)、買樹苗的地點、樹苗的運輸、卸車后的驗收、栽樹苗的時間、澆樹苗的水量……限于篇幅,不再照抄這張會議提綱,但參會的黨政班子成員卻受罪了。他們陪著吳辛酉象老太婆聊大天一樣,百無聊賴地討論著這些雞零狗碎的“大問題”。眼看到了凌晨兩點,有的打哈欠,有的看鐘表,再加上不時地有人上廁所,一去就是三四十分鐘,吳辛酉似乎感覺到了人們的厭倦,只好很不情愿地宣布散會。負責信訪的副鎮(zhèn)長臨出門時回過頭來說了一句,吳書記,母夜叉又來好幾次了。她說非要見你,說不了明天還要來。吳辛酉不以為然地說,來就來嘛,怕啥的?我還接待她。
第二天點名會前,人們都知道了李鎮(zhèn)長憤而罷會的事。大家的眼神和表情都有些異樣。點了名,李鎮(zhèn)長說到縣城看病,帶上機關的小車一個人走了。其他干部有的說下鄉(xiāng),有的說要辦事,一個一個地都躲開了。吳辛酉本想找?guī)讉€副職談談話,統(tǒng)一辦鋼廠和種湖桑的認識,但人們都說有要緊事。吳辛酉便有些悵悵的。他推出自行車,又想到鄉(xiāng)間轉,卻在大門口遇到了拉著架子車的母夜叉。這一次,她把她那個半癱的男人也拉來了。那男人臉色焦黃,頭發(fā)花白而又凌亂,眼神黯然無光,躺在架子車上渾身亂抖,一雙拐杖豎放在身旁。一見這陣勢,吳辛酉急忙喊通信員拿出招待室的棉被,親自蓋在這男人身上。
母夜叉還是故伎重演。她就勢坐在地下,鼻涕一把淚一把地說,吳書記呀,吳青天呀,你說我這窮人啥時能翻身呀!我住的房子還是土改時分韓老六那兩間土坯房,眼下四面漏風,下雨漏雨。你看俺們支書那房子,白墻紅頂,跟金鑾殿一樣。你是青天大老爺,你行行好,把支書那樓房也給我分兩間,我給你磕頭作揖,老天爺保佑你升官發(fā)大財!吳辛酉耐著性子,邊扶母夜叉邊說,眼下的政策是允許一部分人先富起來。支書的房子是分不得的。這樣吧,我再給你一百塊錢,你回家去過春節(jié)。母夜叉說,吳青天呀,你不給我分房子,我出不了這口氣。前天,支書說我是狗日的。我男人是狗嗎?天下的男人都是狗嗎?你要不答應,我干脆死了算啦!原來,母夜叉的公爹小名叫狗娃。年輕時和母夜叉有一手。支書被她纏急了,揭了她的這個短處。吳辛酉說,老大娘你別哭了。這次我給你二百塊錢。母夜叉說,不中!不給我一千塊錢我活不成!吳辛酉無奈地嘆口氣,好吧,好吧,我再給你加一百,給你三百塊吧!說著,扭頭回辦公室去取錢。這邊,母夜叉從褲腰里拽出一根麻繩,麻利地挽個結,往院中間的柿樹杈上一搭,脖子就套進了繩扣里,眼睛卻看著吳辛酉過來的方向。當她看到吳辛酉只拿三張百元鈔票后,便把腳下的兩塊磚頭一蹬,身子懸起來,一晃一晃地直晃悠。吳辛酉見她真的上吊,飛快跑過來,把她的身子抱起來。但是,脖子上的繩套已成死結,母夜叉眼看著呼吸困難,面皮很快烏紫起來。吳辛酉不敢松手,扯開嗓子喊人幫忙。待到幾個鎮(zhèn)干部急急趕來時,母夜叉已是氣絕身亡,一命嗚呼了!
消息很快傳到陳家溝村,平時極厭惡母夜叉的本家本族的人們看到了發(fā)財的機會。他們組織一百多人,浩浩蕩蕩地擁進鎮(zhèn)政府,有的放鞭炮,有的燒火紙,有的哭,有的吵,直把杏花鎮(zhèn)鬧得一塌糊涂,烏煙瘴氣。吳辛酉平日里信口開河,巧舌如簧,遇到這陣勢卻慌了手腳。他方寸大亂,躲在辦公室里無計可施。鬧事的有的大聲起哄,有的往他屋門上扔磚頭,直喊著要吳辛酉“殺人償命”,要他披麻戴孝。正在危急時刻,李鎮(zhèn)長趕回了鎮(zhèn)里。他找來陳家溝的支書,從鬧事人中選出代表,與這群人開始了艱難的談判。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邊,關于母夜叉死亡賠償的談判還未結束,市里《白河日報》的頭版又登出了《貧困夫婦求助無門,政府院內上吊身亡》的報導。于是,鬧事的人要價愈高,各路記者蜂擁而至,縣紀委的調查組也在鎮(zhèn)上的旅館里駐扎下來,開始了對這個事件的調查。一時間,眾說紛紜,滿城風雨。杏花鎮(zhèn)里氣氛緊張,人心惶惶。
五
臘月二十三之后,事情出現了轉機。借母夜叉之死鬧喪的人急著準備過年,經過激烈的討價還價,以鎮(zhèn)政府賠償八萬元而收場。縣紀委的調查組雖然來勢洶洶,但李鎮(zhèn)長親自出面,給每人送去了一件羊絨大衣,調查組的態(tài)度也有些緩和。再加上李鎮(zhèn)長拉上吳辛酉,以拜年的名義疏通了黃書記,二英也借采訪之便,委婉地替吳辛酉說情,紀委的調查組便草草收兵,只說春節(jié)以后再做調查。至此,吳辛酉才從心底里松了口氣。
大年初一早上,吳辛酉早早跑到李鎮(zhèn)長家拜年。他緊緊握著李鎮(zhèn)長妻子的手,很是動情地說,弟妹呀,你辛苦了!你平日里大力支持李鎮(zhèn)長的工作,我代表杏花鎮(zhèn)黨委、政府,代表全鎮(zhèn)四萬人民,向你表示衷心的感謝。說著,還深深地鞠了一躬。李鎮(zhèn)長很不好意思。說,吳書記呀,你整這……是不是太嚴肅了。吳辛酉還是笑咪咪的,真該感謝弟妹,真該感謝弟妹呀!她全力支持你的工作,在全縣可是家喻戶曉,傳為佳話呀!說著,又是抱拳一揖,極熱情地和李鎮(zhèn)長夫婦一一握手,說是還要給其他班子成員拜年,推上自行車匆匆而去。
剛過春節(jié),吳辛酉便在縣城賓館召開班子會議,說是要搞一個開門紅,開創(chuàng)一個新局面。他說,年前,咱們鎮(zhèn)里出了倒霉事。這春節(jié)過后,咱們要把鋼廠盡快辦起來。只要鋼廠辦好了,經濟發(fā)展了,就能一俊遮百丑,樹立起杏花鎮(zhèn)的好形象。春節(jié)期間,我已聯系好了技術人員,定購了設備,只要大家統(tǒng)一思想,正月十五點火沒有一點問題。眾人見他說得天花亂墜,都拿眼看李鎮(zhèn)長。李鎮(zhèn)長知道木已成舟,也就只好隨其自然了。
正月十五的杏花鎮(zhèn)煉鋼廠開工儀式搞得十分隆重。這天,縣委的黃書記來了,縣四大班子的有關領導和一些局委的領導也來了。二英和縣電視臺、市電視臺的一群記者也來了。吳辛酉請來了縣里的廣告策劃公司,在杏花鎮(zhèn)搭起了十幾座彩虹門,插了上百面彩旗,放起了幾百個汽球。再加上縣里的鑼鼓隊一色的紅衣綠褲,上百人排成方陣,擂起大鼓,吹起嗩吶,確實渲染起了熱烈歡快的氣氛。吳辛酉由于過份激動,在講話時聲音高得發(fā)直,竟至嘶啞。講話結束時,猛然忘了鞠躬,卻像少先隊員行隊禮一樣,右手伸直,在頭右側胡亂舉了一下。眾人一陣哄笑,巴掌拍得更響,有些喝倒彩的味道。至此,鋼廠總算辦起來了,吳辛酉走路的步子也輕快了,臉上總顯出洋洋得意的神色。大會小會上,吳辛酉三句不離鋼廠,直把工業(yè)興鎮(zhèn)的調子唱得人們嫌煩。但是,好景不長,鋼廠的設備剛到位,簡易房子剛建起,從縣城集來的150萬元高利貸已經用完。下一步,購買原料和煤炭,以及日常開支、工人工資如何解決呢?吳辛酉苦思冥想,計上心來。他到黃書記那里跑了幾趟,就把李鎮(zhèn)長定成了到黨校脫產培訓的鄉(xiāng)鎮(zhèn)長人選。李鎮(zhèn)長臨走時,吳辛酉顯得十分親熱。他親切地拍著李鎮(zhèn)長肩頭說:老弟呀,這是個機會呀!到黨校鍍鍍金,以后前途無量呀!你安心學習吧,家里的事我多操心,一定不影響你學習。李鎮(zhèn)長笑笑,那就麻煩老兄了!
李鎮(zhèn)長離開杏花鎮(zhèn),吳辛酉馬上組織農經站的一群人到外地參觀取經,迅速成立了農經基金會。這類農經基金會,是上個世紀90年代中期很時髦的“新生事物”。它高息攬儲,高息放貸,還可把農村提留的閑置資金作為貸款發(fā)放。名為支持農業(yè)生產和小工業(yè)項目,實際上發(fā)放貸款無監(jiān)管,收回貸款沒保障,最后都成了鄉(xiāng)鎮(zhèn)的大包袱。吳辛酉急于籌錢,不管三七二十一,督促農經站倉促成立基金會,利用高于銀行一倍的利息,迅速吸收了二百多萬存款。錢一到手,他便指使煉鋼廠貸出一百萬元,總算把鋼廠扶持得冒煙了。但是,根據消息靈通人士透露,吳辛酉家客廳里猛然多出了一臺在當時很高檔的原裝進口日立牌大彩電。吳辛酉聘請的那個寧廠長,個子低矮,形象猥瑣,但卻總是看著天走路,只買吳辛酉一人的帳。他頻繁出入書記辦公室,三天兩頭往吳辛酉的家里跑,就是不和機關的其他人搭話。機關的干部也看他不順眼,皆側目而視。
這天,吳辛酉照例騎著自行車在鄉(xiāng)間土路上轉一圈,照例又回到了煉鋼廠。寧廠長迎上前接過他的自行車,極謙恭地說,吳書記,還在廠里吃碗撈面條吧!寧廠長很會投吳辛酉所好,絕不酒宴招待。吳辛酉呵呵笑著說,鋼廠就是我的家,我到家里吃飯就是隨便。還是咱們寧廠長知道廉潔節(jié)約,哪象有些支書村長,動不動就搞煙酒招待。正在這時,吳辛酉的手機猛然響起來。他拿起手機一聽,里邊傳出黃書記氣極敗壞的訓斥。你個球貨是干啥的?你那一百多人都跑到市里,把市委的大門都堵住了,你還在哪平氣的?快點給我到市里領人去!人要領不回來,給趙河縣丟了人,算你這書記干到頭了!吳辛酉呆若木雞,還未回過神來,那邊已啪地一聲掛了電話。
稍頃,吳辛酉終于回過神來。他連聲喊著,叫司機!叫司機!快叫司機來!寧廠長試探著問,吳書記,你不是說過不坐鎮(zhèn)里的小車嗎?吳辛酉急得臉都變色了。啥時候了,眼看官都干不成了,還講究這!急急地鉆進鎮(zhèn)里這惟一的一輛桑塔納車里。平日,吳辛酉多次宣揚,到杏花鎮(zhèn)后,除了堅持四不主義外,還要加上一條:堅決不坐小包車。他為了表示自己的農民出身,總要把理發(fā)說成剃頭,把蒸饃說成老白虛,把轎車說成小包車。今天,他真是第一次乘坐鎮(zhèn)里的小轎車。
到了市委大院門口,只見聚集的一百多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站在拖拉機上,有的坐在農用三輪摩托上。還有的靠著院墻根或坐或站。十幾個領頭的光著膀子或只穿一件骯臟的背心,扯起一條白布黑字的橫幅,上寫“趙河縣杏花鎮(zhèn)水庫淹沒區(qū)上訪團”,橫著攔住了市委大門,進出的車輛和官員們無法通行,現場秩序一片混亂。幾個身著灰色制服的保安人員在人群外蹓達,顯出無能為力的焦急和無奈。吳辛酉一看這陣勢,顧不著多想,騰地跳上靠近大門口的一輛拖拉機,兩手放在嘴邊做喇叭狀,大聲喊道:鄉(xiāng)親們,我是咱杏花鎮(zhèn)的書記吳辛酉。大家有啥事,咱們回去好商量,千萬別在這里干犯法事……
誰犯法了?我們來上訪就算犯法了?
到底誰犯法?國家給庫區(qū)補助的20萬救濟款分到哪了?是不是鎮(zhèn)里貪污了?
看你那球樣,肚子吃恁大,都是喝的老百姓血。
吳辛酉的話還沒說完,人群里已是亂哄哄的了,有吵的、有罵的,亂得就象一鍋粥。吳辛酉一著急,從拖拉機上跳下來,搶上前要扯掉那條橫幅,幾個青壯漢子立即與吳辛酉撕扯起來。正在這時,李鎮(zhèn)長也急匆匆地趕來了。
原來,市信訪局的一個科長和李鎮(zhèn)長是大學時的同學。他得知杏花鎮(zhèn)集體上訪的信息后,給李鎮(zhèn)長打了個電話。李鎮(zhèn)長急忙請了假,匆匆趕到了現場。在路上,他立即通知東山水庫淹沒區(qū)的王鐵鎖和其他幾個村支書,要他們立即趕到市里來。
關于挪用庫區(qū)農民補助款的事,李鎮(zhèn)長也聽說過。他在黨校學習時,知道上級對東山水庫淹沒區(qū)群眾下撥了20萬元春荒生活補助款。這東山水庫,在杏花鎮(zhèn)境內占了六個村的部分耕地,去年才由中型水庫申報成大型水庫。為了給水庫淹沒區(qū)的農民解決占用耕地問題,國家每年都要撥發(fā)一部分補助款。今年的20萬元補助款,吳辛酉為了應急,暫時借給了煉鋼廠。這個消息傳出后,幾個村的干部和農民多次到鎮(zhèn)里交涉。吳辛酉要么敷衍應付,要么避而不見,終于引發(fā)了這一次大規(guī)模的群眾上訪。李鎮(zhèn)長急急趕到現場,一看吳辛酉被裹挾在農民中間,衣衫濕透,狼狽不堪,急忙大聲喊道:鄉(xiāng)親們,我是咱們杏花鎮(zhèn)的鎮(zhèn)長,有什么事情給我說,我一定給大家解決好。我要解決不了大家的問題,我可以不當這個鎮(zhèn)長,請大家相信我。人群中大部分人都認識李鎮(zhèn)長,也知道他辦事實際,情緒馬上有了緩和。李鎮(zhèn)長抓住時機,真誠地對大家說,大家別沖動,也別焦急,關于補助款的事,我保證在十天內發(fā)到大家手里?,F在,咱們這些村的支書都在往這里趕,我們可以當場研究解決這個問題的方案。如果大家不放心,可以選出幾個代表,我們在一起商量。其他父老鄉(xiāng)親們,可以先回去了,一直圍住市委大門也不是辦法,問題最終還要靠鎮(zhèn)里解決……人們聽著這話,情緒開始穩(wěn)定了。此時,六個村的支書也趕到了。經過與群眾代表談判,大部分人開始撤退,市委大門口安靜下來。
接著,吳辛酉只好當著幾個村支書的面,表態(tài)盡快兌現補助款。好在有李鎮(zhèn)長在場,幾個支書和群眾代表也無顧慮,一致表示回去后做好群眾工作,保證不再發(fā)生上訪事件。事情結束后,幾個支書提議在一起吃頓飯,也算看望在黨校培訓的李鎮(zhèn)長。礙于情面,吳辛酉勉強同意了。宴席上,菜未上完,吳辛酉說要方便,卻一去無回了。未到四十分鐘,李鎮(zhèn)長接到鎮(zhèn)里黨委辦公室的電話,說吳辛酉出車禍了。
六
原來,吳辛酉本就被群訪事件攪得心煩意亂,只怕黃書記一怒之下,真的影響他的政治前途,又見幾個支書在酒宴上吆五喝六,猜枚劃拳,更覺心情焦躁。服務員端上一盤炸雞腿,吳辛酉一時疏忽,忘了自己的四不主義,第一個上手拿起一個雞腿便啃起來。王鐵鎖對他的虛偽一直耿耿于懷,當場揭短說,吳書記,你不是不吃肉嗎?吳辛酉大為不悅,卻無法發(fā)作,只好支支吾吾說,我以為是素丸子呢,我以為是素丸子呢!說著,便借故離開了酒席。出了酒店門,恰好有到趙河縣的班車,他便一個箭步跨上去。班車行至國道通往杏花鎮(zhèn)的路口,吳辛酉大呼停車,又轉乘一輛三輪摩托要趕回杏花鎮(zhèn)。不料,摩托車司機是個新手,在與一輛貨車會車時,方向一扭,便鉆進了公路旁的排水溝里。待到吳辛酉清醒過來,他才知被甩出一丈多遠,仰躺在公路旁的麥地里。待掙扎著要爬起身時,卻發(fā)現右腿用不上勁。靜下神又活動了四肢,方知右腿骨折,只好打電話通知鎮(zhèn)黨委辦公室,安排來人送他去醫(yī)院。
待李鎮(zhèn)長趕到縣醫(yī)院,吳辛酉己進了手術室,做斷腿的固定手術。李鎮(zhèn)長在手術室門口等了兩個小時,才見吳辛酉被護士從手術室推出來。一見李鎮(zhèn)長,吳辛酉急忙伸出右手來,握著李鎮(zhèn)長的手說,老弟呀,我得幾天不能上班了!你說,咱們這杏花鎮(zhèn)咋辦啊?咱那鋼廠咋辦啊?李鎮(zhèn)長安慰他說,你安心休息,我多抽時間回鎮(zhèn)里看看,工作不會受影響,你盡管放心養(yǎng)傷!吳辛酉說,老弟呀,工作上的事你多辛苦了。也好呀,我正好利用治病這段時間,認真考慮一些思想政治工作方面的問題。
吳辛酉在醫(yī)院考慮的“思想政治問題”,首先是召集黨政班子成員到他病房里搞“兩看兩找”活動。即看先進地區(qū)的發(fā)展狀況,找本鎮(zhèn)的工作差距;看先進人物的模范事跡,找自己的差距。他首先發(fā)言說,同是一個太陽照,同是一個中央來領導,人家為啥比咱好,這事真是不得了。班子成員聽著他的順口溜,有的面無表情,有的心里發(fā)笑。好在二英帶著電視臺的幾個人在搞現場錄相,人們不好笑出聲。吳辛酉搞的第二個“政治問題”,是請縣委宣傳部的通訊干事寫一篇通訊搞,題目就定為《杏花山下公仆情》。由于吳辛酉承諾出兩千元的活動費,這篇稿子竟然在市里的晚報上發(fā)表了。吳辛酉把這份報紙買了一百份,分送到縣四大班子的領導和主要局委的負責人。在這篇稿子里,吳辛酉下村拒宴,在機關吃蒸饃啃大蔥,嘔心瀝血辦鋼廠等事跡,都被渲染得淋漓盡致。吳辛酉捧著報紙,把這篇報道看了十幾遍。興之所至,他讓黨委秘書找來縣文聯的一個筆桿子,又是贊助經費兩千元,要求人家給他寫一個以廉潔為內容的條幅,說是要掛到辦公室里當座右銘。這個業(yè)余作者認真研讀了《杏花山下公仆情》的通訊稿,翻了幾天書本,終于來了靈感,把《陋室銘》改為《公仆銘》,原文如下:位不在高,廉潔則名;權不在大,為公則靈。斯是公仆,服務于民。腳步邁基層,民情入腦深。談笑看百姓,往來無私情??梢悦鲗崨r,察真情,無謊報之亂耳,無偏頗之愛心。蘭考焦裕祿,贏得萬民欽。眾人云:公仆精神。吳辛酉看后大喜,連呼幾個好,好!好!又說,你寫這是個方塊,兩邊是不是也得有個對聯?那秀才說,這是斗方,兩邊不宜再配對聯。如果兩邊配上對聯,就不倫不類了。吳辛酉說,管它的,你只管再給我配副對聯,我要掛到我的辦公桌后邊。秀才無奈,只好又絞盡腦汁,為他配了一副對聯:行止無愧天地,褒貶自有春秋。吳辛酉更是連聲稱好,找人精心裝裱,視為寶貝。另外,他還多次叮囑二英,在與黃書記的接觸時,要多注意黃書記的情緒,多注意縣委的動態(tài)。
閑下來,吳辛酉就覺無聊。他找來黨委秘書,要給各村題詞,以便寫在村頭,起到教育群眾的作用。他給陳家溝題的詞是:不許歐打教師。因為這個村發(fā)生過學生家長與教師發(fā)生沖突的事件。給馬家坪題的詞是:嚴禁賣淫嫖娼。原因是他風聞這個山村里的一些年輕女人外出當坐臺小姐。給石匠溝題的詞是:貪污和浪費是極大的犯罪。那意思還是在影射支書王鐵鎖的出手闊綽……黨委秘書看著這些“題詞”,忍不住說道,吳書記,你題這些詞如果寫到各村村口,恐怕……吳辛酉又是右手猛地一揮,怕什么?這是教育農民嘛。毛主席早就說過,最大的問題就是教育農民。黨委秘書眨眨眼,想了想說,吳書記,你也在鄉(xiāng)鎮(zhèn)干這么多年了。最近,市里要來考核副處級干部,你是不是也爭取一下。吳辛酉忽地一下坐起來,你說啥呀?市里考核?啥時間來?黨委秘書合上本子說,大概就是最近這十天半月吧。吳辛酉把被子一掀,說,算了,咱們出院吧。
第二天,吳辛酉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先到縣委見了黃書記。接著,又乘班車趕回杏花鎮(zhèn),不是讓通信員用自行車馱著在村里轉,就是跑到鋼廠搞視察。盡管有人說鋼廠辦了幾個月,沒見一分錢利潤,卻賠進去二百多萬元,吳辛酉只裝沒聽見。沒幾天,縣委辦公室來人總結了杏花鎮(zhèn)開展“兩看兩找”活動的經驗,又交代吳辛酉準備材料,說是縣里要開一個優(yōu)秀鄉(xiāng)鎮(zhèn)干部先進事跡報告會,要吳辛酉在大會上發(fā)言。吳辛酉一聽,實在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他一邊在心里對黃書記千恩萬謝,一邊想像著處級干部的風光榮耀,一邊扒出各種報刊雜志,一本一本地翻看,親自準備自己的發(fā)言材料。待到參加報告會那天,他興之所至,竟甩開稿子,漫無邊際地噴起來。說到迎接計劃生育檢查,他說,有個檢查組的女組長,硬說我們杏花鎮(zhèn)有超生問題。我為了全鎮(zhèn)和全縣的大局,放開四不主義,陪這女組長拼命喝酒。為了勸她一杯酒,我喊她一句親姑奶。還有,我為了給鎮(zhèn)里初中爭取建校資金,找到杏花鎮(zhèn)在外地的一個企業(yè)家。盡管這企業(yè)家年齡和我差不多,我還是一見他爹就喊大爺,感動了企業(yè)家,爭取到手十萬塊。同志們呀,咱們算算帳,我喊人家一句大爺,人家就給十萬塊錢。我要喊上十句八句,能掙百兒八十萬,像這樣的好事,我就是喊他一千句、一萬句大爺,又能吃啥虧?臺下轟然大笑,吳辛酉洋洋自得。
在吳辛酉的焦灼等待中,市委組織部的考核組終于來到了趙河縣。這天,吳辛酉早早來到會場門口,和進入會場的科級干部逐人握手,滿臉溢著謙恭的笑。李鎮(zhèn)長進會場時,徑直往前走。吳辛酉一把拉住他,也遠遠地伸出手,要和李鎮(zhèn)長握手。李鎮(zhèn)長笑笑,只好拉拉他的手。人都到齊了,吳辛酉急急找個座位,拿出手機和電話簿,給科級以上干部逐人發(fā)了一條短信:諸位老弟和老哥,我是辛酉本姓吳。山區(qū)受了兩年罪,投我一票積積福。
第二天,組織部長找吳辛酉談話。部長嚴肅地說,老吳同志,現在咱們選撥干部的紀律多嚴格,你怎能發(fā)那些拉選票的信息?市委組織部的領導很惱火,對縣委看法也受了一些影響,你趕快寫個檢查吧。不然,是要按黨紀進行處理的。吳辛酉腦子一轟,呆呆地愣著,半響說不出一句話來。清醒過來之后,他下意識地找黃書記,但黃書記卻不在辦公室。打聽縣委辦的人,那些主任和干事們都說不知道。他又給二英打電話,打聽黃書記的行蹤。二英很不耐煩地說,我是黃書記的領導嗎?我是他的秘書嗎?真煩人!如此,吳辛酉更有些惶惶然,昏昏然,不停地在黃書記的辦公室門口轉??斓教旌跁r,黨委秘書給他打來電話,說黃書記出事了,問他知道不知道。吳辛酉驚出一身冷汗,急急趕回了杏花鎮(zhèn)。
兩個月后,吳辛酉被調回了縣城,當了統(tǒng)戰(zhàn)部的副部長??h委黃書記因包二奶被妻子毀容,吳辛酉也懶得去看他。離開杏花鎮(zhèn)那天,吳辛酉很仔細地取下辦公室正中懸掛的《公仆銘》,小心翼翼地卷起來,小心翼翼地夾在腋下,戀戀不舍地上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