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二嬸穩(wěn)穩(wěn)踏進了旅店營業(yè)室。

旅店負責人丁花花突然失蹤。起初胖二嬸也有些驚訝。她會到哪里去？胖二嬸想，她十三歲來到山城小鎮(zhèn)，作為孤兒被政府收留，參加工作就到了這旅店，算來已二十多個年頭了。胖二嬸記得清楚，這期間她只離開小鎮(zhèn)三次，那都是因為她被評為先進工作者或樹立為勞模去縣上省上領獎。每想到這些，胖二嬸不由酸溜溜的，如果不是那傻女人，自己早該是這店里的負責人了，興許還到縣里省上領獎呢。胖二嬸心想著那女人再不要回來。

旅店營業(yè)室靠大門右手，在呈直角形的兩邊墻上各開一扇窗戶，以便觀察旅店中進出的人。它兼?zhèn)渲T衛(wèi)、營業(yè)兩種功能。

胖二嬸踏進營業(yè)室，第一眼看到的是靠邊墻立的一個笨拙又毫無光澤的五斗柜。這是失蹤的人的惟一財產(chǎn)，胖二嬸足足盯了一分鐘。當她的眼睛對準緊鎖柜子的鎖孔時，雙眼擠成了窄窄的三角眼，她突然將睫毛一揚，臉上劃過一絲輕蔑的笑?？亢髩κ且粡埓玻采媳蝗煺麧?。胖二嬸心里咯噔一下，想，這不像不回來的人所為。不過她看到時對它們似乎不屑一顧，只從眼角一掃而過。最后胖二嬸坐在辦公室桌前的那把軟椅上，這時從邊窗射進的陽光正好灑在桌面上，在胖二嬸眼前呈現(xiàn)出一片金黃。于是，胖二嬸很舒暢地出了一口長氣。

胖二嬸坐在軟椅上問自己，她為什么要出走呢？

胖二嬸回想起前天早晨，也就是丁花花失蹤前一天早晨發(fā)生的事。胖二嬸清楚，丁花花經(jīng)常天不亮就起床了。她起床后要到山泉中馱水、篩炭、打掃客房衛(wèi)生等。等胖二嬸起床，大半活都讓她干完了。

這天早晨胖二嬸尿憋得不行，便提前起床了。那時，天還未放亮。

胖二嬸從營業(yè)室邊窗外看到，駐軍司務長雙手搭在丁花花肩頭，并啟唇伸頸向丁花花湊去。因房中開著電燈，又未拉窗簾，這一切被胖二嬸看得清清楚楚。胖二嬸被這一幕驚呆了，尿也不知憋了，酥酥的，就像一股電流通過全身。有時看外國電影，胖二嬸就有這種感覺。后來胖二嬸被凍醒了，便在心里罵道，假正經(jīng)。胖二嬸就想奔上去，在兩個后腦勺子上猛一推，讓那兩個咬個痛快。眼看兩只唇湊近了，確切地說，司務長的唇湊近了丁花花的唇，但似乎沒有經(jīng)驗，鼻子和鼻子的接觸阻礙了那刺激的一幕。胖二嬸的心都要從喉管里蹦出來。只聽啪一聲，那軍人成了一尊雕像，接著這雕像被推出了門，接著胖二嬸聽到，丁花花發(fā)了瘋似的聲音，就似一個經(jīng)受著死亡的男子喉管里發(fā)出的。現(xiàn)在想來，胖二嬸頭皮都還有些麻。

那司務長是縣境內(nèi)駐軍司務長。胖二嬸知道，他和丁花花談戀愛一年多了。他第一次來小鎮(zhèn)旅店住了十天半月，收購牛羊。他和丁花花起初的接觸很正常，沒有非分之想。胖二嬸想來還是自己狗抓耗子，多管閑事。她看到他們談得投機，又都過四十的人了，在世上還未尋到一個伴侶，胖二嬸便義不容辭當起了月下老人，想拴這根紅線?？伤掃€未說完，就被丁花花給了個啞巴吃黃連。她說：我這一生不結(jié)婚，也不愿聽到你第二次說出這樣的話。那司務長也不知趣，還經(jīng)常纏著丁花花，最終得到了那樣的下場。

胖二嬸仍坐在那張辦公桌前，心情已不像先前那樣舒暢、昂揚，而是痛苦似地受著壓抑，從邊窗射進的一片金黃也不知啥時消失了。窗外是看不透的霧氣，胖二嬸意識到，變天了，用不了多少時辰，蠻悍的冷風就會吹遍小鎮(zhèn)。雖說是春天，可這里的風還是透心刺骨。胖二嬸心里說，該干活了。這樣她渾身就長了精神。以往總是那傻女人指揮她干，盡管傻女人干的活比她多幾倍，她只是打掃一下客房，其他一概不管，那才叫威風，一個村齊刷刷二十多個姑娘，都聽她的，任她指揮。移山造地，平田整地，所向披靡。胖二嬸現(xiàn)在又有了那種感覺。她常想這營業(yè)室，那張辦公桌就象征著旅店的權(quán)力。她像當年當鐵姑娘隊長時那樣，精神抖擻地走出了營業(yè)室。

胖二嬸去到盛水的大木桶前看了一下，水已到桶底。這件事丁花花以往天不亮就干完了。胖二嬸覺得自己剛開始干就有些不稱職，不覺得臉有些燒。

胖二嬸從槽頭牽出了那頭瘦小的騸驢，備上了鞍子，掙得臉紅脖子粗，才別扭地將那副小木桶馱上了驢背。胖二嬸想，那和這驢一樣瘦小的傻女人是怎樣干這件事的？

不出胖二嬸所料，刺骨的寒風猛然刮了起來。胖二嬸牽著那驢，凍得瑟縮發(fā)抖。不論她心有多急，那驢總邁著四平八穩(wěn)的步子，自然胖二嬸又把怨氣使到了那傻女人身上。都怪丁花花用那樣棒的一頭驢子，換了這樣一頭瘦驢子，三棒擂不出一個響屁。胖二嬸就喜歡先前那頭驢子。它強壯、精神、英俊，是一頭不可多得的驢子?？梢驗榘l(fā)生了一件小事被那傻女人換了。哪有貓不吃葷腥的？胖二嬸就這觀點。

那是個冬天的早晨，丁花花趕著那驢去馱水。這山城小鎮(zhèn)坐落在海拔四千米的山巔。在這里沒有夏天的說法。小鎮(zhèn)人只能從日歷里看到夏天，而在他們生活的這塊地方卻尋不到夏天的影子。一到冬天，天就寒冷得錐骨透心。丁花花也像往日一樣，將頭縮在皮大衣里，只露出一雙骨碌碌的眼睛，盯著驢馱著水往前走。突然那驢原地站定，頓足甩尾引頸高吼。丁花花探頭看時，不遠處有一頭草驢。她本能地將驢韁繩攥得緊緊的，但那驢已熱火中燒，雄性發(fā)作，怎能任她拉?。∷腿挥煤筇阍趦龅厣弦慌?，一塊凍土疙瘩打在她的臉頰上。她還未顧及撫摸那疼處，那驢已拉著她狂奔起來。這時她感覺到她的身體的重量和力氣都像自己那只心愛的貓。不能使這驢子的不軌之心得逞！這頭驢和她已相處了好幾個年頭，以前她和它是那樣融洽。有時她還因它被自己整年圈在這院子里不得自由而傷心。今天她不知為何發(fā)這么大的火，盡管她被驢拽得像一只風箏，可在她心里已有了罪惡的陰謀，殺了它。她終于支持不住被驢扯翻了，手在凍地上磨出了血，隨之也松開了韁繩。胖二嬸聽到鎮(zhèn)上人招呼趕到現(xiàn)場時，那驢已趕到了草驢前，丁花花則被幾個人從凍地上拖起，幸好穿著皮大衣，除手上磨破外，其它部位都好著。胖二嬸安慰了一下，不知是誰喊著叫人們看驢們干事了。胖二嬸還未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只見那驢立起了身子，當她再看時，那驢便發(fā)瘋地騎在了草驢身上。胖二嬸記得清楚，當時丁花花猛然用雙手將眼睛一蒙，踉蹌著跑回了旅店。

當有人將驢拉到旅店時，她不但不屑一看，還叫那人快快將驢拉走。那人給她建議，為了免得驢再惹事生非，干脆騸了它。她只是搖頭。胖二嬸記得自己當時說了一句：哪有干柴遇火不著的呢？就這一句話，她看到丁花花眼珠里冒出了火星，她便怯怯地退出了營業(yè)室。后來就換回了現(xiàn)在這頭瘦小的驢子。

胖二嬸倒完了水已凍得臉色鐵青，手指發(fā)木，嘴唇似萬能膠粘住似的，張不開。她忙忙鉆進營業(yè)室，在火爐上將手烤得恢復了正常，又用那小而胖的手暖和了一下胖胖的臉蛋，這樣厚厚的嘴唇才微微張開。無意中，胖二嬸瞥了一眼那靜靜立在墻邊的五斗柜。心里說，這樣冷的天，那傻女人到哪里去了呢？

胖二嬸叫丁花花傻女人是因為她覺得那女人干的事沒一件不和傻沾邊。譬如說，她已四十多歲的人了，卻被住店旅客和小鎮(zhèn)人直呼為“小丁”，而她卻連這戲弄人的味道都聽不來，只要一聽見叫“小丁”，答應得又脆又甜，跑得又快又歡，好像她才二十來歲一樣。這難道不是傻的表現(xiàn)？她四十出頭的人了，穿得大紅大綠，還以為自己才十八。她一年四季都穿著綠褲子紅衣服，從不離身。起初胖二嬸覺得她穿衣仔細，耐臟，后來才發(fā)現(xiàn)她制做了幾套這樣的衣服，換著穿。有時胖二嬸覺得這樣穿著也耐看，就是自己在人前穿不出來。胖二嬸穿不出來，其他小姑娘這樣穿，丁花花也這樣穿，胖二嬸就覺得她大腦有毛病。按小鎮(zhèn)人的說法是蛋蛋(腦袋)硬著呢。叫胖二嬸說，丁花花的所作所為都帶有傻氣，最說明這一問題的是四十出頭的人了，還不知道成個家。胖二嬸覺得就是圖名圖利，也不能不結(jié)婚。胖二嬸這樣想著時傳來了敲門聲。

胖二嬸給剛進店的一個客人登了記，便去給他開門。因客房中未生火，冷清清的。墻邊摞著一堆柴，很整齊，粗細也一樣。木炭匣中炭也滿滿的。胖二嬸吩咐那客人自己生火。胖二嬸剛想出去，卻發(fā)現(xiàn)炭灰從灰膛里溢了出來。以往劈柴、生火、掏灰都是那傻女人干的，反正她不干活也急得慌，她情愿干，胖二嬸也不領她情?？山裉爝@灰得自己掏了，總不能讓住店的客人掏吧。

胖二嬸從炭匣里拿起鐵簸箕，用鐵鏟往簸箕中掏灰，她在家時每天要干這活，所以干起來很順手。把灰端到室外經(jīng)風一吹，胖二嬸發(fā)現(xiàn)有一半是沒有燒過的炭渣。胖二嬸想一倒了事，可轉(zhuǎn)念一想，現(xiàn)在是自負盈虧，節(jié)約一點是一點。再說，往后這旅店的負責人恐怕非自己莫屬了。胖二嬸在心底暗暗說，那女人不可能回來了吧？

胖二嬸端著鐵簸箕向篩炭點走去。

在旅店西南角廁所旁用三根木頭豎起一個三角架，一個鐵篩用三根麻繩吊著，在三角架中心搖晃著。這就是丁花花創(chuàng)造的篩炭點。

這個簡單的篩炭設施初建起時，胖二嬸打心眼里瞧不起。她認為這純屬別出心裁，花花腸子，壓根就沒必要搞的東西。不說別的，就說這炭灰里揀炭渣，在私人家里才能看到，公家單位炭那樣多，還在乎幾粒炭渣？可這丁花花死腦筋，傻透了。進旅店不久就用自己的工資買了一個鐵篩，每天把自己弄得早晨都將客房火爐里的炭灰掏出來去篩，每天都像一具活生生的出土文物。胖二嬸比丁花花進店早一年，她以一位老大姐的身份點撥丁花花。她說，你不要小家子氣，大小也是個公家單位，還在乎幾粒炭渣，像你這樣做只能是貶低自己的形象，遭人們恥笑?？啥』ɑㄟ@死腦筋硬是把胖二嬸的苦口婆心當成了驢肝肺。

胖二嬸做夢也想不到的是，那年突然來了一名省報記者，在旅店住了兩天，問這問那，對那篩炭設施很感興趣。記者走后時間不長，就在省報上發(fā)了一篇文章，是專門寫丁花花的。更使胖二嬸大吃一驚的是，經(jīng)他文章中那么一寫一算，說丁花花二十年如一日篩炭渣不止，為小鎮(zhèn)旅店節(jié)約四千多元。按當時價格計算，可以拉十多汽車炭。因這篇文章，丁花花成了縣上的先進個人、省勞模，并當上了旅店負責人。

胖二嬸將炭灰倒進了鐵篩，冷風將炭灰吹起，涂了胖二嬸一臉。胖二嬸來不及合唇，炭灰便嗆進了嘴里。她狠狠在地上啐了幾口，罵道，鬼天氣！胖二嬸不氣餒，掉了個方向，用雙手握住鐵篩兩邊篩起炭來，剛篩了兩下，炭灰又從篩底竄上來，直往她身上臉上撲。胖二嬸的氣呼地升到嗓門眼，就想一腳將鐵篩踢翻了事。胖二嬸終于忍住了。胖二嬸和炭灰對著干，炭灰往身上涂得越兇，胖二嬸篩得越猛。胖二嬸終于端著篩出的炭渣，將它倒在炭房中丁花花篩的那一堆炭渣上。這時胖二嬸就想，自己并不比那女人差，她甚至有了點苦盡甘來的滋味。

剛住店的那位旅客又在喊胖二嬸，說房中沒有被子。胖二嬸想起被子前一天被丁花花洗了，她便到庫房中給旅客又取了一床。

折騰了半天，胖二嬸又坐在了代表旅店權(quán)力的那張辦公桌前?？纱藭r，胖二嬸心里空落落的，沒有了那種權(quán)力在手的充實感、榮耀感。誰有權(quán)力，誰就得多干活，這就是小鎮(zhèn)旅店。胖二嬸想。這和胖二嬸想象中的發(fā)號施令、見好處就撈的權(quán)力純粹是兩碼事。

天的陰暗在房中又加深了一層，一種無名的無聊和寂寞襲上心頭。胖二嬸頓覺房子空蕩蕩的。這時候如果有個人和胖二嬸說說話，就是她最快樂的事了。胖二嬸猛然想到了司務長。他昨天曾來過店里，那時丁花花已失蹤三個小時了，胖二嬸本想和他好好說說話，可他一聽丁花花失蹤了，便發(fā)瘋了似地跑出旅店。胖二嬸跟在身后狠狠說：傻瓜蛋?？纱藭r胖二嬸想他還會來。胖二嬸甚至盼他來，不為啥，只為說說話，只為讓他看看今天的胖二嬸也是個很不賴的女人。胖二嬸既注意給人的當面印象，更愛考慮別人在背后對自己的評價。此時，胖二嬸審視著這房子想，那個女人在這個房間是怎樣度過這二十年的。 她又用眼睛去審視那靜靜立著的五斗柜，好像那里藏著那女人的什么秘密。胖二嬸又想起，她偶然碰上時，那女人開柜或鎖柜的緊張神態(tài)。胖二嬸曾假想，那柜里是不是藏有旅店的貴重物品，至于是什么物品胖二嬸也說不清。胖二嬸甚至不知道店里有什么貴重物品?？赡桥梭@恐、膽怯的眼神不能不叫她有所懷疑。

前年的那事又涌上胖二嬸心頭。那也是這個季節(jié)，丁花花去省上開勞模會，胖二嬸便請示旅店的上級領導鎮(zhèn)供銷社張主任，新買了二十條床單。買床單時鄉(xiāng)主任也在，胖二嬸便做了個順水人情。胖二嬸又請示主任同意，往家中堂堂正正拉了兩架子車炭。可就這件事，不知讓哪個嚼舌頭的說給了丁花花。她硬是去供銷社找到那張買床單的報批發(fā)票，毫不客氣地退回了那批床單。這件事情使鄉(xiāng)主任很長時間在小鎮(zhèn)上抬不起頭來。好在胖二嬸拉炭的事沒有被她察覺，否則，那女人同樣會撕破胖二嬸的臉。就這，胖二嬸似乎一直欠著張主任的情。胖二嬸終于在丁花花驚恐的神態(tài)中，發(fā)現(xiàn)了藏著那女人不可告人的丑 行的五斗柜。憑一個女人的預感，胖二嬸很自信。出水才看兩腿泥，胖二嬸對自己說。

胖二嬸隱約聽到一聲貓叫，仔細一聽，不錯，是“咪咪”的聲音。她趕緊開了門，小“咪咪”慌慌張張竄了進來。

胖二嬸想，自己怎么連小“瞇咪”的不存在也未發(fā)覺。小“咪瞇”雪一樣的白，叫起來聲音像蜜糕一樣甜，走起路來步子似芭蕾舞演員一樣輕盈，它隨丁花花在這店生活了十個年頭。它聰明伶俐，很招人喜歡。胖二嬸由于恨屋及烏的原因，常常對她表現(xiàn)出冷淡，但從心底里是很喜歡它的。

胖二嬸每看到丁花花胸前抱著“咪咪”，從小“咪咪”的頭頸處輕輕將手按上，再輕輕地撫摸到尾部，動作柔軟、輕盈。這時，小“咪咪”就舒服得聳肩弓背，并對著丁花花蜜糕一樣叫一聲。不知怎的，胖二嬸從心里覺得，丁花花似抱著一個嬰兒，這使胖二嬸又嫉妒又羨慕。

胖二嬸有過一個孩子，可那孩子一歲多就死了，以后就再也沒有過小孩，這使胖二嬸覺得有時連丁花花也不如。

小“咪咪”和丁花花同吃一鍋飯，同蓋一床被，他們之間似乎沒有語言障礙。小“咪咪”為丁花花守門，她有時也替主人給旅客送去客房的鑰匙；主人郁悶時，她做一些捕捉老鼠的動作使主人開心。小“咪咪”當門衛(wèi)最稱職，當一些行為不軌的人想進營業(yè)室時，小“咪咪”一改那溫柔可愛的樣子，弓背豎毛，眼中噴著綠火焰，使人望而卻步。

小“咪咪”很輕巧地跳上了辦公桌，用漂亮的淡綠色的眼睛搜尋著整個房間。它渴望焦灼的神態(tài)使胖二嬸受到了感染。胖二嬸伸出胖手想把它抱在懷里，手還未觸身，小“咪咪”便腰彎背弓毛發(fā)倒豎，嘴里呼哧著。胖二嬸驚恐地縮回了一雙胖手。小“咪咪”縱身跳到了床上，在床上吻了吻，又跳到了五斗柜前，在柜上吻了吻，像箭一樣射出了營業(yè)室的門。胖二嬸茫然望著營業(yè)室半開半掩的門不知所措。

天變得越發(fā)陰沉，空中有零零星星雪花舞動起來。胖二嬸想該把那床拆洗的被子封裝起來了。被子一封裝，一天的活也就完了。

胖二嬸在床上鋪開了一床被里，把棉絮鋪在其上，最上面又鋪上被面。這時胖二嬸發(fā)現(xiàn)沒有針線，她拉開辦公桌左邊的抽屜，里面只有針，沒有線。胖二嬸猛一下想起來，丁花花拆洗被子一般不買新線，經(jīng)常用舊線。線斷了不夠，她就打結(jié)用，直至那線不能用為止。這給胖二嬸的印象是不但傻，還顯出一種寒酸相。胖二嬸想小人就是小人。

胖二嬸在房間尋找從被子上拆下的舊線，果然在門后墻上發(fā)現(xiàn)了。一股線整齊地掛在一個釘子上。盡管它沒有那么鮮亮，但還是很潔凈的。胖二嬸小心翼翼取下了線，從中抽了一根穿在了針眼里。

胖二嬸一針一線縫著被子，覺得也很順當，也未覺出新線和舊線的不同。她想，旅客蓋在身上也不會想到這是舊線縫的被子吧？這樣，胖二嬸就想到了那記者寫丁花花那篇文章的題目。那題目叫《人民的傻子》。胖二嬸想那記者也就只能起這樣的題目。

胖二嬸剛鋪好第二床被子，有人敲響了營業(yè)室的門。她開了門，有三個人帶著寒氣進到了營業(yè)室。胖二嬸認識，是供銷社張主任，還有兩位是鎮(zhèn)派出所的。

張主任對胖二嬸說，農(nóng)行營業(yè)所反映，丁花花前天下午在那里提取公款兩千元。那女人驚恐的眼神立時出現(xiàn)在胖二嬸腦海，胖二嬸想丁花花可真夠隱藏的。

他們四人撬開了辦公桌中間的抽屜，果然發(fā)現(xiàn)了旅店的存折，折上原有存款八千元，丁花花確實提取了兩千元。提款時間也和營業(yè)所反映的一樣。

張主任說，還不能完全認定，但基本可以說丁花花是貪污公款潛逃。

胖二嬸猛想，這女人真是個看不透的刁婆。她一雙眼睛又盯上了那緊閉的五斗柜，無疑那里面藏有那女人見不得人的事。

在胖二嬸建議下，他們又撬開了五斗柜。柜門一開，在場的人無不感到吃驚。原來，五斗柜里滿滿一柜沒有拆封的衛(wèi)生紙。它們擺得那樣整齊，好像把商店里專賣衛(wèi)生紙的柜臺搬到了這里。

張主任他們叮囑了幾句就出去了。可胖二嬸一句也沒有聽清。她盯著衛(wèi)生紙發(fā)呆。這些衛(wèi)生紙曾在丁花花手里閃耀著，在她眼前滑過，誰知它們會靜靜躺在這柜子里。胖二嬸腦海里又出現(xiàn)了那女人驚恐的眼神，她覺得那是祈求保護的眼神。她又想起司務長被丁花花毫不留情地推出門的事，她甚至想到丁花花剛進店時，有一個青年死死地糾纏著她談戀愛，被她告到派出所，當那青年要被派出所處治時，她又為他求情，她四十歲了還不結(jié)婚，她甚至不參加別人的婚禮。胖二嬸猛然悟到，她是不是生理上有毛病？這樣想時，胖二嬸雙腿一軟，癱坐在了地上。胖二嬸為自己的頓悟感到驚訝，但她堅信這頓悟。這樣想時，胖二嬸以一個女人的預感肯定，丁花花的出走是為了躲避，她十三歲到山城小鎮(zhèn)來，也是為了躲避。她似乎時時膽顫心驚地活著，她惟一的愿望就是無休止地干活。胖二嬸想，怎么自己連這一點愿望也嫉妒。她想沖出門外，沖出那寒冷的天地，讓那飛雪洗刷自己。她剛站起來邁了一步，就被凳子拌翻了。胖二嬸掙扎時，在地下又發(fā)現(xiàn)了一樣東西，這使她眼睛亮了起來。那也是一個存折，是丁花花的。存款數(shù)額是兩千元，但是定期存款。存款中夾一張紙條，寫著歪歪扭扭幾個字，意思是用這折子頂?shù)痔崛サ墓睢?/p>

胖二嬸手握折子，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她放開喉嚨大喊：“丁花花你在哪里？”但胖二嬸清楚，丁花花再也不會回來了，她尋找的環(huán)境是一個完全陌生的環(huán)境，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她的生活將在一片空白中重新開始。在她的一生中可能還會出現(xiàn)一兩次空白。

胖二嬸死死盯住那五斗柜，兩行淚水從眼中流出。她用那雙胖手關上了五頭柜的門。她關得那樣小心，那樣用力，似乎想讓五斗柜安詳?shù)鼐o閉上一個世紀。

胖二嬸不顧刺骨的風，沁心的雪。她沖出了營業(yè)室。她手里緊緊攥著那個存折。風雪中胖二嬸又看到了一個人，此時他真成了一尊雕像。他就是駐軍的司務長。

責任編輯 張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