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老家喬灣算是一個美麗富庶的村莊。它位于南陽盆地的東南面開口處,受白河、淮河、唐河三條河流的夾擊和浸潤,經(jīng)常是濕漉漉、水淋淋的。這里四季分明,雨量充沛,該長的植物在這里都可瘋長。尤其是河灘上葳蕤的蘆葦和河堤兩岸茂盛的芭茅,鋪天蓋地,洶洶涌涌,像一片深厚的海,不是你走進去或身臨其中,真不知道在這綠浪中還包裹著一個人畜共居的村莊。我的村莊不但美麗而且富庶,富庶得就好像你在地里隨便翻一锨土,就可能有種子、雜草根、蟲子啊什么的,你未必知道一锨下去會有這么多東西,但這里的土地確實有這么多含量。在我的記憶里,我們村莊的土地從沒有絕收過,再壞的年景也有半收。松軟的沙質(zhì)土既含水又透風,地肥得一跺腳就流油,莊稼苗在上面就像天然的溫床,不想長都不行,這得力于開辟這片河灣的我的有眼光的始祖。早在明嘉靖年間,我的始祖一挑兩擔隨移民大軍從山西洪洞縣大槐樹下一路走來,眼睛一亮就在這條河灣中停了下來,插桿為界,結(jié)網(wǎng)而漁。五百年的生息繁衍,水草肥美的過分養(yǎng)育,我的村莊現(xiàn)已有三千多人,而在這三千之眾中抑或十里八鄉(xiāng)的我的村莊那一帶,沒有人不知道玉順。玉順和我同族同姓,全名叫喬玉順,今年已六十出頭,長得膀乍腰圓,立起來,像一截結(jié)實的木頭樁子,標準的中原大漢。他家徒壁立,不,嚴格意義說他已沒有了家。他的父母早年過世,離世時給他留下幾間土坯房,因年久失修,早已倒塌,只留下一堆土坯碎瓦和從瓦礫中茂長的樹秧子,印痕著他曾經(jīng)的家。玉順家境貧困,但在父母的操持下,青少年時期的玉順仍像鄉(xiāng)下的野草一樣瘋長,十五六歲已長成硬棒棒一條漢子。天有不測風云,就在此時,父母相繼過世,玉順生活便陷入困境,族人看他可憐,便讓大隊推薦他參了軍。幾年后回來,戴著大紅花,穿著綠軍衣的玉順,沒讓他破敗的家有所改善,反而夾起一口大海碗,背上一條破麻袋,拎上一根打狗棍,以討飯為生了。因無房可住,玉順就睡草堆,鉆狗窩,或在大隊部(作者注:現(xiàn)叫村委會)和學校門樓的屋檐下過夜。天暖和時干脆睡在大樹下、池塘邊,以地為床,以天為屋。鄉(xiāng)鄰們都疑惑:玉順這娃當當兵咋當傻了?當瘋了?看著他蓬頭垢面鼻嗒涎水的樣子,都移開目光或搖搖頭,表情不知是惋惜還是可憐?于是,玉順便又多了幾個綽號:“瘋子”、“二球”、“要飯的”,因玉順人高馬大,皮膚煞黑,又有“老黑頭”之稱。
玉順要飯,很有規(guī)矩,先從外村要,如果外村要不飽或遇陰雨天出門不方便,才從本村要。就是在本村,也先從外姓的人家要,之后才越來越近,但從不向鄰居或近族的人要。即使有好心的叔伯兄弟、嬸子大娘給端上一碗飯或拿幾個熱饅頭什么的,玉順也從不接受。時間久了,人們覺得玉順并沒有完全憨,還知道自尊和臉面,只是不曉得這娃當兵回來后咋就變成這樣?歲月消化著人們的純樸,生存更淡漠著人們互相的關懷。春夏秋冬播種收獲,起房蓋屋,娶媳嫁女,生兒育女,每人每家都在過著自己的日子,不是特別的時候,人們把玉順忘了,玉順也就消融在鄉(xiāng)村生活和普通農(nóng)家的裊裊炊煙中。只是誰家有了紅白喜事,玉順便會準時出現(xiàn)。玉順似乎很懂事,雖不說話,但嬸子大娘叔伯爺奶的輩份總記得很清。凡喜事,玉順會放一掛長鞭,遞上二元錢(上世紀貧窮時拿二毛);凡白事,就放一串短鞭,提上半斤火紙,甚至趁人不注意,跪地向逝者叩上幾個頭。我們村因有了玉順,紅白喜事上就沒有了外村外鄉(xiāng)的要飯者。這,也省了眾家的心,免得被生疏的外來者騷擾,玉順是我們村對付二流子懶漢的守護者,有時,要是誰家準備開席時玉順還沒來,主人或主事的就會問上一句:“玉順咋還沒來?”
就有人說:“玉順可能病了,或到外村要飯還沒回來,這幾天就沒看見他?!敝魅嘶蛑魇戮蜁u搖頭,拉著長聲喊道:“放——炮,開——席!”人們就陸續(xù)入席就座,似乎玉順來了不多,不來也不少。
玉順雖然要飯,但從不做有違鄉(xiāng)下人品性的偷雞摸狗之事,更不接受親戚族人的捐贈或施舍。玉順把要飯當成了鄉(xiāng)下人正當?shù)淖龌罨蛘呤浅抢锶说囊环莨ぷ?,自己也是靠做活工作掙飯。玉順有很多讓人想不明白的事情。比如,在不要飯的大多時間里,他總喜歡在自己的宅基地上挖坑打洞,挖的坑由一人多深,再向側(cè)面挖,地道似的。他父母留下的幾間土坯房就是因挖地洞而被雨水灌泡后坍塌的。他還總是喜歡拿一根小棍敲打自己的頭或脊背,夏天光著脊梁時,人們總能看到玉順脊背上紅紅的被自己敲打的印痕。還有就是玉順總認得家,除了外出,玉順總坐在自家破爛的房屋廢墟上,一坐就是半晌、一天,自言自語地說著不知里外、不著東西的話語。
玉順是有兄弟姐妹的,也都想照顧他,每次給他送的東西都被玉順扔出好遠,也不和他們搭話,家人無奈,也只好聽之任之了。但玉順曾經(jīng)是個軍人,每月有幾十元的補貼,年底有幾百元的優(yōu)扶金,還有配發(fā)的衣服棉被什么的。所以,玉順經(jīng)常穿著不戴微章的準軍衣,有時還反季節(jié)地戴著軍帽,儼然仍是一名老兵。玉順像鄉(xiāng)下一條自由的野狗一樣在自己的村莊和別人的村莊里游蕩著,活著,顯得自在、散疏,有時甚至有些傲慢。他不必看任何人的臉色,而人們還得看他的臉色,怕他不高興或情緒暴怒時干出毀壞莊稼、房屋、樹木甚或傷人的傻事。玉順做任何事說任何話都不必左顧右盼,不必眼高眼低,更不必唉聲嘆氣、后悔跺腳,他不為誰負責。
我是和玉順一個村莊誕生的,我有著和玉順一樣甚至和一條柴狗一樣的賤處,那就是總也舍不了那個舊家,破家。三十多年前,自己用父母哥姐們的血汗和肩膀踏上走向城市的路,如今,卻又淚眼迷離地牽掛著,回望著;還時不時地驅(qū)車數(shù)百里,耽擱三天、兩天地返回。說來也巧,每當我回到我的村莊和老院時,總能在村口或在路過玉順“家”的路旁碰見他。我遞上帶把兒的紙煙,玉順總會放下手中擺弄的小棍或正在挖土的鐵锨,跑上來畢恭畢敬地與我搭話:“叔,你回來了。”我給他點上煙,他美滋滋地抽上幾口,笑著,手比畫著,舞動著。長期不換洗衣服的騷臭味撲來,直到我遠離后,身后似乎還有刺鼻的氣浪。
玉順算作我們村莊的一員,被大家麻木但認可著。但有小孩哭鬧時,年輕的母親會說“別鬧了,再哭,瘋子玉順聽到了,把你抱走扔了?!笨摁[的孩子馬上被唬住了。玉順成了教育管束孩子的魔頭、煞星。他在我們的村莊里沒有朋友,也沒有人愿意和他交朋友。不過,在一個地方能做到一個朋友都沒有,那也是一種至高的人生境界。人們會說,那娃算是活成了,你不必細究這話是正話還是反話,反正,沒有朋友和家室,就不會有關于別人的事情,只是自己一個人在享受著自己的生命和內(nèi)心。而到底是有朋友好呢還是沒有朋友好呢?誰說得清。在這個物質(zhì)和欲望都如夏天河叉水草一樣瘋長的年代,誰又能斷定沒有朋友是壞事呢。沒有朋友和親人,活著沒人幫襯,死后無人送葬,管他呢:人死一堆腐肉或一把死灰,管那么多干嘛。兩千多年前的一位老先生還說:非知生,焉知死。所以說,瘋?cè)擞耥樆蛏底佑耥樤谖覀兇鍛撌亲羁鞓返?,沒有人做他的朋友,但天空大地,飛禽走獸,草木莊稼,土坯瓦礫,豬貓小狗,它們都是他至親至愛的朋友。有它們在,玉順或許并不孤獨。
二
我最近回到老家是在麥子們已退場的一場夏雨后。我的老母親要過八十歲大壽,大哥、二哥早在幾個月前就已向我打了招呼,說母親如何一生勤儉持家,操勞一生,現(xiàn)在日子好了,應該讓母親高興高興等等。這我是明白的,過去貧窮,連溫飽都難解決,過生日是只給小孩們過的,大人們只是口頭上順便提提,趕在農(nóng)忙時甚至連提都不提就過去了。但現(xiàn)在不一樣了,不缺吃不缺喝的人們要借生日讓大家歡聚一堂讓親戚朋友們樂一樂,讓一切活著的人們感到生活的快樂和日子的美好。
親生母親只有一個,人生也只有一個八十歲,我們姊妹五人為母親生日大大操辦了一場。還浪漫地為母親點上了生日蠟燭,播放了和城里人甚至外國人一樣的生日快樂的歌曲。那天,玉順來了,放了長長一串鞭炮,還遞上了從未遞過的五元錢賀禮(被我大哥如數(shù)退回)。我說玉順怎么闊了?連衣服都是新?lián)Q的,人也干凈了許多。大家告訴我,前些日子鎮(zhèn)里來了人,開著小車把玉順接到縣里,并參加了什么會,在民政局賓館一住就是幾天。又是體檢又是拍照,之后,換上嶄新的白襯衣、綠軍褲,嗨,玉順還真人模人樣哩!有的甚至說還在電視上看到了玉順,他戴著大紅花坐在頭排。我問支書四哥,他說:“原來玉順當兵時是參加過國家核實驗的那一批,為國家的兩彈實驗貢獻過青春和熱血。現(xiàn)在,國家尋找這批兵,算作功臣。真算玉順幸運,全鎮(zhèn)就他一人屬于那一批??赡苁鞘苁裁?筆者注:核輻射)的刺激,他的腦子有點毛病,但體格仍健壯。按規(guī)定縣里給補發(fā)了幾千元的撫恤金,優(yōu)扶金也從每月幾十元提高到八百多元。鎮(zhèn)里還要求村委注意玉順今后的生活和身體狀況,待明年春天養(yǎng)老院擴充后統(tǒng)一安排到鎮(zhèn)里養(yǎng)老?!贝蠹叶颊f,玉順這娃真有福,真是趕上了好時代!我回頭,見玉順正蹲在我家門前的那棵老槐樹下高興地吃著一碗剩萊,我笑笑,鼻子一酸,想哭。
鄉(xiāng)下的夏天是嫵媚而多情的。一場夏雨,護寨河和溝塘都蓄滿了水。村莊的空蕩處,茂長的各種野草和樹木都郁郁蔥蔥,闊大的樹蔭遮天蔽日。正是水生動物們交配繁殖的季節(jié),蛙們鼓脹了肚子和鳴囊,不分晝夜地叫著。忙過一陣子的叫驢和公牛們也都休閑起來,在房前屋后的樹蔭下閃亮著粗壯的性器,自慰般地伸伸縮縮。驢們高亢地叫幾聲,牛們渾厚地哞上一陣,都使村莊再次響亮起來。
我在為母親過完大壽后就準備啟程,但在鄉(xiāng)鄰和兄長們的再三挽留下又過了端午節(jié)。而就在端午節(jié)的那天夜里,玉順死了,死在村中央一個大坑(大水塘)里。當?shù)诙烊藗儼l(fā)現(xiàn)尸體并打撈上來時,玉順已被水脹飽了肚子并黑青著臉。據(jù)住在坑邊的我的一個本家三爺講,這幾天吃過晚飯,玉順就拿著他要飯的大海碗在那個楸樹下的一個臨水的石板上重復洗刷著,并用水順頭澆下沖涼。因是魚擺粒(作者注:繁殖)的季節(jié),一到晚上,水邊總有母魚擺籽拍動的水聲,玉順是不是看見閃著鱗光或泛著白肚的魚們浮上來,想撈魚時掉進坑(塘)里淹死的?也有人說,玉順從來怕水,不會是淹死的。他剛發(fā)了新衣新被,又補了那么多錢,會不會……還有不少說法和猜測,但瘋子、傻子、二球玉順千真萬確是死了,死在他成為英雄之后,死在他準備在第二年春暖花開時節(jié)被接到養(yǎng)老院之前。
三
玉順死了,死在二00七年陰歷的五月初五,這是個二千多年前一位憂國憂民的大詩人抱石投江的日子,但玉順不識字,他死在這個日子純屬偶然或巧合;他的祭日沾了端午節(jié)的光,當人們吃著粽子,喝著美酒,喜滋滋地過著節(jié)時,也許會想起玉順,想起玉順的不幸,但已想不起屈原,因為屈原離今天太遙遠了。
端午節(jié),死了兩個人,一個是古代的詩人屈原,在白天;一個是現(xiàn)在的瘋子玉順,在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