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了,我終于又踏上了回故鄉(xiāng)的路。盡管那是一個深居大山里的貧窮的小山村,卻一直住在我心的最深處。在外幾十年了,我還會不時地夢見童年,夢見我的父老鄉(xiāng)親,夢見我走在村子的土路上……一個人,不論飛得多遠(yuǎn),卻永遠(yuǎn)飛不出故鄉(xiāng)??!
而這一次回家,卻是奔喪。此前,我曾多次計劃撿一個好日子,攜妻帶子高高興興回家?,F(xiàn)在看來,似乎只有這種情況才能刻不容緩地走向回家的路。唉,故鄉(xiāng),你的召喚是在懲罰一個不聽話的孩子嗎? 我怎么會忘記你呢,多少年了,你總是我心口深深的疼??!
山川依舊,陽光的炙烤和風(fēng)沙的吹打使得山山峁峁、溝溝壑壑似乎更加蒼涼、老面,其實(shí),我的額頭也悄悄落滿了皺紋。只是新修了一條路,路邊還多了一些油井。我已找不到那條一次次把我引回家的路,這么多年了,故鄉(xiāng)已不能只把那條臍帶一樣的路留給我一人。沿途還碰到了拉油的罐車,氣沖斗牛地讓我陌生。大山深處的寂寞在我走了后被誰打破,黃塵飛起來,仿佛也染上了塵囂。那些苦焦的山和孤零零站在山頂?shù)臉渌坪鯖]有守住原來的孤獨(dú)、凄苦與寂寞。我的心里怎么充滿了莫名的惆悵??!
快到我們的村莊了,我已迫不及待地打開車窗,迎接撲面而來的土塵。哎,故鄉(xiāng),縱然有一天我老態(tài)龍鐘,也是你的孩子,也是你懷中的一粒微塵啊。那些裹著塵土的風(fēng)、那些細(xì)碎的花兒、那些一茬茬的雀兒,還像我最親的親人啊!
盡管我們五點(diǎn)就起床趕路,但還是回來晚了,我看見一群戴孝的人已抬著棺材沿著山坡緩慢前行,我已聽到嗚嗚的哭聲,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涌了上來。
趕上出葬的隊伍,在嗚咽的泣聲與飛揚(yáng)的紙錢中,我一一和我的父輩和兄弟們相握。那一張張黃土的臉,那一雙雙泥土的手。我說不清我的滄桑與悲痛,故鄉(xiāng),千里萬里,我們的血脈還在緊緊相連著??!
太陽照著挖好的墓穴,準(zhǔn)備迎接一個睡去的人。不遠(yuǎn)處,一只鳥在哀鳴,它是故鄉(xiāng)的鳥。吃黃土一生,黃土吃我們一口?,F(xiàn)在那個口幽幽地張開著,但我更想把它看作一個人新的住所,一個新生活的開端。安息吧,我的叔父,我們每個人都會被收容,你先走一步吧。我把一滴淚收回去,把一锨新土填上去。一個新墳一轉(zhuǎn)眼就在山崗堆起,山里又多了一層寂寞,又添了一絲苦味……
埋葬完叔父后,我們幾個遠(yuǎn)道回來的人即去上墳——逐個祭奠我們已逝的先人。只有這個時候,我格外覺得,我一刻也沒走遠(yuǎn)這個村子,還是這里的一個子民。多少年后,誰將又來紀(jì)念我,又在這里念想我的名字。那一張張紙幣,在靜靜燃燒,仿佛一種穿越時空的話語。我一遍遍跪下來,面對我的先輩,面對我的親人,面對這片黃土,我的心底在呼喚著什么,世上,也許只有這里才是我最后的歸宿,才會讓我像一片黃葉飄落進(jìn)它的懷抱??!
我原來居住的窯洞已經(jīng)廢棄了,我沒有時間走進(jìn)去細(xì)細(xì)打量。在對面不遠(yuǎn)處的山路上,我瞭見窯洞已破爛不堪,院墻也已傾圮,但樹木似乎并不知道主人已遠(yuǎn)去,樹葉還綠油油地旺盛,他們還守護(hù)著破敗的家園,這讓我愧疚和感動。那孔我住過的土窯洞體溫已漸漸散去,但垴畔上熟紅的棗子還會落進(jìn)院子、門前。某一天當(dāng)我打開木門,誰將來迎接我?那條我上學(xué)的小路,也已荒蕪……
那條村莊腳下的小溪還在汩汩地流著,清澈地仿佛還能照出我身上的胎記,我滿面的土塵、漂泊的倦怠還能輕輕洗去嗎?那口哺育了我的甘甜清泉,還源源不斷地泛出清涼,我滿心的憂傷、游子的鄉(xiāng)愁還能得到滋潤嗎?
現(xiàn)在,我也許更像一個過客。車子要緩緩啟動了,車窗外,一種野花的香撲來,鳥兒也在不遠(yuǎn)處輕叫,鄉(xiāng)親們揚(yáng)起手呆呆地站在村口,漸漸遠(yuǎn)了、模糊了……我知道,一種味道和聲音還會一次次泛起,我還會在生命里一次次回望,一次次在夢中返回。
哦,我的黃塵的故鄉(xiāng),苦味的故鄉(xiāng),血液里的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