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七里鎮(zhèn)看樹
我是為了看佛,才來到了敦煌。八月的敦煌,起了土塵,彌漫在頭頂。說了一句話,嘴里便粗糙起來,舌頭卷動的是沙粒。我被強烈的旱象刺激,心里也干枯著了。但我不會絕望,在佛的地界,奇跡的發(fā)生也是尋常。于是,隨著路徑的變化,我看到了成片的楊樹、柳樹和榆樹,使褐黃的戈壁,有了春的顏色。
敦煌的樹木,讓我很是奇怪,幾乎從地面開始,枝條便團結在主干上攀比著生長,樹身上下茂密潑灑著濃郁的野性的綠。凡是我見到的樹木,都渾身披掛著綠旗,頭腦里關于樹冠的印象便有了改變。我就想,成為這樣的形態(tài),既是人放任的結果,也是樹木基因的遺傳。楊是白楊和鉆天楊,遠遠看,像是羽毛筆,也像杵著的雞毛撣子。吹起風來,便把兩邊分布的枝葉吹向一邊,像梳頭把頭發(fā)梳向一邊,而且長時間保持不變。這也讓我知道,敦煌的風,有著持久的后續(xù)力。如果白楊密集在一起,便是綠色的城墻了,中間還穿插著榆樹,更增加了密度,鉆過去一只貓怕都困難。這樣幾面包圍著,中間空出來的地方,就種了玉米,或者是辣椒、西紅柿、茄子這些蔬菜,或者搭建起一行又一行葡萄架,就成了一片安靜的園子。由于這樣的屏障設置極多,一層套一層,在靠里面,則安排了棗樹、梨樹、杏樹,杏是李廣杏,有著久遠而高傲的血統(tǒng)。要是柳樹,枝條雖然成團,卻是散亂的,無序但不纏繞。而垂柳的枝條,垂得低,已經垂到了地面上。
我把敦煌的樹木,也看成了佛的化身。佛無處不在,敦煌的樹木,也是敦煌的佛。我和樹木親近著,我覺得我也是和佛親近著呢。
在敦煌七里鎮(zhèn)的一個院子里,我見到了五十年樹齡的樹木,是鉆天楊和槐樹。鉆天楊粗大過腰,我上前摟抱,竟抱不住。有兩棵在一起生長的,有三棵在一起生長的,都緊密相擁著,到一人高時分開距離,都一樣高大,乃至有些傾斜。有一株顯眼著結疤,滲流出黑色的汁液,在樹身上流出一條條水痕。遠看樹皮呈青色,離近則見滿布像錐子錐破的四角的小口子,我估計是通氣口。這些口子再裂下去,是能裂成一只又一只眼睛的,但卻不再變化。我想鉆天楊已不需要再看什么,能看的都看見了,現(xiàn)在這些鉆天楊應該生有天眼。在四層樓的高度,才分開兩杈或三杈,直直向天而去。旁枝不多,概因活到這個年份,要集中氣力,向高向粗發(fā)展, 便有所省略和放棄。樹齡超過了五十年的鉆天楊,經歷了太多的風雨,入定的神情,是修出來的,也是歲月的賜予。季節(jié)的更替,生死的演變,都被滄桑的年輪包容。在這偏遠之地,植活一棵樹十分艱難,故而受到格外的珍惜。而樹木的回報只是年年的葉生葉落,只是一片又一片樹陰。我數(shù)了一下,這里共計有鉆天楊五十六棵。我暗暗給它們編了號,希望下次來,數(shù)字沒減少。我還見到了幾棵槐樹,同樣飽經風霜。有一棵樹的主干極為奇特,不是圓筒形,而是旋出了水紋般的起伏,樹皮亦隨形而高低著曲折著:像風暴的中心,像氣流的突變。樹皮包裹了樹身,也束縛了生長,便有掙脫,有裂紋。樹皮是樹的垢甲,自行脫落可以,卻是不能搓的。外面的一層樹皮裂開了,里面一層又生出,又裂開,最外面的樹皮裂開成不規(guī)則的條狀,風蝕了一般,又像活著的化石。
由于時差,敦煌天亮得晚,黑得也晚。吃過下午飯,九點多了,還能看清事物,人們三三兩兩,在休閑黃昏。早上卻是極清寂的,偶爾的腳步聲竟異常響亮。我調整不過來黑白,起來早,六點半了,外面還模糊著。我想念鉆天楊,便又走到了樹跟前。站立著一排鉆天楊的位置,像是堆著幾包麻袋。我仰起頭,由于樹木的高大,天被抬高了,月亮顯得極遙遠,半月當頂,像一把梳子,一夜的灰蒙正被梳理。我要是年輕上幾十歲,可能會攀爬到鉆天楊的樹杈上,我的身 體和樹的身體親密接觸,在樹的高處感受樹,被風吹著,葉子拂動我的臉我的手,我可能會有不一樣的想法吧。
我看到鉆天楊的葉子,顏色淺淡,小得不合比例,甚至比初生的鉆天楊的葉子還小。更讓我驚異的是敦煌的鉆天楊樹葉還有一個習慣,像葵花一樣,也隨著太陽轉動,總使葉子朝上的一面,向著太陽,經受太陽的照耀。葉子也有按鈕控制著嗎?我看到,背向的一面,就暴露出了棉白色,齊看過去,白白一片,像是用蘸了白灰的刷子刷過一樣。
這一片林子,因雜以槐、柳、沙柳、榆,幾乎把天空都遮蔽住了,陽光熱烈的中午,光線也黯淡,寒氣逼毛孔??繅吷L著一排榆樹,從下到上,看到的全是葉子。里頭鳥鳴濃稠,聽來是麻雀。我走過去,知道麻雀在枝葉間密集著,卻難見到麻雀的身形。僅僅過了半個小時,麻雀的聲音停了,蹤影完全不見。榆樹的葉子上,涂抹著白色的印痕,地上亦斑斑點點,滿是麻雀的糞便。樹林邊的路上,有人趕著綿羊過去了,綿羊發(fā)出孩子般的叫聲。突然一陣嗩吶,吹響憂傷的曲調,有一戶人家在出殯。孝子勾著頭,一身白衣,眼淚默默流著。我發(fā)覺不遠處是一所醫(yī)院,多少人就從這里走向了生命的終點。死者離去,一切如舊,生活繼續(xù)著。醫(yī)院門口自然有壽衣店、鮮花店,門開得早,關得卻晚。黃昏,麻雀又回來了,雨點般嘰嘰喳喳著,似乎每一只麻雀都要發(fā)言,并一直持續(xù)到天黑,才安靜下來。我第二天又來到榆樹林下,舉著頭看。看見一只麻雀是很難的,雖然知道有無數(shù)的麻雀,脖子都困了,只是看見樹梢不時反應著。如果麻雀動彈一下身子,樹梢就彎曲一下,那是麻雀的重量壓的。也能看見一道又一道黑影在樹枝間掠過,那是麻雀在短距離移動。一會兒,麻雀分批飛走了,像是擲出去了石頭蛋一樣。短距離的飛行,麻雀還有速度,但顯然要盡快找到另外的樹枝棲落。再要飛得遠,麻雀就吃力了,翅膀掙扎著,鼓舞著,要掉下來似的,終于到了樹枝跟前,身子高低著,爪子就提前伸出,要趕緊抓住。自行車過去,拖拉機過去,麻雀沒受影響,依然吵嚷著,逐鬧著。我一聲不出,立得久了,麻雀像是感覺到了,有氣味擴散一樣,傳染一樣,一下子警惕起來,聲音也減了,飛走的也有不少。到第二天、第三天,麻雀似乎了解到我沒有惡意,就不再把我列入防范對象了。
人老了受敬重。樹木老了,不要好吃的、好喝的,只要腳下的安寧。樹木站著的地方便是家,樹不出門,不離家,只要扎下了根,把一輩子就安頓下了。大樹、老樹越來越少見了,五十年的大樹更難得見到。為什么只有名山寺廟的樹木才能幸存,別的地方就容不下不和人爭什么,只是把陰涼、果實、風景帶給人的樹呢?如果覺得樹占了人的地方,那這個地方的人恐怕也停留不長久了。一個地方,為了綠化,可 以速成植樹,移栽樹木,甚至是大樹。但像五十年的鉆天楊,是無法移栽的,只能一天天一年年生長,才能長這么高大。一個地方,可以兩年建起一棟高樓,三年架起一座大橋,五年筑成一座大壩,但一個地方卻無法隨便擁有五十年的樹木。樹木的價值就是生長的價值,生命的價值。誰也做不到讓一棵五十年的大樹縮短時光出現(xiàn)在面前。在庭院里,在街道邊,生存著一棵五十年的大樹,便是真正的奇跡。說起來也簡單,讓一棵樹,在立足的地方生長,生長五十年,不要驚擾,不要挪動??烧l會有讓樹木生長五十年的決心呢?就是下定了這樣的決心,誰又能保證不被后面的人拔掉、砍掉而去蓋樓、架橋、修路呢?
敦煌人不砍樹,就連幾十年的梨樹、蘋果樹也留著。有的掛極小且丑陋的果子,有的已不能掛果,也像養(yǎng)老一樣,延續(xù)著生命。一株柳樹已脫落了一多半樹皮,樹身彎成了拱橋,樹枝也干枯著,只在樹根冒出一支細細的新芽,依然被支著一根鐵管以防傾倒,周邊還砌了一圈磚墻加以保護。人們知道樹木的金貴,斧子砍到樹木身上,也是砍到了人的身上啊。我了解到七里鎮(zhèn)的鉆天楊,是一位將軍種植的。他來到這里,房子還沒有蓋,還住在帳篷里,便帶著人,挖了一個又一個樹坑,扶直了鉆天楊樹苗的身子。鉆天楊成林了,長高了,將軍卻在種滿鉆天楊的院子里自殺了。他是受不了文革時期一次次的批斗,而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將軍走了,留下了這么多的鉆天楊替將軍活著,高大地活著,不理榮辱地活著。這一帶生長著左公柳,那么這楊樹也該被叫作將軍楊。
樹木到了一定年齡,也是能成為神靈的。我默默地敬仰著這些鉆天楊,我想它們一定有感應,有知覺。這里本來就是神靈之地,這里有莫高窟,有佛啊。佛在敦煌,安詳而有神采,鉆天楊在敦煌,自在生長,已是佛的真身。敦煌是佛的樂土,對生靈都給予憐憫,給予愛。敦煌是樹木的天堂,只須一滴雨水,也能傾萬片綠葉。我覺得,植一株樹,勝過掘一窟佛,樹是佛,佛是樹,植樹也是塑佛,植樹的人,也是佛。敦煌的佛和樹同一著,敦煌的人也和佛同一著啊。
我到七里鎮(zhèn)的第一天,順著鉆天楊的分布的格局,在居住的院子里隨意散步,看到了一隊螞蟻,有十多米長,沒過于留意。第二天、第三天還看見,我就順著螞蟻的隊列走,才發(fā)現(xiàn)順著圍墻,螞蟻描出了一道黑線,有二百多米長。螞蟻都在列隊走,顯然是一個遵守紀律的團隊。而這里幾乎沒有人走動,使螞蟻少受干擾,也是螞蟻能保持固定線路的一個原因。黑線里,螞蟻不是一個方向,有去的有來的。螞蟻身子細小,尾部呈暗紅色。螞蟻在長途行軍,螞蟻走瘦了身子,走是螞蟻的命。我仔細看,看到有的螞蟻嘴里是叼著微小的食物的。我想找出螞蟻的出沒地點,就順一個方向的螞蟻走。一直到一座土丘,還有螞蟻的隊列,但分成了好幾隊。我猜想土丘下面可能是螞蟻的大本營。那里面的螞蟻王國,是和一座城市一樣的。如果和人比,螞蟻的管理制度更有效,螞蟻是有組織的,有單位的,也是有身份、有分工的。螞蟻走到死,才能停歇。螞蟻的價值,體現(xiàn)在一生的忙碌中。螞
蟻似乎并不厭倦,而且還其樂無窮。讓螞蟻做我,螞蟻愿意嗎?讓我做螞蟻,我會考慮嗎?我設想我成為螞蟻,會不會是一只好螞蟻。一抬腳,我沒留神,踩死了一只螞蟻。我就沒有做螞蟻的想法了。我在敦煌逗留了五天。離開的這天早上,我被一陣蟲咬般的雨聲吵醒了,敦煌是難得下一場雨的。我出去看螞蟻,看是否被雨沖壞了隊列。我看見螞蟻沒有原來那么多了,卻還不顯驚慌地行走著,按照這些天一直未變的路線。抬起頭,幾滴雨水從樹葉上滾落下來,脖子一涼,不由打了個激靈。我看著一株株參天大樹,有些戀戀不舍,敦煌的佛在我心里了,敦煌的樹也投影著我的感念。
敦煌所處的地域,離同處甘肅的天水一千二百公里,離蘭州一千一百公里,離西安一千七百公里,離北京一千九百公里,離西寧和烏魯木齊近一些,是一千公里。這樣的距離,使習慣了遙遠的我,也驚嘆其迢遙難及。這也是佛在考驗人的腳力,考驗人的誠心啊。無論從那個方向到敦煌,都遙遠,都輕易不敢動身。遠處才有真經,而取經要經歷九九八十一難,才能踏上佛的疆土。我慶幸我雙腳沒有受罪,喉嚨未忍饑渴,就幾天時間,便來去了敦煌。似乎容易了些,但我向佛的心是真摯的,我受著佛的指引,見識了那么多的鉆天楊,我在鉆天楊的境界里,悟到了佛的境界。樹木無言,被歲歲春秋成全。我還有什么可表白的?擁有了一片葉子的心得,我就知足了。
吃羊
天冷了,風卷沙土,昏暗的街上,空落落的不見個人影。走進羊肉館子,卻擠滿了吃客。在陜北靖邊,吃羊肉是人的口福,是天賜的特權。這一天吃了一頓羊肉,這一天就沒有白活。煙熏火燎的房子里,靠里頭,隔了半面墻,留一個走道,拐進去,火焰頂著的一鍋帶骨羊肉,就是幸福的源頭。羊肉鍋夜里就用猛火燒開,然后改慢火燉到天亮,拿一根筷子在厚實的肉塊上戳一下,一下子戳到底,戳透了;拿一把鐵勺飄半下,香一香鼻子燒一燒嘴,就知道肉爛了,湯稠了,
能起鍋了。館子里熱氣散漫,夾帶著厚重的油膩味,這是許多年光陰積攢下的味道,只有老店里才聞得到。味道就是信譽和招牌,勾引起吃客的回憶和欲望??块T口生一個取暖的火爐子,腔子里燒的是大塊的炭,溫度還沒有起來,所以房子里的人一張嘴,呼出一團一團的白氣。眼前有吃食的,都不說話,勾著頭,吃得專心,聽到的是一張張嘴發(fā)出的響聲,看到的是碗里升騰的熱氣和嘴里冒出來的白氣。又進來一個,問老板要上幾斤,手抓著大口咬,把肉多處咬沒有了,再啃,啃到骨頭跟前,嘴咧著,牙呲著,滿臉糊上了油,還時不時捏住酒瓶子嘬一口。酒是六十度以上的白酒,能拿火柴點著,不加熱喝,上頭,后勁大。一只油手,在嘴上抹一下,又在胸前擦兩擦,做這些動作時,嘴里鼓鼓的,還嚼動著羊肉。靖邊地屬陜北以北,靠近毛烏素沙漠,既分布成片沙地,又連綿土丘山嶺,終年干燥少雨。一條蘆河,水流卻充沛;入冬滴水成冰,野地里呆不住人。能燒的柴禾,全被塞到炕眼里了,人有事沒事都盤在炕上,炕燒熱了,哪怕外面風像刀子一樣利,也傷不到人。當?shù)厝艘娒妫粏枴俺粤藛帷?,當?shù)厝艘娒?,主動的一方,會抓住對方的兩只手,放到自己嘴邊哈氣。問候和生存的實際相聯(lián)結,和不挨餓比較,不受凍更緊要,所以演變出這么一個禮節(jié)。給人手上哈氣,就是讓對方別凍著,熱乎著。民風更與地理關系,敢作敢當,最重信義,應下的事就成了天;在乎當下而輕視今后,快樂最要緊,身上留不住閑錢,都打酒喝了,給相好的女人了。 邊地的孤絕,保留了原初的血性;文化的本真,左右著做人的價值。當然要吃,還要吃得出汗,這是吃的最高境界。受游牧民族影響,也是身體的強烈需要,肉食中最被中意的是羊肉。豪爽的靖邊人,家里殺一頭羊,最愿意和朋友分享。常見到這樣的情景,主人拿一根帶滿肉的骨頭大口咬兩口,又推讓給客人。外來的人可不能嫌棄,這是對客人的敬重。為啥?把嘴跟前的肉都讓給你了,說明是可口的肉,主人舍不得吃,讓給客人吃,看這主人心有多誠!這里吃羊肉還有許多方法,體現(xiàn)著吃的智慧和吃的勇敢。常有人抱一個羊頭撕扯著,拿筷子又掏又挑,吃羊眼睛,吃羊腦子。羊腦子上頭開了個窗,里頭和進去了蔬菜。還有一種羊肉,有意在屋檐下風干了,黑鐵一般,切成羊肉丁,調制煎煎的羊湯臊子,澆到蕎面上,吃起來有咬勁,有嚼勁。醉酒的人,常尋到這里,吃一大碗,肚子里就不翻騰了。靖邊人愛喝酒,早上起來就喝,名曰“硬早茶”。所以太陽剛露頭,就在街道邊看見臥倒的醉漢,身邊是一攤穢物。對此千萬不要吃驚,也別去理會。人家酒醒了,來一碗風干羊肉面,就又能喝八兩了。羊雜湯適合大清早吃,貪圖的是個熱和。據(jù)說除放入以羊肚絲為主的羊下水外,為了羊雜湯的口味更地道,會特意丟進去幾枚羊糞蛋。羊糞蛋是羊吃了苦豆子和甘草排下的,有藥用價值,能入口,要在羊雜湯里煮得找不見了,才盛進大海碗里,吃了除油膩,清腸胃,這在當?shù)夭皇敲孛?。綿羊的尾巴全是肥油,卻能變成胃的保護層,所以在酒攤子上混的人都好這一口。通常是把羊尾巴切成細長條,被裝在一個筷子粗的槽子里,吃的時候,專門有人端著送,吃的人伸出嘴,對準一頭,吸溜一下,就全進了肚子。羊一生簡單,性命被取走,身體卻被人豐富了內容,但變成羊肉的羊,已經不在乎這些了。羊還會輪回羊嗎?認命的羊,低頭從人的眼前離開。靖邊的羊和天下所有地方的羊一樣,溫順,善良,叫聲讓人心疼。無定河畔的沙地上,羊群民歌一般漫過去;曲折著土長城的山峁上,羊群踩踏出的土塵,旋即消散,白天也能在頭頂看到淡淡的月影。羊生下來,就被人愛著,呵護著,但羊的終點,是一把等待的刀子。這是多么殘酷和無奈啊。羊是堅定的素食主義者,用草和清水肥壯了身子,最后的結局,卻是流血,卻是人的肚中餐。羊的命運,是前定,在它被人類馴養(yǎng)的那一天起,就已經安排了死。是啊,人們可以唱信天游,使一群羊煥發(fā)出天地間的詩意和生活的美好,可以為一只羊羔的出生和早夭流淚,但是,在潛意識里,人們同時贊美著羊肉的可口和羊湯的鮮美。一個鮮字,創(chuàng)造出來幾千年了,一邊是一只羊,一邊是一條魚,這是品嘗后才有的認識。羊生來就是人的食物,不是為了吃羊肉,人不會養(yǎng)羊,不會去放羊。羊把一切都貢獻給了人,羊肉被吃干凈了,羊皮也要反穿到身上,暖和人在風中發(fā)抖的身子。羊怎么說也是一條命,羊也知道痛苦,羊也會掙扎,嚎叫,發(fā)出柔弱的哭聲。我在靖邊的張家畔時,一次無意走進了一個屠宰場,受到了窒息般的震撼。足球場那么大的場子,由于流淌了太多的血水,地上特別濕滑。一側的地上,堆滿了剛剛割下來的羊頭,一只一只,足有上千只羊頭,堆成了一座山。能看到羊頭連接脖子的部位,白色的羊毛,被鮮血染上了一圈紅色。血水不斷從羊頭山的底部往出滲流著。羊的眼睛,都圓睜著,是那種褐黃色的眼睛,看不出痛苦,絕望,只有無助和憂傷。一時間,我覺得所有的眼睛都看著我,似乎是好奇地看著我。這讓我有了深深的犯罪感,讓我不敢和羊的目光相對。另外一邊,成群的羊,被驅趕著,排著隊,前面的都擠成了一堆,叫聲四起,被拉出一只,又拉出一只,立刻羊血四濺,四蹄亂蹬。幾個大盆子,裝滿了滾燙的羊血。我像逃跑般趕緊離開了屠宰場,我實在沒有繼續(xù)看下去的勇氣了。但是,我不能虛偽,扮演一個所謂的正人君子。我能夠遠庖廚,卻無法遠飯桌。羊啊,對不住了,我也是一個愛吃羊肉的人,羊啊,不要恨我。如果要統(tǒng)計一個數(shù)字,這么多年來,最少也有一百二十只羊,被趕進了我的肚子,被我沒有肉吃就難受的胃囊消化,變成了我的一部分。我的血,我的肉,有的便是羊肉轉化過來的。我沒有資格枉談人道和羊道,即便我從現(xiàn)在開始,再不吃一口羊肉,我也同樣木訥無言。這么多的羊,在我的身體里,夜夜咩咩叫著。我的身體,埋葬了羊,做了羊的墓地。詩人陽說,主啊,饒恕我們吧,饒恕愛吃羊肉的人,讓我們來世變成青草,喂羊。
責任編輯 張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