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夢中變成一條魚，被人狠狠地摳住鰓從水中拎了上來，感到喘不上氣，奮力掙扎蹦跳卻逃脫不得。那人哼著小曲拎著魚進了廚房，手腕一翻“啪”的一聲，把魚重重地摔在油膩膩充滿血腥氣的案板上，端木眼前金星亂飛，想起一個既悲慘又無奈的詞：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便停止了掙扎。只見那人提過一把明晃晃的大刀，手腕一抖大刀便靈活地轉(zhuǎn)過身來寒光四射，用拇指輕試刀刃，刃鋒錚錚回應令人毛骨悚然。那人張開五指把魚結(jié)結(jié)實實地按在案板上，端木聽見一陣喳啦喳啦的聲音，身上鱗片被冰冷的刀刃一層一層揭開，透過指縫看見美麗閃光的鱗片撒落在案板上，不一會兒自己便被剝得精光。緊接著刀鋒橫過來切向柔軟腹部。端木猛然想起腹部這個詞不當，應該叫魚白。那冰冷的刃在柔軟的魚白上輕輕舔過，嘶的一聲肚子便被剖開，兩根粗大的手指順著刀口斜插進來用力摳住一拽，在一陣撕心裂肺無法言狀的劇痛中五臟六腹被掏了出來，被那人順手扔進旁邊的垃圾筒里。端木清醒地感知所有的恐怖和痛苦，知道自己完了只求速死，使勁嘠吧嘴乞求死神帶他走！卻發(fā)不出聲音，這才想起魚不會說話。死神沒把端木當人微笑著轉(zhuǎn)身離去……

端木終于從恐怖的夢中醒來，準確地說是手術(shù)后從昏迷中醒來，眼前一片白光很亮。端木相信每天都要經(jīng)歷一段空白，就像翻開新的一頁……

往常端木早上醒來眼睛張開一條縫閃一下，迅速調(diào)整視線焦距，天花板上的那只小狗就會變得清晰起來，那只小狗是樓上漏水形成的一塊水漬，端木每天早上醒來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這塊水漬，越看越像一條小花狗，進而喜歡上這條狗，迷戀這條狗，相信這條狗是上天的暗示。端木總是慵慵地躺在床上，枕著雙手在等一個屬狗的人，她叫柳琳。端木是律師，習慣在夜里閱讀卷宗，分析案情，準備辯護辭，書寫法律文書，半夜才能入睡，自稱是夜貓子。通常端木早上撒一泡尿，回到床上再睡個回籠覺?；鼗\覺香??！端木說慵懶是神仙的姿態(tài)，不信你去看看八仙圖，哪個神仙不是懶洋洋的？通常上午九點鐘樓道里便會響起一串高跟鞋“咯噔咯噔”聲音，好像快樂的鼓點。緊接著是那串熟悉的鑰匙“嘩啦嘩啦”開門，像搖鈴。窗簾翕動了一陣輕風進來，表明門開了。柳琳精靈般飄進臥室，站在床邊帶著迷人的微笑，十分利索地脫光衣服鉆進被窩……端木喜歡柳琳的熱烈、成熟、性感，和她在一起總都能找到極樂世界淋漓盡致的快感，深感只有靈與肉的交媾才是愛的極致。這一段時間端木和柳琳見面總是這么熱烈，狂歡事畢倆人才靠在床上說話。

然而今天端木沒有找到天花板上的那只小花狗，卻看見了吊瓶、醫(yī)生、護士，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醫(yī)院的病房里。昨天晚上發(fā)生的事情在端木的記憶中漸漸變得清晰起來，還有那個變成魚的夢。端木感受經(jīng)過醫(yī)生修理后的身體，右胳膊打著繃帶，傷口一跳一跳地脹痛；左手也纏著厚厚的繃帶，可能是因為手上的神經(jīng)更豐富更靈敏痛感很尖銳，端木清楚記得刀刃刺穿手掌透過手背的樣子；胸肋刀口下面插著一根引流通氣的導管，喘氣時傷口撕裂般的疼痛；還有腹部的刀口……但遠比不上夢中那么恐怖。

這時病房的門開了，兩名警察跟在醫(yī)生的后面進來。端木認識這兩位警察，矮胖的是刑警大隊隊長李大序，瘦高的是刑警小胡，端木以前和他們打過交道。兩位警察向醫(yī)生尋問端木的傷情。醫(yī)生摘下口罩說：左胸被捅了一刀，左肺葉被刺破，只差一點就刺到肺動脈；右胳膊被捅了一刀，刺斷多根肌腱；左手掌被刺穿，腹部被捅了一刀，好在沒有傷及內(nèi)臟。

刑警隊長李大序要求尋問受傷者。醫(yī)生說告訴他，病人雖然清醒，因肺葉被刺破造成氣胸，現(xiàn)在不能說話，不能激動。李大序則強調(diào)為盡快找到兇手必須馬上了解一些情況，他向醫(yī)生保證不讓端木說話。端木希望醫(yī)生拒絕他們，不幸的是醫(yī)生經(jīng)不往李大序的軟泡硬磨同意了李大序的要求。李大序更是得寸進尺，以保密為由把醫(yī)生、護士全都趕出了病房，就這樣端木落入刑警手中。作為律師端木十分熟悉刑警調(diào)查取證工作，他從心里討厭刑警懷疑一切的目光。

李大序生來一付蠢相，矮胖，小眼，寬鼻，厚唇，臉皮松弛粗糙，表情木訥。熟悉李大序的人都知道這位刑警隊長心智過人，是安海市有名的破案專家。李大序坐到床邊，一雙小眼睛不停地眨巴。

李大序說：端木律師，回答我的問題不用說話，如果是，你就眨一下眼睛。不是，你就閉一下眼睛。李大序相信眨眼睛是最節(jié)省體力的動作，通過眼睛的開合他就可以判明是非。

端木心想我才不學你眨巴眼呢！

李大序提問：你知不知道是誰想殺你？李大序眨巴出一個問號。

端木搖頭。

你認識兇手嗎？？李大序眨巴出兩個問號。

端木搖頭。

誰和你有仇？？？李大序眨巴出三個問號。

端木搖頭。

你看清兇手了嗎……李大序眨巴出一連串問號，節(jié)奏很快。

端木還是搖頭。兇手年齡多大？李大序小眼睛定住不動。

端木仍然是搖頭。

李大序小眼睛眨巴出一串逗號、頓號、問號、驚嘆號、省略號、句號……終于明白了端木根本就不準備回答他提出的任何問題，心想律師確實是不好對付。

破釋了李大序的標點符號端木感到很得意，想笑。這時病房的門開了，只見柳琳哭著進來了直奔床邊，看著端木受傷的樣子柳琳揪心得痛，淚流如注。李大序知道柳琳和端木的特殊關(guān)系，十分知趣地退了出去。

端木判斷柳琳剛剛得知自己受傷的消息，小聲說：我沒事……說話時肺部的傷口很痛。

柳琳哭著說，你別說話。顯然這是醫(yī)生對探視者的要求。

看著柳琳眼中汩汩的淚泉，端木知道這一串串淚珠表達的是無窮無盡的愛。一串淚落在端木的唇邊，他品嘗著愛的滋味，感受愛的信息，傷口的疼痛立刻減輕了許多。端木天生是個樂天派，他相信生命很頑強，身體受損后有自我修復的能力，相信現(xiàn)代醫(yī)學一定能幫助自己一天天好起來。

端木是知名律師，謠傳端木打官司得罪了黑社會遭到報復，在社會上產(chǎn)生了不良影響，上級要求李大序限期破案。李大序找到第一個趕到發(fā)案現(xiàn)場的出租車司機張寶成，端木長期包租他的車。張寶成說：昨晚十點他接到端木電話，不到五分鐘他就趕到端木家，發(fā)現(xiàn)端木渾身是血倒在門口，張寶成立即把端木抱上車送到了醫(yī)院。李大序?qū)柫肆蘸投四镜耐?、朋友、鄰居沒能找到與本案相關(guān)的線索。憑直覺李大序感到端木故意隱瞞了什么？

端木和柳琳相識是因為四年前的一起販毒案。柳琳的丈夫馬強原本是港務局高局長的司機，經(jīng)常利用局長專車為朋友從港里帶些私貨發(fā)點小財。不曾想一批私貨中藏著幾公斤海洛因，案發(fā)后馬強一審被判處死刑。端木是這個案子的二審辯護律師。柳琳永遠也忘不了端木在法庭上入情入理的講述，每一句話都能說到她的心里；忘不了端木極具穿透力的辯護，手術(shù)刀一般地撥離互相粘連的是是非非；忘不了端木灑脫有力卻不顯張揚的手勢，感到一股翻江倒海的力量。那一天柳琳浸泡在淚中，被端木渾厚的男中音裹挾著、激蕩著……二審馬強由主犯改判為從犯，改判為有期徒刑20年。

后來端木和柳琳相愛了，可是柳琳既不和馬強離婚，也不和端木結(jié)婚，白天和端木在一起形同夫妻，晚上各回各家，這種關(guān)系已經(jīng)保持三年多了，難免引起非議。作為單身男人端木并不在意婚姻的形式，可自從當上政府的法律顧問，總有人拿這件事來說是非。端木決定等柳琳來了和她好好談談。

那天上午端木躺在被窩里動情地說：嫁給我吧！

柳琳親吻著端木。我什么都給你了，你還要什么？貪心不足。

端木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是說結(jié)婚，正式結(jié)婚。昨天局長找我談話，說我知法犯法，霸占別人老婆。

爛嘴胡說！關(guān)他什么事？柳琳責怪劉局長多管閑事。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柳琳不想談這個問題，坐起來穿衣服，胸罩、內(nèi)衣、內(nèi)褲、項鏈……就像在身上安裝零件，所有零件都安裝完畢，柳琳從情婦變成了主婦，走進廚房開始做早飯。

柳琳是個懂得把柔情愛意化做生活細節(jié)來征服男人的女人，她把端木亂作一團糟的生活理得條條順順，把愛巢弄的舒舒服服，讓端木無論是感情還是生活都離不開她。柳琳是那種猛一看并不起眼的女人，眼睛不大不小，鼻子不挺也不塌，紅唇不薄也不厚，膚色不白也不黑，個子不高也不矮，一切都那么平常那么適中，美中有不足，卻挑不出明顯缺點。其實柳琳很耐看，越看越有味道。

廚房飄出煎雞蛋和饅頭片的香味，勾起端木的食欲。端木起床，饞貓一般溜進廚房，從后面抱住柳琳，想在柳琳回頭的時候送給她一個吻。柳琳沒好氣地說：一邊等著！端木討了個沒趣，心想柳琳這是怎么了？剛剛還好好的。

吃早飯的時候，柳琳端來一盤煎蛋、饅頭片和一杯牛奶重重地放在桌子上，讓端木感到有些異樣。沒等端木開口，柳琳從背后拿出一件新的羊絨衫摔在端木的面前，十分生氣地問：說！這是誰給你的？

這件高檔羊絨衫是端木的前妻華小梅買的，昨天晚上讓女兒麗麗送來的，因為是女兒送來的，端木無法拒絕。他把羊絨衫藏在衣柜的下面，端木納悶他藏的東西柳琳總能很快找到。

柳琳眼圈紅了：她給你送這么貴的羊絨衫是什么意思？不就是想破鏡重圓嗎？今天買這個，明天送那個！她老來勾搭你干什么？剛才你說霸占別人老婆，知法犯法是什么意思……

悲情狀態(tài)的柳琳根本聽不進端木的解釋，淚水稀哩嘩啦沖垮了端木事先構(gòu)筑好的說詞。端木心想這件羊絨衫送來的也真不是時候，把問題復雜化了。后悔不該重提結(jié)婚的事，只要能和柳琳在一起，管它什么名分不名分。端木感嘆柳琳感情豐富，越發(fā)憐愛，摟著柳琳說：好啦！好啦！你想淹死我??？

柳琳知道女人的眼淚是沖破男人理智最有效的武器，她故意曲解端木的意思，以攻為守，她知道哭鬧一下端木就會放棄勸說她離婚的想法，這一辦法屢試屢驗，她為自己的小聰明感到幾分得意。柳琳沒和端木一起吃早飯?zhí)崆半x開了。

柳琳走在廣場邊的樹行中，心情因廣場的開闊而展開?；òt了就像一朵朵等待打開的心情，柳枝綠了隨風蕩漾著春意，小草毛茸茸織出茵茵的感覺，幾只風箏在天空翩翩起舞，講述著人生收放的故事。一對老年夫妻放的風箏是彩蝶，讓柳琳聯(lián)想起梁祝和蝴蝶。

柳琳是保險公司的推銷員，可以比較自由地支配工作和休息時間。女人生活一般比男人更有規(guī)律，柳琳每天早晨六點鐘起床，為上職高的兒子馬曉文做好早飯，六點半兒子上學，她開始收拾家，為公公、婆婆準備好早飯，七點半柳琳騎著電動自行車離開家到公司點卯，然后上街買菜，九點鐘到端木家做一上午夫妻。下午走訪幾家保戶，月底月初上門收一收保費。

柳琳何嘗感受不到來自社會方方面的壓力？有一天她到一個保戶家去收完保險費剛出來，就聽見那家人的議論?，F(xiàn)在公公、婆婆都知道了她和端木的關(guān)系，只是假裝不知罷了。柳琳還記得那天晚上聽到公公婆婆的談話。婆婆的聲音透著凄涼：柳琳和端木律師在一起過上了，我們這個家要散了！公公愴然嘆道：散就散吧，我們兩個老不死的還能拖累人家一輩子？柳琳對得起我們馬家，我就是舍不得大孫子。婆婆凄凄哀哀地說：家里要是就剩下我們倆，活著還有什么意思？柳琳心頭一酸，流下淚千行。更讓柳琳難堪的是兒子曉文長大了，開始懂事了。三年前曉文還和她一起到端木家玩，自從曉文上初中就再也不去端木家了。媽媽和端木之間的不正當關(guān)系，讓青春發(fā)育期的曉文感到羞恥。前天晚上曉文放學回來，進門不喊媽直接回到自己的臥室，柳琳以為曉文在學校挨了批評，進屋想問個究竟。曉文梗著脖子像一頭小獸，剛剛變過音的喉嚨里滾動著男人憤怒的低吼：你要是再和那個端木好，我就不認你這個媽！柳琳突然間感到兒子長大了，臉紅一陣白一陣卻無法向兒子解釋。

那天端木打贏一場官司從法庭出來，端木突然找到了釋放的感覺，他扯下領(lǐng)帶裝進衣服兜里，脫下莊重的黑色西裝搭在肩上，張開雙手向天空伸展，白云在指尖飄過，鴿子從指縫中穿過，春風從心頭掠過……端木想大叫，想狂奔，想發(fā)瘋。但他不能發(fā)瘋，越來越多的人擁擠在城市里，生活空間變得越來越狹小，怎么走路？怎么說話？怎么做事？越來越規(guī)范，越來越理性，正常的人是不能放縱的，除非你真瘋了。端木慶幸自己沒瘋，只是想放縱一下形骸。路過一片槐樹林聞到花香，端木像孩子一般竄蹦起來，夠下幾串槐花邊走邊吃，花瓣有清香，花蕊有點甜。幾個放學的孩子不知槐花能吃，感到好奇，一邊走一邊回頭看端木。端木感嘆現(xiàn)代城市的孩子吃慣了包裝精美的糖果，已經(jīng)不能享受槐花的清香。端木突然想到一個徹底征服柳琳的浪漫方式，他和柳琳約好下午見面。

下午二點，樓道里傳來一串熟悉的高跟鞋上樓“咯噔咯噔”的鼓點，緊接著是鑰匙“嘩啦嘩啦”開門的聲音，端木的心嗵嗵地跳起來。柳琳進屋后聞到一股沁人的玫瑰花香，她知道端木一定是又買鮮花了。柳琳心目中，端木是個不會持家過日子的浪漫男人。她還記得第一次到端木家看到的情形，幾雙皮鞋不分新舊左右亂放在門口，床上的被子窩成一團，床單一角拖在地上。餐桌下面一堆方便面空盒，沙發(fā)上、椅子上搭著衣褲，臭襪子左一只、右一雙扔的到處都是，窗臺上落著厚厚一層灰塵，散亂地放著書刊、碗筷、水杯、水壺。辦公桌和周圍的地板東一摞西一摞堆放著卷宗，散亂無章的書報下面拖出一根電話線，地板上散落著紙頁，床頭柜上放著法典、褲衩和面包……哪像個家？簡直就是一個豬窩。那天讓柳琳永生難忘的是那只九百九十九朵玫瑰組成的巨大花籃，那天滿屋都是沁人的芳香。從那以后每當聽到《九百九十九朵玫瑰》這首歌柳琳都會怦然心動。柳琳不知端木今天又耍什么花招，臥室的門敞開一條縫，里面?zhèn)鞒龆四镜暮?。柳琳以為端木還在睡覺，推開臥室的門，嘩啦一聲，一堆東西劈頭蓋臉落下來把柳琳嚇了一跳，眼前一片飛紅……柳琳尖叫：你干什么！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沐浴在玫瑰花瓣瀑布之中，滿頭滿身都是花瓣，馨香撲面而來，抬起頭，發(fā)現(xiàn)門上方扣著一個花籃，最后飄落下來的幾片玫瑰花瓣輕輕地落在她臉上，柳琳心中立即涌起幸福的暖流，激動地想大聲叫喊，情不自禁撲上床，發(fā)現(xiàn)端木不在床上，掀開被窩，里面塞著兩個枕頭和一只絨毛玩具狗。顯然這一切都是端木精心布置的惡作劇。柳琳在臥室里沒有找到端木，找遍了廚房、廁所、陽臺、貯藏室、衣柜……仍不見端木的身影。柳琳一腔情懷無處發(fā)泄大聲叫著：木頭你出來！卻沒有回音。柳琳開始撒嬌：木頭你藏在哪兒了？你出來吧，我求你啦！我想你……其實端木就藏在陽臺，柳琳進屋時端木從臥室的窗戶爬進陽臺，柳琳到別的屋找他時候，端木又從陽臺爬進臥室，藏在門后捂著嘴偷著樂。柳琳回到臥室，端木猛地從門后撲出來把柳琳按在床上，柳琳的愛終于得到釋放，她和端木滾在一起快樂地歡叫……柳琳躺在玫瑰花瓣中答應和端木一起旅行，以浪漫的蜜月方式向社會公開他和柳琳的關(guān)系，宣布結(jié)婚。

柳琳一直沒想好怎么和公公、婆婆說這件事，本想撒謊說到外地學習兩個月時間，可一想這個謊言不成立，馬強的表妹也在保險公司，這個謊言很容易被拆穿。柳琳想撒謊說是走親戚看望在北京工作的姐姐。仔細一想也不成，姐姐常來電話，只要打一個電話這個謊言就破了。想來想去還是決定說實話，反正公公、婆婆已經(jīng)知道了她和端木的關(guān)系。前天婆婆還拿話試探：三年多沒見到端木律師了，你要是遇見請他到家里來坐坐。

公公、婆婆聽說柳琳要和端木一起去旅游，反應十分平淡。公公說，你也該結(jié)婚了，別整天就知道忙工作，該玩的時候就好好的玩，到了我們這把年紀想玩都玩不動了。婆婆說：你放心去吧，曉文有我們照顧。柳琳從心里感謝公公、婆婆的理解和寬容。柳琳父母早逝，她一直把公公、婆婆當自己的親生父母。

柳琳把公公、婆婆對這件事的反應告訴端木。端木沒說話，他心里明白兩位老人的心思和無奈。自從和柳琳半公開好上以后，端木就沒再去過馬強家，盡管兩位老人視端木為恩人，他還是沒臉去見他們，畢竟偷了人家的媳婦做賊心虛。端木和柳琳約定星期二出發(fā)，預訂了直飛海南的機票，還買回一頂旅行帳篷，說是要在天地之間野合。柳琳不知端木哪來那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對這次浪漫之旅充滿幸福的憧憬。

第二天早上，柳琳對著鏡子精心修飾一番，還是不十分滿意。決定先到公司去請假，然后去美容院，把頭發(fā)染一染，做一個新發(fā)型，這樣看上去會顯得年輕一點。柳琳對著鏡子笑了，笑的自信，笑的自然，笑的自在，像綻開的花朵。柳琳是一個愛笑的女人，端木說柳琳的微笑很迷人。

柳琳好幾年都沒休過假了，她相信經(jīng)理一定會批準她休假。為了這次休假，這幾天她對保戶業(yè)務提前做了安排。柳琳比往常稍晚一點來到公司，走進公司柳琳發(fā)現(xiàn)同事們一齊用異樣的目光看著她，卻沒人和她打招呼。柳琳感到奇怪，心想她們怎么會知道我要出去旅游？柳琳在心里罵張鈴快嘴，這件事她只和張鈴一個人說過。

柳琳直接來到經(jīng)理的辦公室，周經(jīng)理見柳琳進來立即站起來說：你來了。

柳琳感到經(jīng)理今天特別客氣，說：經(jīng)理，我想請假。

周經(jīng)理說：出了這么大的事你還來請什么假？

柳琳被經(jīng)理異樣的態(tài)度弄糊涂了，我真的是來請假的。

周經(jīng)理十分同情地說：我們都知道了，你趕快回去吧。

柳琳徹底糊涂了，傻看著經(jīng)理，不知經(jīng)理說這番話是什么意思。

周經(jīng)理看著柳琳懵懂的樣子，這才意識到柳琳還不知道昨晚發(fā)生的事情。周經(jīng)理說：你不知道？昨晚端木出事了，被人捅了幾刀正在醫(yī)院搶救……

瞬間柳琳全身就像是沒了筋骨，軟的像一攤泥，腦中的一切都化作一片虛無縹緲、無疆無界，無始無終，無質(zhì)無形，無聲無息的白光……

一個星期后李大序獨自一人來到端木的病房，坐在床邊，一笑眼睛變成一條縫。李大序習慣性地摸了摸自己刷子般的平頭短發(fā)說：最讓我搔頭的就是你們律師，我們好不容易抓到了一個嫌疑人，你們律師胡亂狡辯一通，結(jié)果把人放了，還弄的我們一身不是。

端木知道李大序說的上次他為一起傷害案辯護的事。那天在法庭上，端木抓住案子的幾個疑點，推翻了對其中一個嫌疑人的犯罪指控，那個嫌疑人被當庭釋放了。端木說：你們總是假設(shè)當事人有罪，所以才需要律師做無罪辯護。

李大序話題一轉(zhuǎn)說：端木你就別讓我猜謎了，這個案子你肯定隱瞞了很多東西。李大序坐在床邊和端木靠得很近，開始攻心戰(zhàn)：其一，你為什么給兇手開門？說明你認識他。他是誰？為什么要殺你？李大序小眼睛眨巴的時快時慢，窺視著端木的內(nèi)心。其二，行兇的人比較矮小，兇器是一把卡簧水果刀，說明他不是職業(yè)殺手，你隱瞞了你們之間的關(guān)系。李大序故意長時間停頓，眼睛眨巴、眨巴節(jié)奏很慢，等待端木的心理反應。其三，事發(fā)后你為什么不報案？作為律師你不會不懂得及時報案的重要性吧？其四，你對破案不積極，或者說根本就不想破案，為什么？你想掩蓋什么？我很想聽你解釋。李大序眼睛眨巴越來越快。你想私了這件事，不想讓我們介入對不對？你必須和我說實話，別兜圈子，你就是不說我也能查出來，還是說實話為好，我很在意你的態(tài)度。李大序兩眼賊亮捕捉對手反應。

端木的目光開始閃爍飄移，他不得不承認李大序利害，知道自己無法圓滿回答李大序的問題，心里防線開始崩潰，卻又不甘心。

李大序從端木的反應中準確地抓住了他所需要的東西，眨著那雙剜心的小眼睛說：投降吧，說不定我能幫你。李大序憨笑中帶著幾分親切、幾分得意。李大序引導說：現(xiàn)場勘查表明兇手是一個人，個子大約一米六，腳穿阿迪達斯牌旅游鞋，現(xiàn)場有搏斗痕跡。傷口鑒定：兇器是單刃刀，刀刃寬度2．5厘米，刀刃長度8厘米，好像是一把卡簧水果刀。還原行兇過程是：晚十點左右，你聽到敲門，打開門。兇手進屋用刀捅你。你反抗，多處受傷，兇手逃走。你所受的刀傷都不深，說明對手體力不強，而且?guī)е鴰追帜懬?。手機顯示你給張寶成打電話的時間是10點14分，5分鐘后他趕到……

端木知道再作抵抗已經(jīng)沒有意義，想了一會兒說：我可以把真像告訴你，你得答應我兩件事。

說吧！李大序眼睛瞇成一條縫，掏出一包香煙抽出一支煙叼在嘴上，這是他收獲成果時的習慣動作，李大序掏出打火機打著火，準備點煙時才想起病房不能抽煙，更何況面對的是肺部受傷的端木，他默默收起香煙。

端木說：第一，這件事不要再調(diào)查了。第二，你得為我保密。

李大序說：你是律師，在法律允許的范圍內(nèi)我才能答應你。

我保證你不違法。端木說。

李大序認真看著端木。我可以答應你，說吧，誰是兇手？

馬曉文。

誰是馬曉文？

柳琳的兒子。

李大序愣住了，小眼睛睜得很圓。他為什么要殺你？

端木一臉無奈，因為我和他媽睡覺。

李大序笑出聲來。該結(jié)婚你不結(jié)婚，這是風流債，活該！

端木認真地說：別忘了答應我的事。

李大序眨了眨小眼睛說：立了案就必須有結(jié)果，我拖兩個月，問題還得你自己解決。

端木和柳琳相愛之時，馬曉文上小學五年級。那時馬曉文還不懂男女之事，只知道端木是爸爸的辯護律師，是媽媽的朋友。曉文和媽媽一起到端木家玩過。當初馬曉文對端木印象并不壞，端木曾經(jīng)領(lǐng)著他到海里游泳，在海邊壘沙堡。后來馬曉文發(fā)現(xiàn)端木和媽媽之間的茍且之事，這才明白端木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占有他的媽媽，拆散他的家，從那之后曉文再也不理端木了。四年過去了，馬曉文初中畢業(yè)沒考上高中，在一所職業(yè)高中學電腦。有一天，他聽到鄰居兩位大媽在一起談論媽媽和端木的事，馬曉文感到羞愧難當。馬曉文性格內(nèi)向，爸爸又是囚犯，自卑感很強。媽媽和另一個男人之間不正當關(guān)系讓馬曉文污垢在心，在同學和鄰居面前抬不起頭。幾天前曉文和同學打架，同學叫罵：你爸是毒犯，你媽是破鞋，跟別的男人胡搞……馬曉文被人當面揭短，羞得沒臉見人，跑回家大哭一場。十六歲的孩子正處在說大人不是大人，說小孩又不是小孩的階段，這個階段的孩子開始學著用大人的眼光看世界，卻仍在用孩子的思維方式去理解，偏差往往更大。馬曉文聽奶奶說，媽媽要和端木一起出去旅行結(jié)婚，于是決定阻止他們……

端木受傷住院的一個多月里柳琳每天在醫(yī)院陪護，如果說以前還半遮半掩，那么現(xiàn)在她和端木的關(guān)系就算是徹底公開了，端木自嘲比旅行結(jié)婚更加浪漫。端木身體多處受傷生活無法自理，柳琳整天守候在他身邊，給他洗臉，刷牙，喂飯，接屎接尿，擦洗身體，陪他說話。端木發(fā)現(xiàn)自己又回到了嬰兒階段，從柳琳身上感受著母愛的溫馨，感嘆：不管是做兒子還是做丈夫男人都離不開女人的照料。柳琳從碗邊舀出一匙熱粥，噘起紅唇輕輕吹拂，用舌尖試一下涼熱。溫柔的目光就像夕陽下一灣靜靜流淌的小溪，傾訴著無窮無盡的情意，把愛演釋的生動無比。端木看得發(fā)呆，柳琳用湯匙輕輕敲著碗邊提醒端木注意，發(fā)出十分美妙的聲音。喂飯的時候柳琳微微張開紅唇，等端木把飯咽下柳琳才把嘴閉上。

端木說：我現(xiàn)在是你兒子。

柳琳笑了，你不怕差了輩份。

端木說：不怕。

柳琳用毛巾擦去粘在端木嘴邊的飯粒。

端木動情地說：認識你之前只有我媽喂過我，給我擦嘴，為我接屎接尿，洗澡……

柳琳想起昨晚上給他擦身體，端木故意咬住她的衣袖不松口，直到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他才松開，這分明是男孩討取母愛的一種方式。

端木出院的那天，出租車直接開到柳琳家所在的新港小區(qū)。

端木沒有心理準備，對柳琳說：到你家不太方便吧？

聽我安排！柳琳不容商量。

轎車在柳琳家樓前的小路上停下，柳琳扶著端木下車。端木看見兩位風燭殘年的老人站在樓門口迎接，二老白發(fā)飄零，目光遲滯，面頰干癟、骷形顯現(xiàn)，失去彈性的皮膚上點染了更多暗黑色的死斑，和幾年前相比身體好像縮小了許多……端木側(cè)隱心動，愈加不安，進一步理解了柳琳為什么不同意和馬強離婚。曉文站在奶奶身邊，看見端木從車里出來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一個多月來端木一直隱瞞案情，柳琳也假裝不知。感受善良，端木的眼睛濕潤了。

責任編輯 姚逸仙

盧蘇寧 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發(fā)表作品百萬字。主要作品：長篇小說《利益取舍》、《海洋使者》，中短篇小說和影視劇本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