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父親做透析的日子,清早,把父親從家里接出來送至醫(yī)院,當(dāng)殷紅的鮮血充滿透析器時,父親便催我,你快走吧,上班別遲到了。見我磨磨蹭蹭不愿離開,父親閉上眼睛,說,我要睡覺了。我便笑。這是父親和我基本不變的形式和內(nèi)容,一輩子對工作認(rèn)真負(fù)責(zé)的父親生怕因為他老人家而耽誤孩子們的工作。
陽光亮亮地照在父親有些浮腫的臉上,我輕輕地摸著父親長長的眉毛,感受著父親就在身邊的幸福和滿足……
這樣的日子,真好!
父親14歲參加革命,因為膽大心細(xì)有文化被部隊首長挑出來做通訊員。小小年紀(jì)的他經(jīng)常一個人騎馬穿越漆黑無人的曠野和炮火紛飛的戰(zhàn)場,參加過華北解放戰(zhàn)爭,見證過諸多如和平解放歸(綏)、包(頭),隨共產(chǎn)黨綏遠(yuǎn)省軍政領(lǐng)導(dǎo)與董其武(國民黨綏遠(yuǎn)省主席)簽署和平解放歸、包協(xié)議等重大重要歷史時刻,全國解放后,考入武漢大學(xué),將握槍的手握了筆,從此轉(zhuǎn)行為工程技術(shù)人員,一干就是一輩子。
父親有著過人的記憶力。一次,我搖頭晃腦地背課文,一旁看書的父親說,這么背書不行,重在理解,理解了再記很容易,不信你考我,凡是前面我讀過用筆勾出來的部分你隨便問。我不服氣,拿過厚厚的一大本書,順手一翻便考,結(jié)果父親對答如流,怎么考都難不住他,令我驚嘆不已。
父親一生做事認(rèn)真,為人耿直,他恪守的人生信條是“認(rèn)真”二字,至今,不論我們在工作上,還是學(xué)習(xí)中,他都時時教導(dǎo)我們,一定要認(rèn)真,不認(rèn)真的人一事無成。80年代中期,城市建設(shè)如火如荼,父親在單位里主管基建,成天有包工隊的頭頭們千方百計找到家里來送錢送物,但無一例外均被父親拒之門外。父親總說,人家誰的東西白給你?歸根到底還不是國家的,損害的將會是國家的利益。這樣的事情,決不干!我曾親眼見過父親將一個送禮的轟出門去,那人提了滿滿一大提包十元成捆的人民幣。不但如此,父親甚至不允許我們撿別人遺失在地上的東西,說哪兒有那么多的東西偏偏讓你們都能撿到,從哪兒撿的再送回哪兒去!他是怕我們從小有貪小便宜的毛病。而我們兄妹5個也從不讓他老人家失望。
父親常說,一個人做事得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別人的東西咱不要,吃用咱自己的,問心無愧。父親從不要求我們有多么大的作為,卻一定要我們不貪財,不見小,做正直的人,有善良端正的品行,大氣上進(jìn)的操守。這樣的家庭教育,我們至今仍用來教育我們的子女。
父親一輩子喜愛喝酒,因為喝酒,除了沒與飛機(jī)(夠不著)、坦克(見不著)撞過之外,像汽車、摩托車、拖拉機(jī)、自行車什么的都撞過,但均無大礙,可謂福大命大造化大。母親勸他戒酒,他總是力辯,一點酒嘛,怕什么,日本鬼子的子彈沒打死我,國民黨的冷槍也沒把我怎么樣,我還怕喝酒?而我們兄妹逢年過節(jié)或外出什么的,第一要務(wù)便是為父親買酒。我們曾發(fā)誓要讓父親喝遍全中國的好酒,不過,父親愛喝酒卻并不代表酒量多么好,往往他力邀母親共飲,最后醉的肯定是他。母親不管喝多少都不多言,不少語,該干什么還干什么。我們兄妹長大成家后,每逢周末或節(jié)假日聚在一起時,都會陪父母暢飲,其樂融融。誰知,這樣的日子在父親70歲時發(fā)生了重大變化,父親從此退出酒壇,滴酒不沾。
父親雖是軍人和理工科出身,卻愛好廣泛,對文學(xué)、歷史、中醫(yī)藥學(xué)均有涉獵。經(jīng)常為我們兄妹幾個講紅樓,說三國,談健身,尤其是對各時期歷史事件、人物清楚得就像在背自己的家譜,一一道來,絕無混淆。就在父親病重前夜,意識已開始模糊之時,仍在為輪班伺奉的我們講說三國,細(xì)評紅樓。
至今仍清楚地記得2003年父親70歲時(非典那年),被查出患有尿毒癥的那一段痛不欲生的日子,我們兄妹5個輪流去北京侍候父親,陪父親一起吃寡淡得幾乎沒有鹽的飯菜。悲痛和憂傷緊緊籠罩著每一個人,僅僅幾天時間,我的兩鬢便悄悄添了白發(fā)。我是家中老小,父親一向?qū)ξ姨蹛鄯浅?,記憶中,也只有我敢騎在父親脖子上大喊“嘚駕”,敢撒嬌在電影散場時裝睡讓父親一路背回家,敢伸手要零花錢買自己喜愛的小人書、連環(huán)畫……父親病后,我終日以淚洗面,聽不得別人問及父親,總是言未開,淚先流,父親在北京做手術(shù)時,始終堅持不肯做,誰勸都不聽。哥哥們只好打電話回來,我抱著話筒對父親說,“爹,手術(shù)必須做,您不做,我明天就去。”父親急忙對著話筒喊,“做吧做吧,誰說不做了?你千萬別來,有他們在呢,你身體還弱呢跑來干什么!”并堅決制止我去北京,最后我還是等不及輪班提前趕去侍候老人家。后來大夫和我說,早知道老爺子這么聽你話,讓吃吃,讓喝喝,你早該來了。我真是又得意又心疼。其實5個孩子里我算最不聽話的了,從小脾氣就倔,不服管教,常常和父親頂嘴,父親卻從不動手打我。而我不僅時常生氣父親總是把家里出現(xiàn)的壞人壞事都賴在我的頭上,而且很不喜歡父親武斷火暴的脾氣,更兼有父親酒后講不完的戰(zhàn)爭經(jīng)歷和難聽得不得了的山西梆子,因此從沒和父親溫溫和和地說過什么話,只是婚后有了自己的小孩才明白了父母的苦心,對老人們總有種無論如何都彌補不了的情感。父親總嘆,原來數(shù)你倔,現(xiàn)在數(shù)你懂得孝敬,真沒想到。
父親70大壽那天仍在北京的醫(yī)院里,家里剛搬了新房子,新裝修好的房子寬敞明亮。母親一個人孤獨地坐在沙發(fā)上,花白的頭發(fā),曾經(jīng)美麗的臉,我不敢哭,對癡癡發(fā)呆的母親說我爹沒事,做了手術(shù)就好了,再過幾天就可以回家了,到時我們再補辦一個70大壽。
實際上,70大壽再也沒有辦法補了,我們每周送父親上兩次醫(yī)院,一次做5個小時的透析。一輩子沒得過什么病的父親就這樣和醫(yī)院結(jié)下了友誼。我對父親說,不就5個小時嘛,就當(dāng)咱上班。只不過這工作是躺著。父親便張著安了假牙的嘴笑,附和著我說,對,上班去嘍!
別的病人做透析時都要人陪,惟獨父親從不要我們陪。透析時針呀、管子呀的一插上,他便催,快走吧,趕緊上班去!
日子久了,對父親的病有了更深的了解,心理上也漸漸放松了,送父親去醫(yī)院也真感覺是送父親去上班,時間到了再接回來,不用操什么心。仿佛是父親不得已的提醒,今年春節(jié)過后,父親的病空然加重。母親半夜打來電話,睡夢中的我第一反應(yīng)便是父親有了事,眼睛還沒睜開便脫口而出“爹、爹!”赤腳沖進(jìn)客廳去抓電話,聽一向精明干練的母親語無倫次地述說時,大腦更是一片空白。放下電話,半天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渾身顫抖著,嘴里一下子干得說不出話來。把一旁同樣赤腳趕過來的丈夫也嚇壞了,摟著我肩膀的手不住發(fā)抖。到了醫(yī)院,父親已被三哥先行送到,此時的父親雙目緊閉,呼吸急促,我沖過去,俯在他的身邊,爹,您睜開眼。我拖著哭腔,顫抖著說。爹不理我。我一遍比一遍聲音大,爹!爹!爹!
我努力克制不哭,怕嚇著母親,但眼淚卻止不住嘩嘩往下流。我真怕父親再也睜不開眼睛。
父親終于搶救過來了。在離開急救室,送往病房的途中,父親躺在擔(dān)架車上,頭上只戴了頂單薄的禮帽。正是夜半時分,冷風(fēng)呼呼地刮著,不由人縮起脖子打著寒噤。我脫下棉衣,捂在了父親的頭上。父親掙扎著說,不要,小心感冒。我笑著說,沒事,我身體好著呢,保證不感冒。
誰知,父親第三天病情再次加重,血壓高壓達(dá)210毫米汞柱,到第四天,父親居然喪失意識,人整個兒陷入了昏迷之中。在無意識狀態(tài)中,父親含混不清地叫著,身體不停地翻來翻去,雙手來回亂動。為防止他拔掉輸液的針頭或掉下床去,我們兄妹幾個輪流守候,有時,哥哥們需要用很大的力氣才能將他的雙手握住。而已“六親不認(rèn)”的父親則狠狠地用手抓、打試圖接近他的人。哥哥被他打腫了眼,嫂子被他摳破了手,姐姐被他抓傷了胳膊,他自己則一無所知,病情也毫無起色。傍晚,我來到父親病床前,哥哥嫂嫂們心情沉重地對我講,還在昏迷,剛剛又打了他們。我咽下淚水,默默地走到父親身邊坐下,雙手緊緊握住他的手。哥哥急忙制止,說,你身體弱,哪里能抓住。小心打你,我說,爹還沒打過我呢,就讓我也挨挨爹的打吧。我握著父親的雙手,輕聲和哥嫂談?wù)撝赣H的病情,大家憂心忡忡,都在自責(zé)沒有對父親盡責(zé)盡心。突然,父親雙眼瞪圓,剛剛還疲軟的雙手用力舉起,嘴里還高喊著什么。我急忙加力握緊他的手,那手卻狠狠地?fù)噶讼聛?。但是,又在突然之間,父親渾濁而呆滯失神的雙眼定定地落在我的臉上,他摳向我手的雙手兀地放松,只在我的手背處留下了幾處淺淺的劃痕,我察覺到,父親似乎動了動眼珠,又似乎受到了一些震動。難道父親有了些許輕微的意識?我喜出望外,大叫,爹有了意識,肯定是有了意識。他不抓我。他不抓我!淚水順著我的臉頰肆意地流淌。這就是我的父親,一生疼愛我的父親,即使在他生命最緊要的關(guān)頭,他的潛意識里仍然有他疼愛、憐惜的小女兒。那晚,從醫(yī)院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哭,淚水不住地流……
就在這一天,醫(yī)院下了病危通知書,而我,卻毫不知情。我和母親都被哥哥姐姐刻意隱瞞了。我只是直覺,如果父親再不醒來,可能我們就會永遠(yuǎn)地失去他了,每想至此,我都肝腸寸斷,一顆心也仿佛陷入無邊的黑暗。我為父親祈禱著。
其實在父親病情加重的前兩天,輪到丈夫值夜班陪護(hù)他,這兩個男人便徹夜長談。父親細(xì)致而生動地講述了他幼時從軍打仗、青年艱難求學(xué)的點點滴滴。談到最后,父親話鋒一轉(zhuǎn),說,你媳婦兒從小體質(zhì)弱,脾氣倔,心地善良卻爭強好勝,凡事你還得多讓著她些……
這番話我們訂婚那天他便和他講過的,事隔十幾年聽丈夫又講,我的眼淚不由得又流了下來。我哪里是體質(zhì)弱需要大家照顧,不過是家中最小,全家疼愛、嬌寵罷了。父親病重若此,卻仍念念不忘提醒大家,父愛如山,我怎能承受!
奇跡往往真的會發(fā)生。我說父親有了意識父親果然在第二天早上不可思議地清醒了過來。我們真的感動了上蒼。當(dāng)他睜開瞢然的雙眼,一一打量病房里的親人,并開口叫出每一個人的名字時,病房里歡呼雀躍,我們?nèi)蚁矘O而泣,相互擁抱慶賀父親的重生。我又握住父親的雙手,臉上留著淚對父親說,爹,又是一場大仗呀,您勝利了,這一仗您又勝利了!父親張開拿掉了假牙的嘴,笑著用仍不太清楚的口齒孩子似的說,勝利啦!我又勝利啦!
掌聲響起來,參與對父親治療的醫(yī)護(hù)人員都趕了過來,紛紛向父親表示祝賀,父親不斷重復(fù)著一句話,謝謝!我又勝利了!
父親的身體一天天康復(fù)。我們又可以像以往一樣帶著父母一起去逛花鳥魚市場,一起去超市購物,一起去鄉(xiāng)下郊游……仲夏時節(jié),我們兄妹5家十余口人又齊聚在母親家里,說啊笑啊,父親耳朵越來越背,戴著助聽器也還是聽不清,吃飯時,女兒指著一瓶醬說,姥爺,這是豆豉的。父親頓了一頓,說,什么?過期的?過期為什么還要拿上桌?我們都笑,怎么對他解釋也沒用,我只好說,逗您玩,沒過期。父親呵呵笑了,大口大口地吃起飯來。誰知,飯快吃完時,只見父親將筷子一點,恍然大悟地說,嘿,我明白了,刀切的,剛才奔奔說這面是刀切的,對不對?現(xiàn)在手工切的面條可是越來越少了……我們都笑暈。飯后,父親愜意地坐在沙發(fā)上和母親看電視,孩子們圍坐在他們身邊,我們則在另一間屋子談天說地……
窗前,父親養(yǎng)的牡丹呀、杜鵑呀,金達(dá)萊呀的正在爭相開放,窗下的魚缸里,魚兒們也在自由、快樂地游來游去……這樣的日子,多好!
水墨周莊
中國水墨山水畫勾人魂魄之處,無疑是黑白兩色,白的底子,黑的墨漬,輕漫漫洇染開來,看著看著,人便整個兒進(jìn)入了夢幻,拽都拽不出。我眼里的周莊,竟是這黑白山水的一幅,看進(jìn)去了,直至難以自拔。
其時正值冬日,樹木已失了綠氣,看不見的風(fēng)四下游走著,水面波紋微漾。遠(yuǎn)遠(yuǎn)的,船家執(zhí)櫓立于船頭,無可無不可地等待游人的召喚。青石板的路和橋,黑色的木門和門板,白色的馬頭墻,黛色的磚雕,以及被風(fēng)這只手拿捏得高高翹起的檐角……周莊,可不就是一幅黑白的水墨畫,黑白之間,那貫穿周莊的水暈染其間,如夢如幻。恰還有紅紅的燈籠半于檐上,正是那畫中一枚枚的印章,而這絕色的山水之作因這印章便變得格外地生動。
感覺不到風(fēng),但真的很冷,不過這種冷不似北方的冷,凜冽刺骨,來勢兇猛,這是一種悄悄然的冷,起初并不覺得,可走著走著,這冷便纏住了你,一刻都不肯罷休。若沒有橋上角樓里那一盞熱熱的清茶,骨子里的那絲絲寒意,是斷不能被驅(qū)走的。
富安橋,只此兩字,包含了世人多少平凡而美好的愿望,一遍,一遍,又一遍,嘴里念念有詞的人們在上面走來走去,許著一個又 一個簡簡單單的心愿,迎面相遇,莞爾一笑,仿佛心思被識破,有些赫然。
而那兩座著名的橋,在畫家陳逸飛《故鄉(xiāng)的回憶》中,斑駁交錯著,任時間的水流從橋上橋下漫過,它則一味不動聲色,看富人沈萬三縱橫四海的大生意影影綽綽,聽不知立了多少年的古戲臺上嘈嘈雜雜的悲歡離合,起落興衰……
如果世間真的有時間機(jī)器,應(yīng)該是周莊的橋,一踏上去,人便飄忽起來,現(xiàn)在的時間停滯不前,而過去的一切紛至沓來……浪漫風(fēng)雅的南杜詩人柳亞子在那滴雨的檐下,癡癡等待;小巷中,那撐著油紙傘的,分明是《雨巷》中丁香一樣的姑娘;“輕輕的,我來了……”哪個不是這江南水鄉(xiāng)的遺韻?哪個不是這人世天堂的回響?
擇一酒樓,臨窗而坐。窗外,是小橋,是流水,是黑白的清爽世界;窗內(nèi),是蘭色的印花布的頭巾,拖著江南的聲音,沏茶、移凳、款款接待,最有趣的是店家女將一條貌似河豚的小魚拈來,言道此魚性暴、易怒,你逗弄它,會出現(xiàn)嚴(yán)重的后果。言畢用手去撓魚的肚皮,那魚并不生氣,只身體僵硬,主人遂又在門板上蹭之,但見其魚雪白的肚皮有如吹了氣的球體,迅速鼓脹起來,整個身體就像一只圓球,靠近時,還可聽到小魚嘴里發(fā)出嘰嘰咕咕的聲音,主人說氣大了,在罵人呢,再惹它,它的肚皮便會爆炸,急忙制止。世間真有如此氣大者?看來“氣破肚”一說并非妄談。
桂花糖餅的香味飄來,尋到的卻是麥芽糖的作坊,粗大的兩股麥芽糖被一雙有力的大手扭來繞去;橋那邊的打鐵鋪,匠人不緊不慢地?fù)]舞著家伙,一下下敲打著;木雕師傅埋頭細(xì)細(xì)地擺弄他的設(shè)計,龍呀鳳呀、魚呀、荷呀的占滿了墻壁;對面,包著頭巾的阿婆又掛出一件件剛剛印染出來的藍(lán)花布衣……
什么時候起,這些手工的,帶著人的體溫和氣息的物品漸漸逸出我們的生活,現(xiàn)代化、工業(yè)化,千篇一律,使人厭倦。重回舊時光,溫暖的、恍如隔世的感覺如潮水般涌來,水墨的周莊里,我就是那小小的一個草書的字。
小巷深處,一排排的舊條桌并列開來,雖沒有一個聽眾看客,一男一女的評彈藝人卻仍兀自彈撥著三弦,一板一眼地哼唱著舊時的曲調(diào)。樂不在外而在于心,水墨的周莊,氣定神閑。
魚們
非常喜歡養(yǎng)魚。閑時,看笑意吟吟的魚們妖妖嬈嬈地游來游去,啄食、追逐,無不生趣。有時會呆呆地看上半天,忘記了身邊的一切。但有時也會為了魚們的不和而著急、生氣,竟至屢屢試圖揪出其中的滋事者給予嚴(yán)厲的打擊,可那樣一來,豈不成了以暴制暴了嗎?只得嘆息,有理智的人不過拌嘴嘔氣,使小性兒,比如我,不具備理智的動物打架鬧事,不分清紅皂白,比如魚。
曾同缸養(yǎng)過三種魚,一對渾圓血紅鸚鵡,一對扁平雪白戰(zhàn)船,還有一條喜歡潛伏水底的狗仔鯨。鸚鵡算比較文雅些的紳士淑女,奪食時,只是象征性地對另一條作些威脅,并不真的下口。戰(zhàn)船則不同,兇猛的一個總是將不敵的另一個逐咬得滿缸亂竄,還不罷休,吃食時仍氣咻咻地不斷向另一個示威。發(fā)展到后來,連鸚鵡也不堪其苦,乖乖地縮在一角,伺機(jī)偷食,一旦得手,便迅疾回到“大本營”(魚好像和人一樣也有著約定俗成的法則,即逃走的一方一俟回到它該回去的地方,另一方便不再追究。只要你逃得夠快。)真是可憐。只有狗仔鯨,兩眼長在頭頂,一副不屑的樣子,似乎根本就沒把這已立起旗桿的“霸王”放在眼中,該干什么還干什么。行動舒緩,悠然自得,還時不時張開大嘴打哈欠。那“霸王”也不去惹它,頗有自知之明。
萬物善為本,惡的畢竟只是少數(shù)。一日,“霸王”因貪食而消化不良,痛苦使它連正常的泳姿都無法保持,一會兒掙扎著向水面上游,一會兒又斜側(cè)著身子直往下墜,反反復(fù)復(fù)。見此情景,其它幾個乘勢而出,搖頭擺尾,洋洋得意。但是,有這樣一個細(xì)節(jié)出現(xiàn)了:就在“霸王”又一次墜下之時,曾被百般欺凌的另一條戰(zhàn)船居然迅速游來,用身子扛住側(cè)墜的“霸王”,一下一下地將它頂起……
不計前嫌,多么令人感動??赡恰鞍酝酢痹诘玫结t(yī)治身體康復(fù)后,卻仍是我行我素,亂咬亂逐,擾得四魚不安。毫無報恩之心。如此無情無義之徒,可惱!遂將之送人。
相形之下,狗仔鯨是多么地溫順,其容貌又是多么地不俗且富有個性——大頭大嘴小眼睛,三對探測器似的胡須有長有短,長短相宜,頗顯拙樸、老成。還有它周身的顏色,頭、背為淡黑色,隱隱有白色花斑,腹側(cè)乳黃,腹部白色,且夾有規(guī)則圖案的極淺黑暈;尾鰭和背鰭紅色,末梢一圈漸淺,似鑲了花邊,顏色鮮明但不艷麗,有著無法形容的高貴。于是,缸里不再混養(yǎng)其它魚種,只養(yǎng)兩條個頭相差無幾、只顏色一條比另一條更深、更為美麗的狗仔鯨(特別注明,對于此兩魚之性別,始終不明)。
初始,缸內(nèi)平安無事,常常能看到倆扁平的大腦袋親密地并排在缸底,像極一對舉案齊眉的和睦夫妻。然而,此種狀況并沒有持續(xù)多久。
是一天深夜,睡夢之中,忽被客廳魚缸沉悶的撞擊聲驚醒,仔細(xì)一聽,又是魚躍水聲,再聽,則聲息漸無,知非盜入室,便放心又睡,未作理會。
早上起床,第一件事便是直奔魚缸。一看,不覺大驚,至而痛徹心肺。只見缸內(nèi)倆魚鰭斷翅爛,皮開肉綻,有的傷口處還掛著絲絲血肉,連那神氣的長胡子也被從中折斷,傷口沁著殷紅。昨晚究竟發(fā)生了一場怎樣的戰(zhàn)斗呵,用“慘烈”這個詞來形容簡直一點都不過分。自大的人和自大的人在一起才會互相較勁,看來這倆魚也是自大得不相上下呢。
大概是藥力的作用吧,隨后的十幾天,一切復(fù)舊平靜。而缸內(nèi)區(qū)域的劃分則恢復(fù)至“霸王”時代——傷勢較輕、恢復(fù)較快的那條幾乎獨霸了整個缸底,慘敗者只被允許在魚缸旮旯?jié)摲?,藏頭露尾,不敢有越雷池之舉。
戲劇性的轉(zhuǎn)折是:當(dāng)敗者傷愈,缸內(nèi)不知何時又進(jìn)行了一次大規(guī)模的角斗。這次,敗者勝出,勝者反敗。勝利者雖也是一副落花流水的樣子,但它畢竟戰(zhàn)勝了對手,敗者主動撤離,將地盤讓出。雙方可謂一比一,暫時打成平局。
以后的日子里又出現(xiàn)數(shù)次較量,而受傷落敗的始終是二次大戰(zhàn)的失敗者,仿佛傷了元氣的人,終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正是笑到最后才笑得最美。這魚理情同人理,所謂成者王侯敗者賊。廣闊天地,永遠(yuǎn)只屬于那些成功者、勝利者!
也曾以為魚們之所以兇惡地打架,不過是為了爭食。遂投放盡可能多的食物力爭讓每一個都豐衣足食。誰料,飽食之后不再去追逐缸里上下亂竄的活食卻仍是奮力打架,不打到兩敗俱傷不肯罷休。據(jù)聞東南亞有種斗魚,一生短暫,大約只能存活兩三年,卻是天天斗,日日斗,和身邊一切雌的雄的魚們激烈地爭斗,生命不息,戰(zhàn)斗不止,煩死了。可既然此魚非彼魚,也不缺吃、不缺喝,又不存在“第三者”之類,這么毫無意義地打來打去就讓人搞不懂了。難道它們的體內(nèi)竟也流有暴德的血液嗎?
同類不相容到這種地步,算魚狠!
前幾日,由于飽食過量,兩條狗仔鯨腸胃都受到嚴(yán)重的傷害,從嘴里吐出大量的蝦和泥鰍后,兩條魚同時翻了肚皮。經(jīng)竭力搶救,終于救活一條。事實證明,王者終歸是王者,再一次勝出,這就是實力呀。而總是縮在旮旯一角的那條則無謂地犧了牲。最大的敵人真是自己。斗爭沒有使之消亡,而不加節(jié)制卻使之再無重賽的機(jī)會。
將它的遺體安葬在院內(nèi)的一棵松樹下后,女兒心情沉重,她甚至不想再要活下來的那家伙了。當(dāng)埋怨的目光一齊射向缸內(nèi)已可以自如游上游下的家伙時,卻發(fā)現(xiàn)往日霸氣十足的家伙居然一直是游在失敗者的“專用”旮旯里,長長的胡須抖來抖去,闊大的嘴上下求索,似條小狗在嗅它往日熟悉的氣息,久久徘徊、不肯游開。那長在頭頂?shù)母甙恋难劬Γ灰粚拥幕疑\罩著,似有著無盡的憂傷……
勝了又怎樣?
老公說,看見了吧,它是覺得孤單了呢。在尋找它的同伴。又說,如果以后你再欺負(fù)我,我就讓你也這么孤單……
眼淚差一點點就從我的眼眶流出來了。多么陰險吶,讓我孤單。真是世上唯老公與魚難養(yǎng)也。把他喂那么胖,居然還拿魚說事。罷罷罷,這兩個人的光景,勝敗又當(dāng)如何?
才不像魚那么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