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我和廣大知青一樣響應(yīng)黨中央“到農(nóng)村去，到邊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的號召，去了位于甘肅省安西縣城附近的蘭州軍區(qū)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在那里度過了一段難忘的青春歲月。

那些苦中作樂、淚眼尋歡的往事像一幅幅電影畫面，永遠地定格在了我的記憶深處。

過 年

大年三十兒這天上半天工，下午打掃衛(wèi)生。農(nóng)墾戰(zhàn)士們洗掉身上一年的勞頓，掃去地窩子里一年的灰塵，憧憬著那辭舊迎新的時刻。

天漸漸地黑了下來，人們的心情逐漸進入興奮和激動的狀態(tài)。還不到晚飯時間，各班湊齊了飯菜票

到食堂買回面粉和拌好了的餃子餡兒，立刻七手八腳、喳喳呼呼地干開了。

某人的箱子面兒比較平，就貢獻出來當案板。玻璃酒瓶當搟面杖，搟出來的餃子皮兒正經(jīng)還不錯呢。

倆人搟皮兒，幾個人包餡兒，干活兒的效率別提有多高了。包出來的餃子放哪兒呢？有心人在白天早就準備好了兩個篩沙子的大篩子，翻過來在地上磕磕，鋪上幾張干凈報紙擺放餃子。瞅瞅誰的臉盆又大又新，便贊美說：“燒水煮餃子最合適?！庇谑?，成天價涮臭腳丫兒的家什立馬變成了煮餃子的“鍋”。

爐子燒得隆隆作響，火墻烤得人臉發(fā)燙。餃子終于出鍋啦。性急的人迫不及待地圍上了餃子鍋，卻又假惺惺地你謙我讓一番。醋、辣子今天可以盡情享用，但在當時是奢侈品。猜拳行令、吆五喝六……鋁飯盒里裝著的劣質(zhì)白酒在手與手之間傳遞著。

人們放松心情、放松身體，有滋有味兒地品嘗著這一年只能見一面兒的傳統(tǒng)美食。肚子吃得撐撐的，

餃子卻剩了一大堆。一年就奢侈這么一次，可以理解。有人摸出了兩毛錢一盒的好煙慷慨分發(fā)，不會抽的也“玩兒一根”。大家聊啊、聊啊，聊過去、聊現(xiàn)在、聊未來……隔閡在這時消除，誤會在此刻冰釋。誰都不累，誰都不困，要守一個通宵，明早天放亮還要上別的班拜年去。

那年月，在農(nóng)建十一師的除夕夜，沒有電視臺的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沒有電話與親人互致問候，沒收到一張來自遠方的賀卡，甚至連一枚炮仗都沒放。但“年”畢竟是“年”，戈壁灘上北風怒號，地窩子里春意融融，中國式的、家庭式的、傳統(tǒng)的、久違的溫馨縈繞在每個人的心頭。

讀 書

沒有書的日子會使心靈蒙塵，漸漸消蝕的讀書熱情使心靈的肌膚起皺。

或許是受舊教育制度“毒害”太深的緣故，不少蘭州“老三屆”知青同我一樣，執(zhí)信“讀書是人生的義務(wù)與寄托”，大有“不讀書勿寧死”的幼稚、沖動或愚腐，于是千方百計地變著法兒地讀書學(xué)習：一則，為著填補與撫慰那顆空虛、撩亂到了近乎麻木、冷落的心靈；二則，擔心荒蕪了頭腦中僅存的一點兒文化知識田園，幻想有朝一日能重返課堂。不過，在連隊讀書是需要分外小心謹慎的。

下連不久，二團十工農(nóng)場的同班學(xué)友張昭明便瞅著空兒，利用業(yè)余時間啃起了高中的數(shù)理化。不虞，事情傳到指導(dǎo)員和連長耳中，他們決定剎剎這股沖擊“抓革命促生產(chǎn)”的歪風。

批判大會上，果然有人跳出來揭發(fā)：少數(shù)蘭州知青賊心不死，仍然在走“學(xué)好數(shù)理化，行遍天下都不怕”的黑道道兒……隨之而來的是“孔老二”的孝子賢孫、修正主義的黑苗子、資本主義復(fù)辟之類慷慨激昂的討伐聲。

數(shù)理化不讓看，改看魯迅先生的文章總該無恙吧。不虞，剛剛讀了兩天《魯迅散文選》，即遭到連首長的白眼與挖苦：“個別人放著紅寶書不讀，一心只讀封資修的書。魯迅是舊社會的文人嘛，讀他的書顯然心存不良，不是企圖復(fù)舊就是妄想復(fù)古……”“不把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封資修的東西就會鬧翻了天。毛主席實在太偉大，太英明了。”

無奈，張昭明干脆找來《Quotations form Chairma nMao)(英文版《毛主席語錄》)讀，意在努力用毛澤東思想武裝頭腦的同時，鞏固和提高自己的英文水平(其實，我也曾經(jīng)采用這種偷梁換柱的法子，公開復(fù)習外語)。豈料，此舉仍然逃不過挨整受批的厄運——連隊干部公然煽動：“同志們，樹欲靜而風不止，一定要警惕連隊階級斗爭的新動向。有人階級本性難移，剛看完死人的書又捧起了洋人的書，分明是在為叛國投敵做準備嘛……”

一場史無前例的毀滅文化與文明的“大革命”，一個瘋狂制造愚昧落后、文化沙漠與極“左”狗才的癲狂年代……

唱 歌

大約在1970年的初春，文化大革命正如火如荼，收音機里聽到的全是“樣板戲”。我從小就不喜歡

看戲，天天聽“樣板戲”，時間長了頭腦里回蕩的都是京劇。這時，我們連又轉(zhuǎn)戰(zhàn)到了404工地。這是戰(zhàn)備工程，在荒涼的戈壁灘上，天天聽著哨音起床、上工、回宿舍，生活十分枯燥，文化生活更是一片荒漠。于是，連隊成立了業(yè)余宣傳隊，唱唱語錄歌，排演點小節(jié)目，借此活躍一下沉悶的生活氛圍。

一天宣傳隊通知我，晚飯后到飯廳去排練新節(jié)目。天色剛黑，我來到飯廳，只見郭光林和關(guān)志勇已經(jīng)先到，一個背靠土墻站著，另一個蹲著，正低聲哼著一首歌：“祖國的山河遙遙在望，祖國的炊煙也招手喚兒郎，啦、啦、啦、啦……招手喚兒郎，祖國我們遠航歸來了，祖國我們的親娘……”這新奇的歌聲一下子就吸引了我——真好聽！這是哪來的歌曲?叫什么名字?我追著他倆問。可是他倆相視一笑，轉(zhuǎn)身靠在另一堵土墻上繼續(xù)唱起來?！笆峭鈬枨鷨?教教我。”我圍著他倆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地問，他倆還是不理我，不管我怎么生氣地喊叫，他們只是自顧自地唱著。不過聽了幾遍之后我也學(xué)會了。

回到天津，在師專學(xué)習時意外發(fā)現(xiàn)了這首歌。我驚喜地彈著鋼琴唱起來，練習了半天，發(fā)現(xiàn)和當初聽到的旋律不太一樣，看起來這才是正宗原版。我想努力學(xué)會這正確的原版，可總是記不住，剛上口又忘光了。就好像相聲里說的那樣，朱元璋當了皇帝以后吃的山珍海味，總是不如當年討飯時吃的“爛白菜湯”有滋味兒。

至今我一想起這首歌，頭腦中縈繞的還是那個錯誤的版本，以及昏暗的燈光下兩個洋洋得意的歌唱者。

通常周末晚飯后，連隊組織政治學(xué)習。

一個多小時如同念經(jīng)般的讀報終于結(jié)束?！班胚戆⊙健敝笇?dǎo)員習慣性地清清嗓門兒——連首長開始演講的信號，昏昏欲睡的人們紛紛扭腰展臂，強打起精神來。

“同志們，痛心?。∥覀兲焯熳フ嗡枷虢逃?，個別人竟然頑固不化，公開散布資產(chǎn)階級思想，公開美化修正主義，公然同廣大革命群眾對著干。整天陰陽怪氣、哼哼唧唧的，什么牽著娘兒們的手兒上戰(zhàn)場，什么紅梅花開在野地河邊兒上，什么衷心祝福好姑娘……哎呀呀，太低級、太庸俗、太下流了，簡直說不出口。為什么不唱衷心祝福毛主席萬壽無疆?蘭州知青里個別人對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的無產(chǎn)階級感情到哪里去了?革命的同志們，樹欲靜而風不止，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啊！對個別人的問題，黨支部要追查到底，要堅定不移地捍衛(wèi)……”

土臺子上，只見那個熟悉的瘦高人影兒左擺右晃、手舞足蹈，昏暗的燈光掩去了他由于過度激動而

扭曲了的面孔。又有人要倒霉了，我暗自思量……小禮堂里鴉雀無聲，空氣仿佛窒息，三三兩兩的目光時不時地投向埋在人堆里的附中知青——小個子尕吳。

事情很簡單——天生一副好嗓子的尕吳，早就膩歪了千篇一律的語錄歌和七扭八拐的樣板戲，在學(xué)友們的口琴、笛子、二胡伴奏下欣然唱起《小路》、《紅梅花兒開》、《小游擊隊員》、《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等自認為經(jīng)得起檢驗的外國歌曲，引來知青們的一片喝彩或附和。不虞，此事很快便被人捅到連部，由

是引發(fā)了指導(dǎo)員那場慷慨激昂、義憤填膺的演講。

在這死一般沉寂枯燥的生存氛圍里，哪能沒有歌聲？吃一塹長一智，學(xué)友挖空心思更加審慎地選唱自己喜愛的外國歌曲。

有知青唱：“解放南方，勇敢向前進……”還有知青唱：“……長著兩棵美麗的白楊，那是我們可愛的故鄉(xiāng)……”有心懷叵測者輕輕哼叨著偷偷聽來歌詞兒，三步并作兩步地匆匆溜進連部……

“解放南方，解放哪個南方？是不是蘇修坦克要攻打廣州？誰是我們可愛的姑娘?又在唱黃色曲子啦?”指導(dǎo)員敲著桌面憤然而起。奉命前來釋疑解惑的高參——高中肄業(yè)生，山東淄博支青“憨秀才”轉(zhuǎn)動著兩顆小眼珠，扒在他的耳根悄聲說：“唱的是越南游擊隊歌曲，解放的是美帝占領(lǐng)的越南南方。唱詞兒不是可愛的姑娘，是可愛的故鄉(xiāng)……”“呼哧——”滿腹狐疑的指導(dǎo)員這才舒展眉頭深深地吐了一口氣。那股先是憋足了勁兒，而后急速釋放出來的粗氣，險些兒撲滅了桌子上的煤油燈。

沒有更多可供選唱的外國歌曲，于是常掛在知青嘴上的無非是《解放南方》、《北京—地拉那》、《共青團員之歌》，或是《列寧山》、《德涅泊爾》、《假如明天戰(zhàn)爭》之類的外國革命老調(diào)兒。同偉大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導(dǎo)師列寧、斯大林，以及毛主席的外國革命老戰(zhàn)友胡志明、恩維爾·霍查有關(guān)的歌曲，誰還敢說三道四？知青們唱在嘴上，樂在心里。

或許指導(dǎo)員壓根兒就不懂如何鑒別歌曲里的香花與毒草，或許讓革命、生產(chǎn)攪暈了頭的他忘卻了此事，抑或別的什么緣故，一度憂心忡忡而且隨時準備“觸霉頭”的尕吳并未受到追究。官不究，民自便——別具一格的外國歌曲旋律公開在連隊土圍子里響了起來：“聽吧，戰(zhàn)斗的號角發(fā)出警報，穿好軍裝拿起武器，青年朋友們踏上征程，萬眾一心保衛(wèi)國家，再見了我親愛的媽媽……”

這雄壯有力的歌聲還真管用，唱在嘴上，血涌心頭，催人昂奮，激人豪情。一時間，讓人暫時忘卻了身軀的疲憊和內(nèi)心的痛楚。

黃 羊

1970年夏天，404水線工程直上直下的地溝已經(jīng)挖成，即將鋪設(shè)水泥管。

那些日子天氣酷熱，整個大戈壁像是熱蒸籠。在毫無遮蔽的戈壁灘上，人的身體全部暴露在烈日之下，從事著超強度的重體力勞動。伙食很差，一個月也難見葷腥，送到工地來的那頓午飯總是醬油炒白菜粉條。不知是誰的發(fā)明，買飯時先請大師傅用菜勺兒在饅頭上挖個坑兒，再往坑里填滿菜，然后將挖下來的那塊兒饅頭蓋在菜上，雙手捧著鉚足勁兒地大口吞食，既不用碗也不動筷，吃完就完，倒也省事。飯就這么千篇一律地吃著，日子就這么千篇一律地過著……

某日上早工，全連幾十號人按照各班的位置下到溝里，準備對地溝進行最后的修整。人剛站定，就聽見溝東頭兒炸了窩似的鼎沸起來，驚叫聲中還夾雜著“打！打”、“抓住”的喊聲。扭頭一看，不得了，

兩頭毛驢大小的動物順著地溝由東向西以瘋狂的速度沖過來。有人想伸手攔截卻被撞倒在地，有人用鐵

鍬猛砍，有人橫攔扁擔別腿。那兩只動物左沖右突拼命沖撞，人們則是手腳、棍棒齊上再加以吶喊，那場景絕似一幅人類祖先的集體狩獵圖。一兩分鐘后終于制伏了一頭，另一頭則逃之夭夭了。

走過去看看，原來是一只黃羊被人們按在地上。黃羊半張著嘴，不停地喘粗氣，兩只一眨不眨的大眼睛絕望地看著天空……不用說，這天晚飯全連每個人都分到了一份免費的紅燒黃羊肉。要說那些饞瘋了的人們當時手端肉碗的心情和吃相，拿現(xiàn)在一句用俗了的話說就是“用任何詞匯形容都顯得蒼白無力”，如今品嘗任何山珍海味都再也見不到了。

回憶正浸在香噴噴的羊肉味兒里，有一根神經(jīng)突然“嘣”地一聲響了——那天清晨誤入地溝的兩只黃羊，它們是一對情侶嗎?它們是一對母子嗎？是不是無知的小羊兒把地溝當成了河渠，伸頭喝水時失足掉了進去，羊媽媽為了搭救它才奮不顧身地一躍而入？還是羊哥哥和羊妹妹在纏綿相擁之時忘記了一切，雙雙跌進峭壁之下？那絕望的眼神，是羊媽媽在自知生命盡頭即在眼前，而最后一次目睹自己的親骨肉逃脫人類魔掌的欣慰?還是柔弱的羊妹妹在埋怨強壯的羊哥哥，在愛情經(jīng)受最嚴峻考驗的時候背棄了當初的海誓山盟？

啊，可憐的黃羊媽媽，請你無論如何原諒當年那些饑餓的軍墾戰(zhàn)士吧，請你寬容他們當年的愚昧、

無知、自私和殘忍吧……

親情與愛情

飲食男女，風華正茂，七情六欲，人皆有之。在兵團這樣一個以城市青年為主體，實行軍事化管理的特殊群體，遠離父母親朋和現(xiàn)代文明的知青們，除了盡其所能烹制種種“精神小菜”，苦中作樂以排遣無盡的苦悶和空虛，支撐他們精神不垮的還有親情和愛情。

所謂親情，最重要的是家書。

初次離家別母，過早嘗到超負荷體力勞動滋味兒的知青們，承受了前所未有的精神壓力和生活困難，思鄉(xiāng)之情油然而生。

夏季晚飯后，我們常常三三兩兩地來到修建中的安西總干渠邊，乘涼消暑。七月流火的仲夏之夜，臥在燥熱未盡的戈壁蒿草堆間，我們滿懷惆悵地仰望著深邃的夜空——星光閃爍，銀河傾瀉，戈壁浩瀚，弦歌幽咽，干風輕吟。遙望東方，不禁簌然淚落……

在那大革文化之命的癲狂年月，除了“毛選”、《毛主席語錄》以及十天半月才能收到的幾份“兩報一刊”(《人民日報》、《解放軍報》和《紅旗》雜志)、《甘肅日報》、《人民軍墾》之外，連隊幾乎無書可讀，根本談不上文化生活。也有人在自己的枕頭、被褥下，藏了些經(jīng)過檢查確無大礙的破舊小冊子，那不過是一堆隨時準備撕下來用作卷煙葉兒的廢紙。無以寄托的思鄉(xiāng)之情，唯靠家書來慰藉。于是寫信和閱信，成了知青精神生活的重要內(nèi)容之一，有寫給父母兄弟姐妹的，有寫給師長同學(xué)的，也有寫給親戚朋友的。

那時，一封蘭州寄發(fā)的信件到達我們手中，要輾轉(zhuǎn)一周左右。見信如見人，真摯的親情或友情洋溢在字里行間，每封來信都要仔細地看上好幾遍，然后小心翼翼地疊好存放在衣物箱底。如果能收到父母寄來的食品包裹，那更是喜從天降，一邊仔細地分揀著包里的食品，一邊精心謀劃著從長計議，分步“蠶食”的方案……那信、那包裹，如同一支支注入肌體的興奮劑，讓人苦中生樂，樂而不疲?！胺榛疬B三月，家書抵萬金”，擔負寄收信件的連部通信員成了最受歡迎的人。

山高路險，天隔一方，舔犢之情，何難可阻?偶然也有家長千里迢迢來連隊探望子女的。喜訊傳來，知青們像是盼來自己的親人一般欣喜雀躍。學(xué)友郭光林，至今仍然記得當年駕驢車接家長來連隊的情景：

1969年夏末，小宛。大光的父親要來連隊看大光，接人的任務(wù)自然落在握有連隊唯一快速交通運輸工具——時任炊事員的我身上。當時連隊不通班車，只有到離連隊四十多里處的六團團部去接。聽蘭州來了親人，一下子去了六七個人。我駕著“驢的”，沿絲綢之路上商旅車隊遺留下的轍印坎坷前行。

驢車顛簸著，車上歡聲笑語。接到人后，立馬掉轉(zhuǎn)車頭向連隊駛?cè)ァ２涣?，快到何家莊時，由于土道凹凸不平加上車載超重，毛驢車的車軸斷了，只有一個輪子能轉(zhuǎn)。不知是誰出了個點子，一個人像耍雜技那樣站在不過寸長的軸頭上，撅著屁股用雙手扶車幫；一個人抬著另一邊兒的車幫竭力保持平衡。其他人只好下車步行，走上幾十米還得去替換那兩個氣喘吁吁的臨時“驢的部件”。駕著“吱呀”作響的瘸腿“驢的”，我們終于風塵仆仆地回到了連隊。

所謂愛情，不言而喻，凡男俗女之間相互愛慕的感情。

今天看，這種男女之間的感情在單身青年男女扎堆的地方不僅在所難免，而且合情合理。然而，那 時卻是一件需要分外謹慎定奪，或竭力收斂回避的尷尬事兒。

光明磊落地戀愛結(jié)婚，意味著從此斷了“返城”夢，永遠扎根邊疆干革命。盡管男女比例失調(diào)（當時，連隊單身男女性別之比為三比一），各級領(lǐng)導(dǎo)還是竭力提倡的。談情說愛而不結(jié)婚，即有遭到指責乃至挨批判的危險，罪名無非是“資產(chǎn)階級腐朽思想嚴重”，“不思進取”，“作風不正”等等。為了避免可能出現(xiàn)的麻煩，有的人雖說早就過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卻偏要找出各種不能自圓其說的理由，一本正經(jīng)地回避此事；有的則干脆暗渡陳倉，偷偷摸摸地實施“地下戀愛”方案——即要解決“個人問題”，還要留下“返城”的后路，一旦條件成熟便比翼東飛； 也有并未嚴格按照“方案”實施的莽撞者，一不留神兒吞下“先結(jié)婚后戀愛”的苦果，理所當然地納入“扎根邊疆干革命”的行列；還有人硬是按捺不住性子或為著某種私利，干些偷雞摸狗、腌腌的勾當。聽說，某連有欲火中燒而不能自持者，竟然偷偷牽來母畜交媾發(fā)泄。染指人，輕者被斥責為“流氓作風嚴重”“低級下流”“性變態(tài)”，重者被扣上“流氓犯罪分子”的帽子；更有經(jīng)不起兵團式愛情考驗者，或因失戀、或因婚變、或因性壓抑等，而神經(jīng)錯亂，癲狂呆傻，乃至自殺身亡的……返城無疑是知青們壓倒一切的頭等大事，不少風華男女的愛情婚姻因此而被耽擱，甚至被褻瀆。

悲哉！被時代扭曲了的兵團之戀。惜哉！為兵團之戀付出沉痛代價的人們。

歲月悠悠。當年知青們的苦樂往事，雖然伴著他們返城后的人生變遷仍在紛繁演繹；雖然他們中的 不少人后來的生活并不如意，建國以后的各種“潮”幾乎全都沾上——正統(tǒng)教育潮，上山下鄉(xiāng)潮，恢復(fù)高考潮，“只生一個”潮，改革開放潮，下崗待業(yè)潮，房改、教改、醫(yī)改潮，人口老齡化所掀起的“銀色”浪潮……但他們依舊用當年過往的那顆笑對人生的童心迎風弄潮，用不解的兵團情結(jié)，坦然迎受著新世紀的每一天。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