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住在城市的心臟里面。那個時候的城市被我了解得清清楚楚。
我們的家位于一條次干道旁,離主干道不是太遠,半小時就可以走到。主干道從河邊延伸到火車站,大約一個小時就可以走完。那條柏油路不是特別寬,但那個時候在我們的眼里還是很寬的。幾條次干道同主干道交會的地方就被稱為廣場。廣場的中心有一個小花園,我?guī)腿送瓢遘囐嵙慊ㄥX,推累了就到那里面去休息一下,躺在野草里頭傾聽車輪滾動的聲音。我住的這條街上有一家報社,一個鐵路貨棧,一家電臺,一個衛(wèi)生防疫站,城市的郵電總局位于街口。除了這些單位以外,街邊連接起來的房屋大都住著城市貧民,家境不寬裕的那種。那個時候,特權(quán)階層應該是住在大院里頭,而不是街道上。我們并不同這些貧民打交道,只是由于日復一日地經(jīng)過他們門前,便有了親切感。
沿街排列的貧民木板房里頭有兩個理發(fā)店,兩個小人書鋪,一個廢品站,一個燒餅店,兩家南貨食雜店,一家檳榔店,一家百貨商店,一家煤店。而我們宿舍對面,馬路的那一邊,是一個巨大的露天煤棧,人力板車、吊車、卡車,還有火車在那里來來往往的。我最喜歡待的地方是小人書鋪、廢品站、燒餅店和食雜店,原因很簡單,因為精神和肉體兩方面的饑渴。不論有沒有零錢我都去小人書鋪,有錢就看書,沒錢就看貼在窗玻璃上的彩色封面。我久久地站在燒餅店和食雜店的櫥窗外面飽眼福。至于廢品店,我光顧它是為了用撿來的廢品賣幾個錢。
我最喜歡的是夜游,尤其是夏天和秋天的夜晚。通常有一個目的,買文具。我順著次干道往前走,除了路燈和貧民家里的小電燈,到處都是黑黑的。不久就看見光圈了,是夜里營業(yè)的南食店,透過玻璃窗還可以看到里頭的油炸花生米和蜜棗呢。過了南食店就是郵電總局,那一段路很亮,因為辦公樓里頭有日光燈,工人們在上夜班。抬頭望天,天總是好看的,有很多星星。往右走一段,就是最大的百貨大樓了,里面什么都有賣。不知為什么,留在記憶深處的并不是百貨大樓的輝煌,而是出發(fā)時我家所在的那條街上的昏暗。對,就是昏暗,昏暗里有幾個人影在活動,那種目的不明的活動。我從來沒有特意去觀察過,也許就因為沒有特意觀察,那種曖昧的景象才深入到了我的記憶里頭?在我的出游的夢里,那是我常用的背景,總是那一段黑路,總是那個人影晃動的南食店。即使夢里的“我”已成了中年人,背景還是絲毫未改。有好多回我在夢里看到潛藏的黑影,我奔跑起來,那些木板房的門都關(guān)得緊緊的。
后來,城市開始生長了。主干道和次干道都在不斷地延長、分岔,原來的城市隱沒在一大片喧鬧嘈雜之中,終于再也找不到了。在發(fā)展了的城市里,我開始為生計奔波。
拓寬了好多倍的馬路上總是車水馬龍,商店里永遠是人來人往,擴大了的廣場中央不再有花園,那里豎起的是廣告牌。
慢慢地,我的工作可以坐在家中來做了,從此我便極少出門。每隔一段時光,我就聽到別人帶來消息:城市又在某個方向向外延伸。我感到自己成了老蜘蛛,我不再記得自己的那張網(wǎng)的疆界。
有一次,僅僅一次,我出門去夜游。城市從高處向我壓過來,一瞬間,我的近視眼就像失明了一樣。于一片黑暗中我?guī)缀跽也坏綒w家的路。原來,這些年里頭城市已經(jīng)變成了潛伏在高空的怪獸。這些怪獸是如何做到不要立足之地的呢?我奔回家之后好久才恢復了視覺。
現(xiàn)在的家在鱗次櫛比的高樓當中的一個空當里,我住的是五層樓的樓房。屋后有三株老楊樹,是很久以前留下來的遺民。它們看上去早已面目全非,生命就要走到盡頭。然而春天里,那些扎得很深的根忽然露出了地面,從根子上長出了一些小樹苗。已經(jīng)枯頂?shù)睦线z民是多么的不甘心啊。我們一家人趕快為這些樹根培土、施肥。樹苗迅速地躥高,不久就有兩層樓高了。我站在年輕的樹下,想起那些深而又深的老根,那種彎彎曲曲、纏纏繞繞的路徑。原來的老城大概已遷移到了那種地方吧,只是老城里的那種夜游仍然是焦慮的,焦慮而好奇。
(王遠斌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