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霖從車上下來,看著廟前擁擠的人流,立時拍手笑著說人真多,好好玩哎!美霖身穿棉絨保暖內衣,外罩一件風衣,看上去很有些雍容華貴的樣子,和大志走在一起,不時引來兩邊人的側目。大志看了看密麻的人群,眉頭皺了皺,但他還是笑了笑,對身邊的司機揮了揮手,又說了幾句什么,司機就把車往城里的方向開去了。
大志領著美霖在人流里走動。整個廟會像一個大集貿市場,亂哄哄的,顯得人氣味很濃。有賣糖葫蘆的,賣甘蔗的,還有吹著喇叭賣氣球、風車的。在靠邊的一個平場上,有一個戲班子在唱戲,唱的是《白蛇傳》,但聲音很快就被震耳的鞭炮聲給壓下去了??繎驁龅倪吷?,他們看到一個耍猴的,猴子紳士一樣戴頂帽子,身上套了件紅夾克,耳朵上掛了一副小眼鏡。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手里拿著鞭子,猴子一邊看著鞭子一邊做敬禮、騎自行車、鉆火圈、翻跟頭的游戲,因為怕挨打,做動作時總忍不住要向后看,把車子騎得東倒西歪,火圈也撞倒了,引得人們齊聲喝彩。然后猴子在主人的授意下,取下戴在頭上的帽子,向圍在身邊的人討錢,耍猴的人這時也開始說話,他說,在家靠親戚,出門靠朋友,今天演好了請大家抬抬手,給個飯錢,多謝了。說著那猴就轉到美霖這邊了。美霖看著猴子突然叫了起來,她用手指著小猴的耳朵,對大志說,你看,它耳朵上的毛都被燒光了。大志往下看了看,小猴耳朵上的毛果然被燒光了,露出了鮮紅的皮肉,猴子似乎也感覺很疼,齜牙咧嘴的,不時用手去摸。美霖說,太沒人性了,怎么能讓猴子遭這樣的罪呢。她的話引來了周圍人的注視。猴子還舉著帽子站在前面,它似乎也認定了這是一個有錢的主,不施舍就不準備走似的。大志急忙掏出十元錢,放到猴子的帽子里,然后拉著美霖的手走了出去。身后傳來一陣又一陣的銅鑼響,大概是新的節(jié)目又開始了。
大志和美霖是來拜廟的,可他們看了看橫在面前的人墻,就知道今天來的不是時候。大志說有一萬人,美霖說起碼有三萬,看那晃動的人頭就跟蝌蚪似的??稍趺磿羞@么多人呢,一定是很靈的吧,美霖說。也許吧。他們說著隨著人流往里面擠進去了幾步,但很快被外出的人流給帶了出來,把美霖的鞋也給擠掉了,褲腳上也踢了一層土。大志替美霖打了打褲子上的灰塵,說,是不是先回家,改天再來。美霖看著涌動的人潮,臉上顯出興奮的潮紅,她說,回什么回,有這么多好玩的東西,為什么要回去,既然來了,就好好玩玩吧。
大志覺得沒什么好玩的,這些亂哄哄的場面他看得都要煩死了。像那個耍猴的,他依稀記得那人就住在附近,很早就在耍猴了,有一次,他們曾趁著耍猴的不注意,把拴猴子的繩子給解掉了,結果害得耍猴人一通好找。那時他有三只猴子,現在卻只剩一只了,也不知道是以前的那些猴子不,如果是的話,那這只猴子也夠老的了,如果是人的話也該退休了。時光過得真是快,仿佛是一眨眼的工夫,十來年的時間就這樣過去了,大志這樣想著,不由生出些感慨來。
他們站在邊上看廟宇。廟叫蓮花廟,很有詩意的一個名字,但蓮花是沒有的,只有很靈巧的一座山,廟就坐在半山腰旁,四周用紅磚砌了,但只能擋住廟宇的半個身子,挑起的屋檐卻像鳥的翅膀向兩邊飛去,鳥的翅膀上飄著綠、紅、黃旗。早上多少起了點霧,那廟就像是座落在霧上,顯得有些神秘。美霖看了看,說,這里敬的是什么神,基督教,里面是耶穌吧?大志搖了搖頭。美霖說,那就一定是佛教了。大志又搖了搖頭。那是什么神,會有這么多的人,美霖來了興趣。敬的是老君爺,大志說。老君爺,我怎么就沒聽說過,算是哪一路神仙,美霖疑惑地說。你當然沒聽說過,天下神仙也多的是,你知道的都是有地位的,榜上有名的,像釋迦摩尼、耶酥、如來佛祖、觀音菩薩等,還有一些土生土長的神,雖然不上序列,但能耐特別大,人們也就看得重,鄉(xiāng)下人就信這個,這也算是城鄉(xiāng)差別吧。
美霖沒有說話,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廟宇看,時間長了,就覺得那廟宇像是浮了起來。美霖閉了下眼睛,說,我看到了。看到了什么?大志問。我看到神了,他正看著我呢。他坐在蓮花座上,用他那雙好看的佛眼看著我呢。大志拍了下她的肩膀,說,是嗎,隔這么遠都讓你看到了,還是大白天的。那可不是,美霖說,他坐在蓮花座上,神態(tài)安詳,尤其是那雙眼睛,像極了女人的眼睛,美麗清澈,似乎也有些憂傷,就那樣地看著我,像是要跟我說什么似的,是不是神顯靈了。大志笑了下說,看來你跟老君爺有緣的,不過,有一點你弄錯了,坐蓮花座的是觀音菩薩,這些小神是坐不起蓮花座的,騎個掃帚倒差不多了。大志本意是想開個玩笑,可美霖卻聽得有些掃興,說,連神你都能分出個三六九等,這多年的官場真是沒白混了。大志紅了臉,沒有說話。
快到上午,人才稍稍松動了些,但也只是能擠進廟院里。廟宇的范圍很大,一直延伸到山腰上。空地上零星地長著毛竹和栗子樹,還有兩座泥塑的神仙尚未鍍上金粉,在半山坡上和顏悅色地注視著下面的人們。連接每座廟房的甬道是用青磚鋪成的,蜿蜒到每一個角落,甬道兩邊的毛栗子樹和毛竹己綻出了新葉,有幾株竹枝被人撞斷了,枝桿被踩在腳底下。地上,有青草芽從磚逢里鉆出來,但都歪著頭,沿著地表往上長,那樣子,仿佛是在歪著頭注視著你,給人一種怪怪的感覺。大志受不了這種注視,哪怕是小草的注視。他轉過身,見靠墻的地方有一眼水井,井上有轆轤,一個女尼正在打水,但女尼歲數大了,搖轆轤顯得很吃力。大志想過去幫老尼一把,但猶豫了一下,還是沒去。他有些興趣索然地轉過身,卻看見美霖正在向他招手,便向邊上的殿里進去了。
他們進去的是邊上的小廟。一般的廟宇都分正殿、耳殿和偏殿。正殿是供奉主神的地方,耳殿和偏殿則供奉其它有地位的神。像這里,主殿住著的是老君爺,耳殿住著的是菩薩、觀音娘娘、財神、龍王、藥王等神仙。還有一些神仙,像土地爺、灶王爺、姜太公等,大約是自身能力有限,不能幫人解決多少實際困難,所以連偏殿也住不進去,就只能擠在邊上的小廟里。誰說神就不分三六九等,不然這些小神怎能這樣可憐巴巴地屈居一隅呢。他想把這話跟美霖說說,但美霖正把身子擠在求神的人堆里,斂聲屏氣地看著什么,就把念頭打消了。
大志看了一會兒便走出來,在廟院里閑逛,廟院里的主持和傭人都是女的,但不剃發(fā),其中以六七十歲的居多,或許也有些年輕的,但都戴著青尼小帽,幾乎不說話,連走路也是輕手輕腳的,便連年紀似乎也分不清了??粗切┥袂槊C穆的主持和滿臉愁苦的信徒,大志覺得這似乎更像是一家醫(yī)院,也許這種說法也不為過,都是擔負著治病救人的責任,只不過是拯救的對象和內容不同罷了。
從偏殿里出來,就到了廊檐下,廊檐很大,靠里的地方用木板隔了一下,成了一個相對獨立的空間。里面沒有供奉神位,卻放著兩排凳子,還有兩張桌子,上面放著一些茶杯、茶壺,看來是供客人歇息喝茶的。一個看上去還年輕的女尼正在煤爐上燒茶,看見大志往這桌邊來,便扭過身子,也不看人,雙手合十,施了個禮,說,施主請稍坐,茶馬上就好了。大志聽著聲音,稍稍愣了一下,抬頭去看女尼的臉,但女尼又去忙她的茶炊去了。旁邊已坐了幾個等茶喝的人,一邊聊著閑話,一邊看著年輕女尼忙碌的身影。大志并不是想喝茶,他只是想坐下來歇歇,可看見那些人,便又站了起來,到了門廊外邊,但他仍忍不住回頭看,最終似乎也覺得自己過于敏感和無聊了,才搖了搖頭。
大志在廟里轉來轉去,看廟里的建筑和陳設。廟門的后邊有四塊石碑,上面刻有建廟人的名字及捐款數額,多則一千元,少則二百元。一邊的墻上貼著一年的收入和支出,有些財務公開的意思。進到院里,廊檐的正中有一張銅刻的牌子,在太陽下閃閃發(fā)光,細看,才發(fā)現那上面寫著“x市宗教藝術研究會制”的字樣,看來像是上面頒發(fā)的類似于合格證的東西。
兩邊的墻上,掛滿了“勸世人”、“訓子歌”之類的文字,大意都是要人棄惡從善,不要貪財,以及戒欲、戒色,叫人學好的。大志看了幾段,覺得這世界上的人如果真能像這上面說的那樣去做,應該真是不錯。但人真能做到嗎?這樣想著,便覺得心里有些空,有些找不著方向,就像一個瞎子,被來自不同方向的線牽著,最后弄得過且過連自己也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了。
等了半個鐘頭,美霖才擠了出來,用手附著胸口,說,好熱,好熱,順手接過來年輕女尼遞過來的茶杯飲了一氣。女尼問她還要不,美霖才看見了女尼,卻冒冒失失地說,你這么年輕就來做尼姑了。美霖的話引得喝茶的和旁邊說話的人都向這邊看。女尼的臉似乎紅了,卻沒有說話。美霖又說,是不是有什么想不開的事了,年輕女人出家都是這樣的。她還想說些什么,但被大志拉到外面了。
看了看表,己經十二點多了,他們商量著該怎么辦。按大志的意思是,就算了,先回家去,但美霖不同意。美霖說,這么好玩怎么就回去了,再說你不還沒求神嗎。大志也不是真的想回去,就同意先去鎮(zhèn)上吃飯,吃過飯再來。
鎮(zhèn)子叫濱湖鎮(zhèn),是相對于瀕臨的丹陽河而叫的。鎮(zhèn)子和蓮花廟幾乎連著,走不到十分種,就看到鎮(zhèn)子的全貌了。再走十分鐘,就要掉到丹陽河里了,大志這樣說。美霖便說要去丹陽河看看。丹陽河有什么好看的,不就一汪水嗎,水你又不是沒見過。美霖還是不同意,吵著一定要去看。大志便只好說,那我們還是先去吃飯,吃過飯再去丹陽河看,怎么樣?美霖答應了。
進了鎮(zhèn),是兩排舊屋舍,相對而立。房子的邊上是一道水渠,渠水湍急,數丈遠一個閘門,一個農婦正用龍須草編織的長繩汲水洗衣。再往前去,是一座小橋,橋被柳樹掩映著,就像電影上經常看到的江南的那種弓行橋,過了橋,才真正算是進到了鎮(zhèn)里。美霖立在橋上四下里看,說,這地方真不錯。那可不是,大志隨口說,這里是楚文化的發(fā)源地,過去是水旱碼頭,輝煌了幾百年了,也留下了很多古建筑,像“清代一條街”,還有“一腳踏三省”,都在這里。還有,范蠡你知道不,就是把西施送給吳王夫差,最后才有三千越甲可吞吳的故事的那個范蠡,就是這兒的人。你老家這么好以前怎么就沒聽你說過,美霖把手伸到水里,邊玩水邊說。這算什么好,人們還不是照樣窮,那些東西又不能當飯吃。美霖看著大志說,只有人說自己家鄉(xiāng)好的,惟獨你例外,也不知你整天在想些什么。我什么也不想,可我說的都是實話。
走進主街,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排排古建筑群落。建筑物的飛檐呈凹形刺向天空,屋檐緊接著屋檐,仿佛一把巨大的傘撐在頭頂。翹起的屋檐在陽光下投下淡淡的影子,通直的街道接納了丹陽河吹來的濕潤的空氣,剛剛走出來的熱氣一點也沒有了。
街道的兩旁是各種各樣的小店,都是木板活門,店里的老板或老板娘坐在柜臺后面,神態(tài)安詳地注視著從街上走過的人。也有的走出門外,和相鄰的熟人說話,或幾個人湊在一起打牌。一個小男孩在蹣跚學步,小男孩像潘長江一樣在額前留了一撮毛,穿了一身唐裝,手里拿了一個風車。孩子的旁邊,坐著一個年輕的少婦,也只是二十多歲的樣子,原來的長發(fā)剪掉了,留下齊耳的短發(fā),但看上去似乎顯得更漂亮了。少婦微閉著眼,像是對生活的陶醉,又像是在回憶少女時代的生活。說不上來,但看上去很吸引人,就像是一幅靜態(tài)畫,讓人生出無限的遐想。街上的行人不多,生意看上去似乎也不太好,但他們好像都不為這操心似的,一味地回味沉思或打牌說笑。
美霖拉著大志的胳臂一路走來,引來了人們的目光。大志把胳臂從美霖的懷里抽出來,又正了下身子,說,你知道剛才那條街叫什么名字嗎,那就是“清代一條街”,很有名的,你看那全是清代的建筑,一直保存到現在。有時遇上節(jié)日,這里的人們穿上清代的服飾,像清代人那樣的生活,也很有意思的。這是一個產生故事的地方,無論過去還是現在,從街上走一趟,總能聽到一些感人的故事,只是這里還太窮。說著話,已到了一所學校前,大志不走了,說,那就是我上高中的地方。他說到這里語氣似乎停滯了一下。美霖說,是不是這里還有你的初戀情人呢。你說什么呢,大志訕笑了笑,但目光卻直直地看著學校。那兒,有幾個學生在操場上踢足球,球被踢到了大志這邊,他們讓大志幫他們踢回去,大志笑著應了。這時,從校園里出來一個老教師,向這邊走來。大志忙回過頭,對美霖說,我們該去吃飯了。
吃飯的地方是一個家庭餐館,老板是一個六十多歲的多話的老頭。他熱情地招呼他們在院子里的石桌前坐下。石桌靠著一株槐樹,槐樹上正結著槐花,有的飄落下來,落在了地上,石桌上。撿一枚放到嘴里,甜甜的,空氣里也彌漫著這種清甜的香味。老板顯然把他們當作了游客,就跟個導游似的,一再說這兒的好處。大志也不說破,任由他說。老板說,這鎮(zhèn)子可有些歷史了,就說這丹陽吧,聽老一輩的人說,上古時叫“淅?!?,《西游記》里的“八百里黑河”說的就是這里。后來,丹陽河下游李官橋“攔海山”年久沖刷,終于石破天驚,才形成這條流三省貫六縣的江道。在唐宋時,這里就是武漢至西安的重要航道。明末清初,達到了鼎盛時期,千里江道帆船林立,號聲震天,那繁華程度可不是現在所能比的。老板說著給他們沏了茶,茶是當地產的清茶,聞起來有一股清香的味道。再說這鎮(zhèn),當時是三省結合處的水旱碼頭,鼎盛時期,三省巨賈相繼造官廳,七十二家商行在這里都設有會館,五里長街,人聲鼎沸,平浪宮里,云遮霧繞,那才叫繁華。到了后來,就不行了,有了公路、鐵路,打魚撐船的上了岸,又修了水庫,一下子就是幾百年了。老板說著突然住了嘴,仿佛有些不堪歷史重負似地垂下了頭,直到有人喊他上菜,他才有些歉意地笑了笑,進屋去了。
午飯是清炒竹筍,雞丁蘑菇,一個青菜,一個丹陽鯉魚,一人一碗糯米酒,一小碗米飯。老板招呼他們吃飯,就坐在一邊抽煙,腳下臥著一只大黃狗,大黃狗也顯得很有教養(yǎng),看都不看他們一眼。美霖夾了一塊雞丁扔給它,它只是看了他們一眼,又低下頭去。老板笑著說,你可別小看了這只狗,不是自己人喂,什么好東西都不吃,只是也可憐它了,跟不到富裕人家,整天連肚子都吃不飽,可它一點都不嫌棄,想想真是難為它了。老板說著摸了摸它的頭,把那快雞丁遞給它,它吃了,兩只眼睛看著老板,然后把頭放在老板的腿上。美霖看得都要流出淚了。
院外,有一陣聲音傳過來,是歌聲又不是歌聲。他們扭身去看,只見幾個本地婦女一路走著、唱著,沿著水渠往鎮(zhèn)外走去。美霖把目光轉向了老板。老板看了一眼,說,那是一些信主的,今天是25日,是祈禱日,信主的人要聚在一起唱頌詩的。是信老君爺的嗎?美霖問。那倒不是,老板看了他們一眼,說,你們去過蓮花廟了。美霖點了點頭,可沒想到會有那么多人,是不是真的很靈啊?
那自然是,老板在鞋幫上磕了磕煙灰,臉上顯出自豪的神情。我什么神都不信,只信老君爺。你們知道這有多少人信他,每年的大年初一、正月十五,還有清明節(jié)等,十里八鄉(xiāng)的人都來了,求子求財求平安,磕頭還愿,那香火才叫個盛,連一些大廟都比不上。就連一些城里人想升官發(fā)財也都慕名而來,開著小車,上錢也大方,出手就是幾百。我從沒有見過這么盛的香火,你說是不是。大志的臉無端紅了一下。你們是外地人,我告訴你們一些本不該說的話,只是你們在這里可不要亂說。老板說到這里壓低了聲音,顯出神秘的表情。老板說,那老君爺原來就是一個人,一個女人,就住在離這不到十里的一個叫仙人灣的村子里。三十多年前,她坐化成神,被人尊稱為老君爺。老君爺生前吃齋念佛,做盡善事,成神后也替人排憂解難,人們都敬重他,給他修起了廟。開始,鎮(zhèn)里怕影響不好,鎮(zhèn)上的領導說,毛主席死了也沒這么隆重過,一個老太婆死了就享受這樣的尊敬,這算什么事。就組織拆過幾次,可每次拆過不久,廟就又建起來了。直到最后,他們也沒有拆掉,最后向上討了一塊牌子,這廟就算合法了。
可我聽說的卻不是這樣。大志的心里突然產生一股惡作劇的心理,他說,我聽這里的人說,老君爺是自殺的,三十多年前,被逼不過就自殺了。是嗎,美霖轉過頭問,臉上顯出興奮的神情,為什么,快說來聽聽。我聽說是——大志還想說,卻聽見老板咳嗽了一聲,截住了他的話題,說,一定是有人對你亂說了,你們是外來的,千萬不要聽他們瞎說,一定是那些信主的人在亂說,她們的人改信神了,就說神的壞話,要遭報應的。大志覺得有趣,連神也會拉選票,還想再說幾句,卻見門口進來一個小孩。小孩也就六七歲光景,很大的一個腦殼,頭發(fā)理得很短,衣服也有些破,但很干凈,胸前掛著一個布老虎。小孩看上去很精神,兩只眼睛很有神,進到院子里看了他們一眼,大黃狗立刻迎了上去,他摸了摸黃狗的頭,黃狗直起身把腿搭在小孩的身上,用舌頭添他的臉。小孩抱著狗,對著老板叫了聲,大爺,我們的飯做好了嗎。老頭笑著說,你再不來,我就讓阿黃給你們送去了。小男孩嘻嘻笑了,看著老頭進去拿飯??衫项^卻站在門口說,飯涼了,要熱一熱。
小孩便在大志的對面坐下來逗狗玩。美霖看著小孩小聲對大志說,這孩子長得真像你,你說是不是。大志的心沒來由地跳了跳,卻笑著說,你胡說什么呢。真的,美霖仿佛突然來了興致,說,你看那孩子的嘴、鼻子、臉、眼睛,還有他看人的樣子,真的像極了,是不是你瞞著我在你老家還有一房,給你生個大胖兒子吧,還不老實招來。大志的心跳得不行,急切地說,你瞎說些什么,讓人家孩子聽見。看著大志起急,美霖不由笑了,說,不就是說著玩嗎,看把你急的。不過,說實在話,這孩子長得可真像你。大志忍不住向孩子看,發(fā)現那孩子也正盯著他看,便邁過了臉。
孩子拎了飯盒往外走,一邊走一邊回頭。老頭在后面說,還看什么,還不快去,想讓你媽餓死。阿黃在我這里你不用操心,我會喂它的。孩子這才一步三搖地走了。大志盯著孩子的背影,問老板那孩子是干什么的,為什么到這兒做飯。老板嘆了口氣,該咋說呢,這也是林家女子的不幸,嫁了個丈夫,過不到一起,后來丈夫又死掉了,留下一個兒子。婆家見不得,就回了娘家,可娘家也不能管她一輩子,她就自己找了份事掙倆錢,勉強供孩子上學,每天飯來不及做,就讓我替她做好,放學后由孩子給她送去。那她為什么不再嫁呢,大志問。這我也說不上來,這孩子性子倔,心性強,也不知她是怎樣想的,多好的一個孩子,我是看著她長大的,恐怕這一輩子就要這樣給毀了。大志還想問點什么,外面有人喊老板。老頭答應一聲出去了。大志心里惴惴的,和美霖又坐了一會,也告了辭,向外走去。
時間還早,美霖問大志還有哪兒好玩,大志想了一會兒,說,那就去范蠡公園吧。兩個人在公園里轉了一會兒,畢竟是鄉(xiāng)下的公園,除了一個范蠡的雕塑和一些常見的花草樹木外,見不到什么別的東西。美霖在范蠡的塑像前站了一會兒,他就是范蠡嗎。大志點點頭。美霖就說,也沒見有什么特別的,不就一老頭嗎。大志說,這可不是一般的老頭,利用“美人計”恐怕就是他開的先河。還有,到了后來,該享榮華富貴的時候,他卻激流勇退,去做生意了,成了一代富豪,那腦筋比現在人都開放,你說是不是。美霖趴在碑上看上面的文字,說,當年他把西施送給夫差時也不知是怎樣想的。還能是怎樣想的,男人嗎,總是該以大事為重,沉溺于兒女私情是干不成大事的,大志說??赡腥烁纱笫聻槭裁纯傄誀奚藶榇鷥r,把自己的愛人送給別人無論怎么說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對這樣一個拿自己的愛人做交易的人卻供若神明,恐怕是世上所有不忠或視女人為玩物的男人的普遍心理吧,你是不是也是這樣。瞧你把話說得多嚴重,不就是隨便說說嗎,大志說。
回到廟上,也只是下午二點鐘的光景。廟上的人仍很多,多數上午都沒有回家,廟上有賣飯的,也有當地小吃,像這個季節(jié)的槐花粥、槐花餃子,很有名的,兩元錢一大碗。還有槐花饅頭,管把人吃飽。吃過飯的人,就三五一群蹲在地上玩“占方”的游戲。地上的灰很厚,上面堆滿了甘蔗皮和瓜子殼,還有糖紙、鞭炮紙,空氣里彌漫著很濃的火藥味和香燭的氣息。廟院的門這時虛掩著,顯得清凈了許多,上午擁擠的人群仿佛一下子都蒸發(fā)掉了。大志問身邊的人現在為什么沒人進去。那人笑著說,老君爺也要吃飯休息啊。大志不由笑了,說,這神當的,比當領導的還要舒適。兩人正自閑聊,卻看見剛才見過的小孩從廟里走出來。小孩的手里拿著一截剛從柳樹上折下來的枝條,在陽光下一蹦一跳地走著。大志忘了說話,盯著孩子的身影看,直到美霖拉他,才回過神來。
到了兩點半左右,人們開始往廟里進。他們跟著人流往前走,進了門廊,又看到燒茶的年輕女尼,坐在凳子上,目光定定地看著院子里的某一件東西上,仿佛里面的熱鬧和她都不相干似的。這次,她的頭稍稍抬起,可以看到她的半個容貌,看上去她也就是二十多歲不到三十歲的樣子,容貌很清秀,但眉頭皺著,顯得很愁苦。美霖悄聲說,怎么這么年輕就入了空門了呢,我總覺得這個女人后面有很多故事,而且這些故事和我們有關。又在胡說了,人家是在燒茶,不一定是出家,你又在疑神疑鬼了??晌铱傆幸环N奇怪的感覺,尤其是看著她的眼睛的時候,美霖固執(zhí)地說。美霖的話使大志的心跳了一下,忍不住去看那女人,但她戴著尼帽,遮住了眼睛,可他似乎也從側坐的女尼身上發(fā)現了些什么,還想再細看,卻被人裹脅著進了大殿了。
美霖先是看別人跪拜。來求神的多是歲數大的婦女,年輕女人也不少,以求子求財的為多。殿上的老君爺塑的是一個男人像,有些粗糙,但眼睛很獨特,非常清澈,又有些憂傷,溫柔地注視著你,仿佛要把你的心思給看透了,也仿佛把這個世界給看透了。殿上有一個執(zhí)事,有七十多歲了,可依然臉膛紅潤,手里拿著一柄拂塵,做完了一個,老尼就把拂塵在求拜人的身上拂一下。外面雖然很熱鬧,但里面靜悄悄的。殿上的人不多,只有同來的,其他的就等在外面,一撥一撥來。
到了四點多鐘,才輪到美霖。她先是凈了凈手,買了香表,然后在執(zhí)事的引導下把香表點燃,插在前面的香爐上。轉過身,站在蒲團前,雙手合十,微閉雙眼,默立。執(zhí)事微微搖動拂塵,嘴里念念有辭。美霖默立了一刻,然后雙手、胳膊自然下垂,兩手扣地,雙膝自然下跪,叩頭。大殿里很靜,仿佛連人的呼吸都能感覺出來。大志站在一邊看美霖做這一些,覺得自己仿佛也沉在某種無邊的黑暗里,多年來疲乏沉重的身子突然松弛下來,有些失重的感覺。大殿上彌漫著莊嚴的氛圍,大志摸了摸自己的臉,臉上竟有些汗津津的。
美霖連做了三遍,最后一遍時,美霖默默從蒲團上直起身子,雙手合十,抱于胸前,眼睛微閉,頭稍稍低下。老尼拿拂塵在美霖的身上拂了拂,才算完了。美霖從隨身的小坤包里拿出一張一百元的紙幣,放進前面的善款箱里,始才諾諾地向后退去,一直退出了大殿。她的臉紅撲撲的,眼里盈滿了光,仿佛被什么東西激動著,給人一種很飄渺的不真實的感覺。
美霖堅持要把所有的神位全部拜完,大志跟著看了幾次,很快就失去了興趣。他一個人走出來,在外面站了一會兒,看見幾個當地青年在玩“劈甘蔗”的游戲,便參加了進去。游戲說起來很簡單,就是把甘蔗刀背平放在豎起的甘蔗上,然后猛翻刀把,在規(guī)定的高度下落,能把甘蔗一劈到底的就算贏。大志連劈三根,每次都是從頭到尾,一劈到底,把幾個不良青年看的目瞪口呆,也引得看熱鬧的人紛紛叫好。不知什么時候,那個小男孩也擠了進來,睜著兩只黑豆一樣的眼睛看著他。大志放下刀,問小男孩,吃甘蔗嗎。小孩搖了搖頭,目光卻盯著他手里的甘蔗。大志把一根甘蔗遞給他,他卻說,叔叔能教給我“劈甘蔗”嗎。大志的心里一熱,不由拉住孩子的手說,你怎么想著學“劈甘蔗”,你是誰家的孩子,你上學了嗎,上幾年級。小孩不說話,泥鰍一樣從他的懷里跑掉了。大志看了看被自己劈得一塌糊涂的甘蔗,朝那幾個不良青年笑了笑掏出了二十元錢,丟在了甘蔗攤上,然后走了出來。
小男孩并沒有走遠,站在不遠處望著他。小孩的身子背對著太陽,額頭上汗津津的,頭微微歪著。大志的心里有些熱烘烘的,仿佛被一股來歷不明的東西給擊中了。他走過去,但小孩卻跑開了。他停下來,小孩也停下來,仿佛在和他玩捉迷藏的游戲。兩個人就這樣在空場里跑來跑去,引來一些孩子的目光。他們纏著自己的大人,說也要玩捉迷藏的游戲,大人不同意,他們就哭,就吵著說,看人家爸爸都玩,嗚嗚。大志聽見這話不由一愣,腿也慢了下來,想一想,覺得自己今天真是有些奇怪,有些神經不正常了。
大志懷著一股落寞的情緒向廟院里走。太陽已經西落,廟里的人也不多了,兩個老尼坐在檐下,用手和嘴巴做著艱難的交流。院子里沒有美霖,大志一個殿一個殿地找,最后才在茶室里看見她。她正在和燒茶的女子說話,看她們那樣子,似乎已是老朋友了。大志想退出去,可美霖卻喊著說,這是梅萍姐,是她領著我一個殿一個殿拜完的。大志只好站下,看著眼前的這個女人,女人也在看他。這次他們是對視著,都清楚地看到了對方的容貌。但他們的神情顯得有些怪怪的,有些吃驚,也有些尷尬。女人最終轉過臉,施了個禮,遞過一杯茶,可茶卻弄灑了。大志看著女人轉身,想說句什么,嘴張了張,喉嚨咕嚕一下,可最終沒說出話。
大志坐了一會兒,覺得很無聊。叫梅萍的女人在茶爐前忙碌著。美霖在喝茶。他不渴,喉嚨卻干得厲害,額頭上還沁出了汗珠。他偷眼看那女人,女人提了桶到水井上打水,轆轤似乎很沉,女子搖著顯得很吃力,他試著想站起來,卻忍不住去看美霖。美霖只顧喝茶,似乎對他的異常反應沒有感覺。他試了幾次,最終還是坐了下來,把臉扭向院子里。院子里靠墻的地方長著一株夾竹桃樹,這時正是開花的季節(jié),夾竹桃纖弱的枝頭上探出的幾瓣花朵在晦暗的廟院里顯得特別搶眼。大志忍不住說,你看那花多漂亮。兩個女人都向那邊望,美霖立刻放下茶杯,跑了過去,說,真是的,從沒有見過這么漂亮的夾竹桃。大志說,可能是這院里太缺少花了。那倒是,美霖看了看院子,說,那為什么不種些花呢。大志說,你見過種滿花的廟院嗎。美霖不由笑了,可她說,那這一株是誰種的呢。大志搖了搖頭,也許是個喜歡花的人把種子丟到這里,就長出來了。他一邊說,一邊看梅萍。女人口怔了一下,但立刻又去忙她的事去了。
美霖喝夠了茶,兩個人起身往院子里走。美霖把手搭在大志的肩膀上,突然說,你不知道那個叫梅萍的女人多可憐。大志不由自主地說,是嗎,你怎么知道。我是聽那些喝茶的人說的,他們說,那個叫梅萍的女人懷著身子嫁給了一個男人,男人后來不幸死掉了。婆家和娘家都容不下一個帶著孩子的女人,她就來到了廟上,幫人燒燒茶,一個月多少有點收入,供孩子上學??磥磉@孩子是她第一個男人的,可這男人卻跑掉了,想想真是可憐。美霖嘆了口氣。
大志沒有說話,目光盯著墻上的一則“勸世歌”?!皠袷栏琛崩镉幸痪?,“財是惡虎下山,色是刮骨燎刀,貪欲是萬惡之源”,大志苦笑了一下,轉身對美霖說,你都許了什么愿。當然是好愿。能不能說出來聽聽。當然行,不過說出來你可不要生氣吆,美霖有些怪模怪樣地說。怎么會呢,大志說。那我就說了,我許的第一個愿就是這次處長選拔你選不上,怎么樣?美霖的目光直直地看著大志。大志怔了怔,說,你為什么要這樣說。我不知道,我只是直覺地這樣想,美霖說,你是不是生氣了。我不是生氣,我只是覺得難受,還有失望,你竟然在這樣的場合下說這樣的話。大志的臉色很難看。看來你還是很在乎這次選拔的,不過,我只是跟你說著玩的,看來你當真了。美霖有些掃興,轉身走開了。
大志在太陽下站了一會兒,覺得心里煩躁,他的目光不掃向廊檐下的茶室里,但被廊柱堵著,看不到里面??窟叺囊粋€屋子里,一個老尼正在給幾個婦女講道。陽光仍然有些灼人,密密麻麻的蠓蟲就在頭前不遠的地方,你進它也進,你退它也退。有一些落到了脖子里,麻癢癢的,非常煩人。大志的心里突然有一種失敗和頹廢的感覺,這種突至而來的感覺令他很難受。
茶室里這時沒人,大志忍不住還是走了進去,站在面向茶爐的女子的身后,說,我見到孩子了,屬虎的,就是他嗎。女子手里的茶壺重重落在了地上,水也灑了一地。她沒有轉身,手撐在前面的墻上,身子卻仿佛要跌落下去。大志不得不伸手拉住她。這時進來一個茶客,有些奇怪地看他們一眼,嘴里嘟噥了一句,轉身出去了。屋子里又安靜下來,女子這時已轉過身,用清澈得近乎透明的目光看著他,淚珠掛在她的眼角,可也只是一會兒,她迅速擦干了眼淚,整了下衣裳,用一種平靜的眼光看著他。你還好嗎,大志囁嚅著說。女子不說話,給他搬過來一把凳子,還有茶杯,然后把臉扭向門外。屋子里很靜,連蠓蟲振翅飛動的聲音都聽得清楚,空氣似乎也靜止了,有一種窒息的感覺。大志的心里很晦暗,大殿上的神正憂郁地看著他。他有一種眩暈的感覺,門外晃動的香客,靠墻處的夾竹桃鮮艷的花朵,都在面前變得模糊起來。
這時,一個老尼走了進來,她看了看大志,轉身對梅萍說,根寶又在外面跟人打架了,你快過去看看。梅萍聽了這話,急忙跑了出去,大志也跟在后面。到了外面,果然看見門口圍了一圈人,不斷有怒斥聲和叫聲傳出來。梅萍撥開人群,看到的卻是一個男子在打根寶,男子的身邊站著一個和根寶歲數差不多的男孩。梅萍瘋了似地把孩子從男人手里奪過來,用近乎尖嚎的聲調說,兩個孩子打架,你為什么打我的孩子。那男人說,我就是要打他,哪兒來的野孩子,跑到這來撒野。梅萍的嘴巴張了張,卻沒說出話來。大志攥著拳頭往前走了幾步,可最終還是停下了步子。圍觀的人也覺得是男人不像話,紛紛說些指責的話,男人拉著孩子匆匆走掉了。
圍觀的人都走了,只剩下大志還站在邊上。根寶倒是一個堅強的孩子,沒有哭,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大志,然后笑了。大志想過去摸摸孩子的頭,但被梅萍的目光制止了。根寶伏在梅萍的肩膀上說,媽,你不用哭,今天打架不怨我,是他們惹我,可我一點也沒吃虧,以后誰欺負我都不行。這樣說你打架有理了?梅萍抬起手在根寶的頭上打了一巴掌,說,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不要跟人打架,可你就是不聽??墒撬麄兿却蛭业模⒆佑行┪?,嘴撇著想哭,目光卻仿佛求助似地看著大志。梅萍注意到了,拉著孩子向廟里走。大志呆呆地站在原地,眼前仿佛起了霧,用手一抹,觸到的卻是涼冰冰的東西。
跟著他們到了廟院,卻見美霖正在那里東張西望??匆娝麄?,美霖立刻走了過來,順手在根寶的頭上摸了一下,說,這不是濱湖鎮(zhèn)上遇到的那個孩子嗎?感情這就是你的孩子。梅萍沒有說話,忙著給孩子洗臉,拍打灰塵。大志和美霖在邊上站了一會兒,美霖突然對大志說,你不還沒求神嗎,現在人少了。大志向殿的方向看了看,又看了眼面前的梅萍,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說,就不求了吧。美霖看著他,說,怎就不求了,你不是很看重的嗎。大志的臉紅了紅,又向梅萍的那邊看了看,梅萍手里拿著孩子剛脫下的臟衣服,用濕毛巾在上面擦著,但擦著擦著就停下來,顯出茫然的樣子。大志說,還是算了吧,看你剛才做的那些繁雜的程序,還真不容易做出來,錯了又要惹人笑的。美霖說,那就讓萍姐陪你去吧,她知道這里面的路數,會幫你的,你說怎么樣。大志怔了怔,忙說,這怎么可以,廟上這么忙,都有自己的事的,怎好去麻煩別人。沒事的,美霖自做主張地說,萍姐是個好心人,會幫這個忙的,是不是?美霖說著把頭轉向了梅萍,梅萍恍惚地笑了一下,仿佛聽見了,又仿佛沒聽見,只是空洞地看著他們。美霖拍了下手說,這不就得了。
梅萍陪著大志往大殿上走,這時的大殿已是人跡寥寥。執(zhí)事的老尼不時撥著案前的香燭,香燭在大殿上繚繞,散發(fā)出迷人的香氣。大志嗅著這香氣,心里就產生一種迷醉的感覺。他向兩邊看了看,又看了一眼梅萍,梅萍微低著頭,站在一邊,和執(zhí)事的老尼說話,然后老尼就出去了,只剩下大志和她留在大殿里。
老君爺的像看上去非常莊嚴,也很慈眉善目,塑的是一個男人身,這是讓大志非常迷惑的。很久以前,也是在這樣的一個大殿里,他曾疑惑地問她,老君爺本是一個女兒身,為什么要塑成一個男人昵。她說,也許男人的肩膀更能靠得住,讓人更有一種安全感吧。然后他們跪在老君爺的腳下,說一些令人心跳臉紅的話。大志悵然地想了一會兒,不由抬起頭,看著梅萍,心卻仿佛被摘走了,空落得有一種死去的感覺。
梅萍收拾好案桌上的東西,給他準備好了表和香燭讓他把香燭點燃了,插在案前的香爐里。紙也燃著了,梅萍便站在一邊,說,是求財還是求官,你對老君爺說吧,他會保佑你實現的。大志的臉紅得不行,又不知道怎樣掩飾自己的難堪,卻說了一句,還和過去一樣嗎?
梅萍看了他一眼,也不說話,站在蒲團邊,雙手合在胸前,頭微微垂下,過了大約一分鐘,然后兩手臂下垂,兩手掌伏于地上,兩手臂、肘著地,兩膝著地,叩頭,然后默念,起身,雙手合十放于胸前,目光前視。大志開始在邊上看著,然后也跪了下來,跟著梅萍做。
梅萍做完了,就起身站到了一邊。大志還在地上跪著。有一陣子,他就那樣跪著,看著面前的神像,一動不動。梅萍把臉扭向一邊,身子似乎也萎縮了,看起來更像是一個剛剛出家的小尼。
外邊,好像是起風了,案前的燭煙忸忸歪歪地向上飄。好像聽人說過,求神時,如果你的心不誠,或是你的心不靜,那煙柱就不會直直地向上飄去,那煙柱是神的心。大志想使自己平靜下來,可是他做不到。他想直直腰,不小心卻把案上的香爐碰翻了,一些香灰灑在自己的身上。他去拍打香灰,又把案上的拂塵碰掉了,他的心慌得不行,一種灰暗陰冷的情緒籠罩著他。他忍不住拉住梅萍的手,用力抱在胸前。梅萍看著他,然后把手抽了出去,把地上、案上的東西重新收拾整理好,站到一邊,盯著面前的香爐出神。不知什么時候,進來了一對年輕男女,他們先是看著神像前的兩個人,然后去看神像。年輕的女子突然叫了起來,他們抬起臉,順著年輕女子的目光看過去,只見老君爺的眼角似乎淌下了一道道淚痕。兩人默然對視了一會,梅萍突然說,她究竟是在為誰傷心呢?說完,掩面跑了出去。
走到外面,天空一下子變得豁朗起來。美霖正在院子里等他。她對大志說,剛才梅萍是不是哭了。大志深呼了一口氣說,你胡說些什么,這是什么地方,怎能隨便哭呢,一定是香灰迷住你的眼了。美霖點了點頭,可是她又回過頭說,不過,看她那樣子倒真像是很傷心的。
站在廟外,大志仍不住地回頭看,那個叫根寶的孩子正在墻邊玩耍,布老虎還掛在胸前。他不時抬頭向他們看一眼,那雙眼睛,那看人的目光,像他意識里二十多年前的那雙眼睛一樣,剛強而又充滿憂傷。大志下意識地走了過去,但他很快就停止了。美霖站在他的身邊喋喋不休地說著什么,她的話像面前的蠓蟲一樣稠密而又細碎,大志努了很大力才聽清她說的什么。她說,你猜我剛才聽說了什么,我站在那邊聽人們說話,一個人說,這老君爺根本不是坐化的,三十多年前,她的丈夫為了保自己不被批斗,就把她的家庭成分給說了出來,從此她的生活再也沒有了平靜,不斷地被批斗、侮辱。由于對丈夫心灰意冷,她徹底失去了生活下去的信心,她開始不吃不喝不說話,也不穿一件衣服,這樣過了一個多月,就死去了。人們紀念她,只是感念她一生的凄苦、她的忠貞,就給她蓋起了廟,就成現在這樣了,是嗎?美霖說。
大志點了點頭,他的臉上布滿了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