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萬全老漢的茶攤，竟然拉了羅二嫂的生意。

不大不小個五井鎮(zhèn)，凡上了點年歲的，誰不知道街面上有個賣茶的羅二嫂?誰沒喝過她的蓋碗兒毛尖茶?早在二十多年前，羅二嫂賣茶就很有名氣。那時候，只要鎮(zhèn)上逢集，在通往鎮(zhèn)上的各條路上，你就總能聽到莊稼人這樣的問答：

“弄啥去?”

“跟集?！?/p>

“買啥還是賣啥?”

“不買也不賣，就想喝碗毛尖茶。”

“是街面羅二嫂的嗎?”

“還用問。你呢?”

“一樣?！?/p>

“不是說玄話呢，就是一口不喝，站在人家攤子跟前，看上幾眼也解渴！”

……

人們興許會問，這羅二嫂大概是個俊俏女人，弄不好還蠻風(fēng)騷吧?這話只說對了前半句。羅二嫂確實?。翰桓卟坏停慌植皇荩装變魞?，素素氣氣，誰見了都想多看幾眼。就是現(xiàn)在，雖說年過四十，徐娘半老，但仍然滿身俊氣。至于“風(fēng)騷”之說，那卻冤枉她了！“造反”那陣，她的茶攤被砸，大字報上也說她“賣弄風(fēng)騷”，“給貧下中農(nóng)灌資本主義的迷魂湯”；但經(jīng)過內(nèi)查外調(diào)，也沒找出她有什么“風(fēng)騷”之舉。

其實，只要你真到過她的茶攤，親眼見過她賣茶，一切疑問都會煙消云散。你看她透火、加煤、提壺、倒水……一會兒前，一會兒后，一會兒高，一會兒低，動作是那么輕盈，手腳是那么麻利，就像踩著旁人聽不見的鑼鼓點似的。蓋碗兒放在桌上應(yīng)當是清脆的“當啷”聲，煎水沖進碗里應(yīng)當先是急促的“堂堂”聲，后是悅耳的“叮?！甭暎@一切，什么時候也不會跑調(diào)。莊稼人雖說粗手大腳慣了，但當坐到羅二嫂茶攤上的時候，也無不覺得順眼、順耳、順心。慢慢地，一些老年人索性連老婆娃娃也帶了來，為的“讓見識見識，開開眼界”。

而萬全老漢呢，論模樣，撅撅胡子，土眉土眼，是普通不過的一個鄉(xiāng)村朽朽老漢；論行動，抖抖索索，磕手絆腳，說句不好聽的話，就是給羅二嫂拾鞋，也不一定能跟上趟。論茶攤吧，又矮又舊的小炕桌上，擺了幾只耀州粗瓷碗，周圍亂撇了四五個七高八低的凳子，又是在遠離街面的大路邊……

那么，奧秘在哪兒呢?

其實，萬全老漢擺茶攤，也不過是一時的心血來潮。

世上有喜歡裝窮的，也有高興顯富的。生性歡樂的萬全老漢，大概就屬于后一類。

老漢有個老伴，老兩口一輩子沒有生養(yǎng)?！盁o膝下之歡”，一般會使人變得沉默寡言或性情古板，感到精神短缺。但萬全老漢卻不是這樣。他有個兄弟在大軍區(qū)當副司令員，老漢的說笑便常常離不開這個。每當天空有飛機往東飛，老漢就會手搭涼篷，以調(diào)侃的語氣向周圍的人說：“嗨，說啥呢——真是人比人活不成，驢比騾子馱不成！一樣是劉家的后人，他老哥在這兒撅著尻子修理地球呢，人家坐的飛機上天呢！你當啥呢——保險是朝里召咱兄弟進京，商議軍機大事呢!”

若是飛機往西飛，他又會說：“看看看，保險又是咱那老二，軍機大事商量完了，回軍營去呢！其實，干公家的事也不自在呵，要不，他還能不落下飛機，回來看看咱這當哥的！”兄弟每月給老漢匯五十元，老兩口沒個啥嗜好，日子自然很寬裕。開春，他去了一回省城，兄弟家的保姆天天早上給老漢燒牛奶喝，說這東西養(yǎng)分高。一個月后回到村子，鄉(xiāng)黨們都說老漢白了，胖了。問他吃了啥好東西，老漢說：“有啥呢，六十幾的人了，天天像月娃子一樣，讓吃奶呢！”聽的人“轟”地笑了，他卻一本正經(jīng)，說：“笑啥！實話。只不過不咂奶頭，燒煎了，倒在玻璃缸子里喝呢！”聽的人又問：“你不嫌腥氣？”老漢更會以內(nèi)行的口氣說：“腥氣？那是有錢人哄咱沒錢人的話！”“你回來咋不喝？”“喝呀！明日就買奶羊呀！聽說羊奶比牛奶養(yǎng)分還高！”第二天，老漢果然從集上牽回一頭奶山羊。從此，萬全老漢早也奶羊，晚也奶羊，喂呢，放呢，刷呢，洗呢，竟?jié)u漸同鄉(xiāng)黨們疏遠了。生性歡樂的老人，雖說常常少不了給羊說話，但這個雖說也長著胡子，但畢竟不屬同類的“朝夕伙伴”，最多也只能回答以“咩咩”的叫聲。日子一長，坐在渠邊看奶羊啃草的萬全老漢，竟分外覺得孤寂和惆悵。盡管天藍得像用清水洗過的緞子，云白得像彈花機彈過的棉花，萬全老漢的臉卻陰沉沉的，像要下雨，畫兒似的田園，拴得住調(diào)皮的奶山羊，卻拴不住老漢的一顆心。他渴望能同自己的老同年們沒高沒低地說東道西，也渴望給晚輩們嘻嘻哈哈地講南論北。是呵，歡樂慣了的莊稼人（就是在舊社會，雖然日子像黃蓮，他也沒忘記苦中作樂），肚子里裝了高興事，卻得不到說說笑笑的機會，那個急呵，并不比關(guān)在籠子里的百靈鳥松活！老漢甚至覺得，被繩子拴住的似乎不是奶羊，而是自己！這些天來，他一直在琢磨著掙脫這條羈絆的法子。一天下午，當他的目光落在幾蓬長在渠邊的兔耳草上時，年逾花甲的萬全老漢驚喜得差點兒跳起來。老漢一邊小心翼翼地攫下扯著長絲的兔耳草，一邊自言自語地說：“老伙計，你可救了寡人的駕了！有功之臣呵……”接著，顧不上牽羊，他就急急忙忙地向家里奔去。

“有了！有了！”未曾進門，他就急不可耐地吆喝開了，把正在搖車紡線的老伴嚇了一跳。

“有啥了？瘋子！”

“有辦法了！你看——”

老伴也眼睛一亮，但問：“兔耳草！你舍得喂羊？

“羊？它靠邊站。你給咱燉兔耳茶，我擺攤子呀！”

老伴眼睜得像銅鈴，嘴張得像窯窩。

“啥？你怕是沒睡醒吧！你是缺吃，還是少花？怪不得這幾天像霜打了的茄子，原來謀的鉆錢眼呀！”

“先聽你那好思想，你當我為掙錢？我為招伴兒！”

“好么，那你先把我休了！”明知老漢的意思，她卻口不由心地開了這么句玩笑。有什么辦法呢，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同萬全老漢共同生活了三十多年，朝夕相伴，耳濡目染，受老漢樂天性格的熏陶，她的言談笑語中，便也常常迸閃出幽默的火花。

“這你放心，哪怕?？菔癄€，愛卿還是孤家的正宮原配！哈哈哈……”

幾句玩笑開罷，老漢把頭湊近老伴，懇切地說：“你沒見？這些天把我急成啥了！擺個茶攤，一來給趕路的消個渴，二來不愁沒個說笑的，讓我成天歡歡樂樂，你不高興？”

老伴故意把嘴一撇：“羊不放了？”

“嗨，好辦！渠邊釘個鐵環(huán)，繩子系長些，它還能飛了！我已瞅好了：攤子就擺在門前的大槐樹下，那里眼寬，莫說羊，十里外跑個兔都看得清?！?/p>

“還得有扁豆棵子?！?/p>

“放心。自留地就有，前些天剛結(jié)了豆莢兒，正好配兔耳草?！?/p>

老伴終于抿嘴笑了。

“看把你美的！黃土壅上脖子的人了，還當自家是當年趕麥場的呢……”

萬全老漢的眉眼一下子變得異常生動，他笑眉笑眼地說：“你呢，也得變成當年送兔耳茶的姑娘娃……”

就這樣，在鎮(zhèn)西路邊的大槐樹下，萬全老漢擺起了兔耳茶攤。

事情往往并不能盡如人意。開頭兩天，萬全老漢竟晾了兩天攤子。路上來來往往的人倒不少，可惜一個個來去匆匆，似乎連正眼看一下的也沒有幾個。老漢不由得暗自感慨：到底世事變了，人們忙著務(wù)勞莊稼呢！

第三天，侄女桐花由省城回到了老家。

省城的姑娘一見老漢的茶攤，就捂著哧哧發(fā)笑的嘴，說：“伯，你咋想起擺這古董茶，澀澀的，人家肯喝？”

“你才不懂呢！別看它澀，走熱了喝一碗，消渴解乏，嘴里是香的，身上是涼的，毛尖、陜青沒法比！”

“呀，聽伯你這一說，我的嘴都饞了！我嘗幾口?！?/p>

于是，城里來的姑娘端起鄉(xiāng)下的粗瓷黑碗，笑吟吟地抿著她聽也沒有聽過的兔耳茶。

“呀，滲涼滲涼的！”姑娘贊嘆著，喝的聲音也“吱兒、吱兒”連成一氣?！百愡^城里的酸梅湯！”姑娘笑著，抹著嘴巴。

想不到，這一切都讓正好路過的兩個小伙子看在眼里。桐花剛放下碗，抬頭發(fā)現(xiàn)他們時，這兩位農(nóng)村青年竟顯出了惶然的神情。

“小伙們，也嘗嘗吧！”萬全老漢沒有讓年輕人尷尬，正當其時地打著招呼。

“嗯，好！好！”其中一位諾諾連聲，眼睛不好意思地向桐花瞟了瞟；另一位扯了扯同伴的衣襟，想提醒他趕路，卻也紅著臉，低著頭，跟著坐在茶桌旁。

涼茶下肚，顯然把兩位年輕人從惶悚中解脫出來。他們都大大方方地盯了桐花一眼，卻向萬全老漢提出問題：

“老叔，你這是啥茶？這么清涼！”

幾天來第一次招呼客人就得到稱贊，老漢自然喜出望外。他眼睛笑成一條線，說：

“你們年紀輕，不知道，這叫兔耳茶，是用田邊長的兔耳草陰干，和剛結(jié)籽兒的扁豆棵子配起來燉的。桐兒，你回去，拿棵兔耳草來，讓兩個客人看看……”

兩個年輕人不僅見識了長得翠綠翠綠的兔耳草，無意間還知道了這位城里姑娘的名字，自然樂不可支，連說“一定好好宣傳出去”，千稱萬贊地走了。

打這以后，老漢的茶攤真正發(fā)市了，就像不斷線的房檐水，茶攤上老是叮叮當當，最少也有三五個人在喝。萬全老漢呢，壺不離手，笑不離口，前些天那郁郁悶悶的寂寞，早就飛得不見影兒了。

“萬全大叔，向你取經(jīng)求寶來了！你這賣面的，該不會眼黑我這賣石灰的吧？”說話人聲音脆脆的，正往萬全老漢茶桌旁走。

“噢，是羅二嫂！我這小廟今日咋迎起你這大佛來了？快坐下，喝碗咱這土茶，比不上你的蓋碗兒毛尖?！比f全老漢喜眉笑眼，又讓凳子又遞碗。

“大叔，你不讓我也會要著喝的。這就是兔耳茶吧？聽說喝一口，涼快半天呢！光看這色氣，嘖嘖，饞出來的口水都能把渴解了……嗯，香！果然比毛尖清爽。怪不得主兒都往你這兒顛呢！”羅二嫂一邊咂嘴，一邊發(fā)表感慨。

“其實，我是想圖個熱鬧，哪兒想拉你的生意？”萬全老漢知道羅二嫂的為人，當他聽人說自己搶了羅二嫂的生意，心里實在有些過意不去。

“好老叔呢，你這話就說差了！咱擺茶攤的，還不都為了給趕集的、過路的送個清爽？要圖錢，我早跟人當二道販子去了。”

萬全老漢點點頭，不由得細細地打量起眼前坐著的這位遠近聞名的女人來。他似乎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這位女人確實是個美人兒——人樣兒俊，難得的是心也俊！怪不得人們愛喝她的茶，茶里透著她的絲絲真情美意嘛！

于是，就像父女倆，兩個賣茶人親親熱熱，仔仔細細地擺談著“茶經(jīng)”。從日高三竿到日色過午，要不是羅二嫂有新發(fā)現(xiàn)，不知道還要談到什么時候呢！

“好半天了，怎么不見有人喝茶？”

“就是。這才怪呢！剛過去了幾撥子人呢！”萬全老漢也恍然大悟，用不解的目光掃視著從眼前穿過的馬路。

大路平堂堂的，黃土路面在中午的陽光下放著白光。要是仔細看，白光中似乎有水波一樣的東西在晃動。莊稼人說，那是陽陽婆在放天上的神馬呢。這般時候，假若有人趕路，陽陽婆一定會毫不客氣地曬他個暈頭轉(zhuǎn)向，不然，要是看破了神馬的秘密，豈不泄露了天機……但現(xiàn)在，人們成天忙得像飛轉(zhuǎn)的轆轤，也就不去理會這些忌諱了。所以，每天午后，倒是萬全老漢茶攤下最熱鬧的時候。

“莫非我身上有臭，給你把主兒熏跑了？”羅二嫂望著大路，說著笑話。

“你才沒說端呢！誰不知道你是五井鎮(zhèn)上的大香人兒。哎——你看，那邊像是來了兩個人?！?/p>

“就是——兩個小伙子?！?/p>

“那么遠，你看出是小伙子?”

羅二嫂回眸一笑：“這么毒的日頭下趕路，也不戴個草帽，還不是怕壓散了分頭!”

說話間，來人已走近了許多，果然是兩個農(nóng)村小伙。萬全老漢笑著說：

“我算把你羅二嫂從頭佩服到腳了！怪不得人們夸你，你果真肚里有彩、眼里有水……”

羅二嫂笑著打斷了老漢的夸贊：

“萬叔，快甭給我這晚輩人兒戴二尺五了！咱試留點心，興許從這兩個青年人身上，能尋出半天沒人喝茶的原委呢！”

這時，兩個青年已來到眼前。只見他們汗流滿面，背心都在身上貼著呢。但他們用生疏的目光打量過路邊的賣茶人后，并沒有往樹陰下來，卻不停地往槐樹后面看，像在搜尋著什么。萬全老漢和羅二嫂也不由得回頭張望，有啥呢，后面就是老漢的家，刷了黑漆的院門這時也閉著嘛！

“兩位兄弟找尋啥呢？”

羅二嫂猛乍乍一問，倒把兩個青年鬧了個臉兒紅。他們羞澀地相視笑笑，穿紅背心的用手摸摸腦勺，不好意思地說：

“我們找桐兒茶呢！”

“格格格格——”羅二嫂一陣暢懷的笑，“茶在這兒擺著，你們盡往樹背后瞅啥？叫‘兔耳茶’，不是‘桐兒茶’?！?/p>

“是‘桐兒茶’，我們村子豆青他們說的?！北M管穿白背心的毫不掩飾地在背后捅紅背心的腰，紅背心還是往下說，“他們說，賣茶的是個城里來的姑娘，叫桐兒，她賣的茶才叫‘桐兒茶’。茶又清又亮，喝一口，涼半晌。”

“你們這才不怕陽陽婆曬破頭，跑到這兒，是吧？”

“不光我倆，這些天吃畢午飯，村里的小伙，趁著歇晌，都往這兒跑?！?/p>

“格格格。”羅二嫂又是一陣暢笑，“這么說，都想當董永，跑到這大槐樹下唱‘槐陰記’？”說到這兒，她笑得都要捂肚子了?！翱赡憧矗觳蛔髅?，槐陰樹下偏沒個花兒似的七仙女，倒有個滿頭白發(fā)的劉家阿爺……格格格?！?/p>

兩個青年羞得頭上的汗更多了，但卻不服氣地說：“人家說的么……”

聽著這番對話，萬全老漢的頭“嗡”地一下脹了：這么說，這些天的紅火是桐花侄女引來的？噢——怪不得來的多是年輕小伙；怪不得桐花侄女在場時，人們喝了一碗又一碗，不在時，他們又總是往樹背后的家門口瞅。“把你美的，還當自家是當年趕麥場的呢……”老伴兒的話，這時竟在耳邊響了起來。想不到，自己雖有那時的心氣，卻早就沒了那樣的精力；而這些小伙們，倒多像當年的自己呵。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按當時習(xí)慣，每年麥黃季節(jié)，隴山一帶的青壯年勞力，都要到關(guān)中東部，由下往上幫助割麥，叫做趕麥場。這樣做，一則可以度過青黃不接的饑荒，混個肚兒圓；二則能掙下一年油鹽錢。所以，盡管活兒苦，人們還是不肯輕易放過這個好機會。這一年，年輕的萬全同伙伴們走散了，就一個人去賣場。有一天，他被只有母女倆的一家雇了去。那時候，二十多歲的萬全膀粗腰圓，力氣使不完。這家人吃食又好，他揮動著二尺來長的鐮刀，麥子就像怕他似的，刷刷刷地只是往下倒。一天下來，他竟割了四畝多！這一來，把母女倆高興得又蒸油卷呢，又攤煎餅?zāi)兀蔓溈统圆缓?。她家每年都請麥客，可孤女寡母的，人家老是不下力氣割。今年請的這人，雖說年紀輕輕，卻不耍奸，不賣滑，割得又快又干凈，茬口還低，她們怎能不高興呢！晚上歇定后，當媽的說：“你看這麥客，渾身就像鐵打的，那么重的活，做起來像耍呢！”

睡在另一頭的女兒說：“就是。明年要是能再請上他，多好?！?/p>

“凈說瓜話。人家明年說不定就不下來趕場；就是下來，地面這么大，也不一定偏讓咱又碰上。”

“也難說?！?/p>

第二天，大約午后兩點鐘光景，當媽的就催開女兒了：“我燉了一罐兔耳茶，快給麥客送去，這會兒曬得地都冒煙呢！”

“你去嘛。”女兒故意嬌嗔地擰著身子，右手卻攥住了茶罐系子。

“我還要蒸饃呢。怕啥，我看人家規(guī)規(guī)矩矩的。”

“好，我去。”女兒趁媽不注意，飛快地拿起篦子梳了梳頭發(fā)，“我就說，這是我媽專門給你燉的?！?/p>

“敢說了說去?！蹦赣H笑著催女兒上路，“人家大熱天里下苦呢，沒有兔耳茶涼不下來。”

姑娘來到地頭，老遠就聽到一陣陌生的歌聲，是麥客唱的。聽不懂人家唱的啥，只聽見什么“阿哥”、“阿妹”的。等歌兒停了，姑娘怯生生地喊：

“哎——茶送來了！”

萬全見是姑娘，沒敢再看，紅了臉，抱起瓦罐，低頭就喝。

大概是茶水確實好喝，萬全竟忘了青年男女間的拘束，抹著嘴連聲說：

“哎呀，這是啥茶？滲冰兒涼！”

姑娘雖覺得不好意思，但不能不回答人家并無他意的問話，就低聲說：

“兔耳草和扁豆棵子燉的，村里就我媽會。”連她也不明白，自己為啥竟多余地說了后面那句。

“哎呀，那我可得學(xué)下。我們那一帶用的白果葉子，澀巴巴的，也不涼快?！?/p>

“你是哪里的？”姑娘這時已經(jīng)心不跳了，自自然然地問。

“隴山的，和陜西交界，不像你們這兒一馬平川。”萬全竟也不自覺地多說了后面半句。

“你剛唱的啥歌兒？”姑娘奇怪歌里的“阿哥”“阿妹”，趁勢問。

萬全臉又紅了：“那叫‘花兒’，我們那邊人愛唱，我聽來的。”

“唱的啥？”姑娘這時已經(jīng)敢于正眼直視對方了。

“沒唱啥，胡喊呢?！贝蟾殴媚锉茊栠^急，萬全竟顯得有點兒窘迫，就拿起鐮刀，準備去割麥。

“再喝些?！惫媚镎娴牟辉俦茊柫耍淹吖尥芭擦伺?。

“這免耳茶實話好喝?！比f全放下一氣喝干了的黑罐子，再一次由衷地贊嘆著。

“好喝了明年再來……”

還沒等萬全反應(yīng)過來，姑娘已提起罐子嘿嘿嘿笑著，朝來時的路上跑了。

當然，沒等到第二年喝兔耳茶，萬全這個隴山小伙子，就離開了父母早已去世、僅有一個兄弟又投了延安的空家，來到關(guān)中東部的五井鎮(zhèn)，同那位送兔耳茶的姑娘成了親……萬全老漢的神思正在三十多年前飛馳，卻聽得一個聲音說：

“我們同在五井鎮(zhèn)，都沒見有個什么‘桐兒’，你們外村外舍的，倒還比我亮清……”

這是羅二嫂仍在調(diào)笑兩個年輕人。這時，萬全老漢開腔了：

“娃們說的對著呢，那是我侄女?！?/p>

“你侄女?叫桐兒？我咋沒見？”

“她一直在省城，今年高中出來了。她媽讓在城里當啥‘待業(yè)青年’，我家老二不同意，讓回我這兒學(xué)務(wù)農(nóng)，桐兒也悅意，就回來了……”

“老叔，我倆實話不知道是你侄女……說冒了的地方，老叔千萬原諒?！奔t背心的臉色和身上背心差不了多少，惴惴不安地說。

“不知不為過，你又沒說傷踐她的話。我侄女這些天常出來幫忙，想是叫你們這些年輕娃們看見了。嗨，看我糊涂成啥了，還當是我這兔耳茶真的那么贏人呢……”老漢笑搖著頭，花白的頭發(fā)和胡子一起飄動。

“哎喲萬叔呀，你這桐兒侄女，一定俊得賽過七仙女吧？要不，這么毒的陽陽婆，小伙們能十里八里地往這兒顛嗎？上午咋沒出來？”這時候，羅二嫂真想看看這位桐花姑娘呢。

“在院里學(xué)紡線呢。”萬全老漢回答著。

又有四五個年輕人到了，也一個個曬得渾身冒油的。

“哎哎哎，先說明來意?！绷_二嫂一下子變得異常活躍。她索性站起來，堵住小伙們，“是不是也來唱‘槐陰記’的？不說了在太陽地里曬著去！”

平時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伙們，被窺破了秘密，竟像失手打了飯碗的孩子，一個個羞羞巴巴地低下了頭。

“哎——我說羅二嫂，有理不欺上門客嘛，讓他們坐下，我還有話說呢！”萬全老漢這時已完全從剛才的迷惘中醒悟過來，恢復(fù)了平常的快活勁兒。

“我想給他們講一段古今?！崩蠞h對羅二嫂說。

“那就規(guī)規(guī)矩矩先坐下，聽完再說。”羅二嫂儼然是位指揮官，被懵住的小伙們只好悻悻地席地而坐。

“從前，有一個采桑女子，她生得實在俊樣……”

“萬叔，你是講的秦羅敷吧？以前書上有，這些年輕娃娃沒學(xué)過，我還能背幾句：

行者見羅敷，下?lián)埙陧殹?/p>

少年見羅敷，脫帽著綃頭。

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p>

你們說這羅敷女俊不俊？惹得干啥的把啥都忘了，只知道呆愣愣地瞅著人家姑娘！”

年輕人低下頭，一個個哧哧地笑著。

“可不是?！比f全老漢接著說，“這么俊氣的女子，看的、差媒提親的，把門檻都要踏斷了，其中也有官宦家的；可采桑女把誰都沒看上，倒是嫁給了一個務(wù)勞桑樹的青年。這青年見了姑娘，連頭都不敢抬，可務(wù)的桑樹，枝兒稠，葉兒密，蠶兒又愛吃。”

“實話，好女子，誰愛個東游西逛的懶漢！”羅二嫂按照自己的理解，飛快地加了一句。

聽了這番活，這五六個小伙子簡直像坐在麥芒上，臉上的汗咋樣也擦不干。

“伯哎——你咋叫這么多客人干坐著？來，我給咱倒……”隨著銀鈴兒似的話音，桐花來到桌旁，提起了茶壺。

“是桐花侄女吧？喲——嘖嘖！果然一朵水靈靈的紫桐花兒。”羅二嫂畢竟見過世面，一串方便話兒很自然地出了口。而那幾個年輕人呢，雖覺得眼前一亮，心里急颼颼的，但就是鼓不起抬一抬眼皮的勇氣。

“咋啦？你們不是專門來喝桐兒茶的么？人家斟給了，倒一個個成了耀州窯上的瓷貨！”

萬全老漢看出了侄女的困惑，就指著羅二嫂說：“桐花，這就是我給你講過的……”

“遠近聞名的羅二姨，對吧？”桐花畢竟是城里來的，活活潑潑地搶過伯伯的話頭說，“可羅二姨說錯了，是‘兔耳茶’，不叫‘桐兒茶’，桐兒是我的小名?！?/p>

“格格格?！绷_二嫂笑得直抹眼淚，“哪里是你二姨錯了？是這群活寶這么叫的?！?/p>

姑娘這才聽出了話里的音兒，臉一紅，卻又大大方方地說：“其實，今日是我學(xué)著燉的……”

“喲，還真成了‘桐兒茶’？寶貝蛋兒們，算你們有福氣，還不快些喝？桐兒，既是你的手藝，二姨還得再嘗嘗?！闭f著，從桌上端起瓷碗，故意作架拿勢，一邊品咂，一邊贊嘆，“嗯，茶味長得很呢！……桐花姑娘，二姨我也把你看上了！趕明日，把你請過去，二姨給你燒鍋抹灶打下手，你就給咱燉這‘桐兒茶’。萬老叔，你可舍得？”

萬全老漢捋著胡子，笑吟吟地說：

“咋舍不得？現(xiàn)在興聯(lián)合呢，趕明日，我父女倆都去投你這高師，還想品品你羅二嫂的蓋碗兒毛尖呢！”

趁著主人們說話，小伙們偷偷地相互作著鬼臉，輕輕地吸溜著碗里金亮亮的茶水，心里不由得發(fā)出贊嘆：嘖嘖，好個兔耳茶，果然好長的味兒。

責(zé)任編輯 王文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