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村不大,地圖上找不到,巴掌大的一塊地方,誰冷不丁嘣個響屁,全村人都能聽得到。
秦老花家多年來沒有廁所,是舉村公認(rèn)的事實。而前幾天夜里全家人跑接力似地上廁所,更是被人們傳得芝麻地里跑西瓜,干樹枝子開了花。
秦老花在小村里懶得出奇,蓋完房子其實就該蓋廁所,可秦老花一時手頭發(fā)緊,又離村小學(xué)很近(也就百八十米吧),這蓋廁所的事就這么給耽誤下來了。每當(dāng)黑燈瞎火的時候,金枝從廁所顛兒顛兒地回來,都忘不了向老花嘟囔:“咱也修個廁所得了,這多不方便?!?/p>
去年夏天,老花家晚上不知吃啥不對勁兒了,看完“新聞聯(lián)播”,先是兒子往廁所跑,接著是老花的老婆金枝,最后是老花。這一宿,一家三口人風(fēng)風(fēng)火火,在家與小學(xué)廁所之間的道上跑來跑去,有幾次,老花都險些造到褲襠里。濕淋淋的事實讓老花意識到,這百八十米的距離在平時看來不算遠(yuǎn),可一旦遭遇“險情”,那可就遠(yuǎn)廁解不了近憂了。
慘痛的教訓(xùn)促使老花痛下決心:自個兒修個廁所。
一貫拖拖拉拉的老花這回顯得雷厲風(fēng)行,讓老婆金枝到大姨子家借了一千塊錢,第二天就備料找人,在自個兒家的院墻外壘起了廁所。
老花的廁所好氣派:青石頭打底,紅磚坐水泥一擼到頂,棚上鋼架結(jié)構(gòu),上面掛上紅瓦,里外面兒的磚墻上白瓷磚貼面兒,顯得光潔。且男女分廁,既體現(xiàn)出男女有別,又充分地體現(xiàn)出老花家男女平等。
像老花這樣的人在小村里早就有一號,況且頭幾天接力跑廁所的事又被人們傳得滿街響,這緊接著修了全村第一的廁所,真是讓小村人們的情緒一個高潮接著一個高潮。搗弄伏蘋果回來的二芒和德力平時就和老花“臭氣相投”,是村里人們公認(rèn)的“老鐵”,到家一落腳聽說這件事,立馬約著到老花家來了,站在院外一通兒品頭論足。老花聽到吵嚷聲,趿拉上鞋來到院外,一看是他倆,就像是久別的親人,布滿眼屎的眼睛里透著激動。
“靠,花哥,俺們哥倆兒不在,你挺能整事兒??!”二芒拍著老花的肩膀說。
老花還在激動,說:“兄弟……呀,哥這……這不是逼的嗎?”
德力接茬:“這是好事,俺們哥倆兒帶來了兩瓶‘老三溝’,花哥,讓嫂子整幾個菜,咱們慶祝慶祝?”
金枝無奈,上園子里劃拉幾樣菜,乒乓地一陣燉炒,老花三人吱咂地喝起酒來。酒至半酣,二芒臉紅脖子粗,額上青筋直蹦,歪歪斜斜地離開酒桌,老花以為他喝多了,忙起身問:“咋的了?”
二芒乜斜著眼睛,說:“出去方便一下?!?/p>
一會兒,二芒又歪歪斜斜地回到酒桌,坐下,摸起杯子,瞅了瞅,又放下,問:“花哥,你這廁所真不錯,花了多少錢?”
老花又給二芒倒?jié)M酒,苦著臉說:“一……一千多啊!”
二芒端起酒杯,在唇邊抿了一小口,辣辣地說:“花哥,這錢咱別白花,得整回來。”
老花一愣:“整……整回來,咋個整法?”
二芒神秘地一樂:“整個首尿式?!?/p>
老花撲哧一笑:“別……他媽扯犢子,都尿了……好幾天了,還他媽首尿式?”
二芒一扯老花的胳臂,一本正經(jīng)地說:“要不說你笨呢!馬副鄉(xiāng)長的加油站都開了兩年了,頭幾天不還重新開業(yè)了?”
“你泡哥,”老花繃了臉,說:“哥是老百姓!能和人家比?”
二芒把酒杯一推:“老弟說一句話你可別不樂意聽啊,你真是老土,外面的三陪小姐完事還修那膜呢,你能說人家不是處女?”
“是啊!花哥,”德力也搭腔說:“你不出外啥事都不知道,可你總得知道這些年你隨出去的禮吧,還少嗎?”
經(jīng)德力這么一說,老花不吱聲了。他一想,也是?。∵@些年小村的風(fēng)邪歪,婚喪嫁娶自然不提,當(dāng)兵、升學(xué)、蓋房子上梁、開業(yè)、喬遷,也他媽請,婦道人家的滿月,甚至小產(chǎn)也要擺幾桌。更邪乎的是村長的大舅子老母豬滿月也全村發(fā)帖子,雖說這件事后來讓一個不知名的作者給捅上了縣報,可人們笑了一陣子,不也過去了嗎?把人家咋地了?這年頭,撈錢才是真格的,自個兒的二老還在,兒子才十六七,這錢啥時候能撈回來??!
一想到這,老花的眼淚都要下來了。這些年,飯可以對付,酒可以不喝,穿的可以將就,可就是禮份子不能賒秋,興人家放火,就不興我老花點燈?想到這,老花把半杯酒一口灌了下去,嗆得他一噎脖,臉立馬就見紅了。“啪”地把酒杯一放,說:“整,能他媽咋地?”
金枝有點不放心,說:“這能行嗎?傳出去老花俺們的臉往哪擱啊?”
老花的兒子一瞪他媽:“你們倆的臉值幾個錢?人家啥■磣事沒辦,鄉(xiāng)上的王助理打小姐的錢,還在咱們村上報銷了呢,誰把人家看扁了?”
“去去,你知道個啥?”金枝往外轟兒子。
二芒一笑,說:“現(xiàn)在還有瞞人的事兒?還是年輕人,跟上形勢了,你去買二百個帖子,回來我和你德力叔給你劃拉上。”
二芒和德力忙活到半夜兩點半,終于將帖子寫完。老花打著哈欠,湊過來,拿起一張請?zhí)?,沖著燈光仔細(xì)瞅著:
請 柬
×××先生:
六月十八日上午10:08分,秦老花先生在自家為新建的洗手間舉行首尿儀式,恭請屆時光臨。
秦老花
老花瞇著眼睛看完,不解地問:“錯了,二位老弟,是廁所,咋成了洗手間了?”
二芒的臉又恢復(fù)了原來的土灰色,見老花如此無知,便說:“你呀!叫兄弟咋說你呢?寫成廁所多土,多不文明,大城市里都叫洗手間,多現(xiàn)代多文明啊!”
老花哦地一聲,無言地笑了。
經(jīng)過兩天的精心準(zhǔn)備,六月十八日上午,在秦老花的家里如時舉行了首尿儀式。
尿了好些天的廁所又被收拾一新,接到請柬的人陸續(xù)來到,擁擁擠擠地站了一道一院子。
十點零八分在人們的期盼中悄然來臨。司儀二芒手捏話筒,噗噗地吹了幾下,音響那邊便濃重地回應(yīng)幾聲。接著他高聲宣布:“各位先生、各位女士、各位親朋好友,今天,我們在這個吉祥的時刻,參加秦老花家的首尿儀式,感到無比的榮幸。讓我代表老花全家對大家的光臨表示深深的感謝!”
人群里屁嘣似地響了幾下掌聲。
“下面,請村長講話,大家鼓掌?!倍⑿枷乱豁?。人們紛紛在人群里找?!皠e找了,他來不了了,鄉(xiāng)上又有兩個禮份子,早走了?!贝彘L的老婆一進院就高門大嗓地喊。
“這事兒整地,昨個不說好了嗎?”老花和二芒顯得很失望。德力頓了頓,從腰間摸出手機,翻了幾番,接通了遞給二芒,說:“你跟村長說?!?/p>
二芒清了清嗓子,溫柔地說:“三哥,你在哪???老花可是你的村民,你不能不給面兒吧?”電話那邊不知說了什么,人們看見二芒的臉,花狗屁股似的變來變?nèi)ァR粫?,二芒的臉上綻出了笑容,啪地一合手機,說:“村長在那邊喝上了,我馬上派人去接,大伙稍等啊?!?/p>
二芒又宣布下一項:“村長咱慢慢等,但咱們也別閑著,下面請老花講話,大伙歡迎!”
老花的心里一下子緊張了起來,接過話筒使勁吹了幾下,卻沒有回聲,左右看了幾下,一看,拿倒了,引來大伙一片歡笑聲。那張老臉騰地一下紅了,吭哧了半天,擠出了幾句大實話:“這……這事整得挺■磣,大伙來了,我……我表示感謝,大伙吃好,喝好……”接著就吃冰棍拉冰棍,沒話(化)了,弄得大伙哭笑不得。
忽然,掛在大門墻上的幾掛長鞭被等不及了的小孩子們點著了,劈劈啪啪一陣炸響,一下子打亂了二芒定好的程序。他一下子急了,跑過去大喊:“誰干的?這幫小崽子,凈他媽搗亂!這可咋辦?花哥,一會兒村長來了,連個響兒都沒了。”
老花蹲在地上,皺起了眉頭。人群里有人說:“買去,蔫不嘰的多沒意思!”老花忙喊金枝,金枝不情愿地把手伸進胯兜……
買鞭炮的走了。村長還是遲遲不來。人們等得心急火燎。
嗵——當(dāng)——二踢腳聲在院外忽然炸響。人們捂耳朵。二芒和德力急了,奔向大門外。一會兒,帶回來的卻是坐在突突轟響的摩托上的村長。
人們飛上天的心,又隨著村長的進院,叭嗒落到了地面。
二芒猴急地把村長架到話筒前,宣布:“下面請俺們村的首長講話,大家歡迎!”
臉紅脖子粗的村長肖二喜,習(xí)慣地咳了幾聲,沖著拍紅了手的人群揮了揮手,人們的手才停下來。肖村長的臉更紅了,頓了頓,沙啞地喊:“抱歉,啊,實在是抱歉。按理說,老花家多年沒事,我作為一村之長,理應(yīng)早點到場。無奈,人在官場,身不由己。抱歉了,老花在咱們村搞起了標(biāo)準(zhǔn)化的廁所,是對咱們村精神文明的一大推動,我在此,向老花表示由衷的祝賀!”
老花激動得鞠躬,鼓掌。人群里又稀落地響起了掌聲。
肖村長說完,歪頭對二芒說:“我看開始吧?!倍⒔舆^話筒,又清了清嗓子,隆重地宣布:“首尿式開始!”
見人們遲遲不動腳窩,二芒又高喊:“鑒于婦女臉皮薄,就免了吧,老爺們請!”于是,男人們?nèi)齼蓛傻赝白?。但見村長沒動腳窩,人們的腳又三三兩兩地往回挪。二芒趕緊跑到村長跟前,一彎腰,右手往前面一引:“首長請——”
肖村長謙虛地往旁邊指了指:“還是讓年歲大的先來——”
幾個聾三拐四的老頭剛想挪動腳窩,卻又被二芒瞪得溜圓的大眼珠子給嚇了回來。二芒笑著對村長說:“你就是咱村的天,你不先來,是那么回事嗎?你們說是不是???”人群里一片附和聲。
肖村長挺了挺肚子,臉一紅一白地往前走,下身有了尿意。待進了老花的新廁所,卻幾番努力,不見一滴水。轟走了司儀二芒,使了使勁,還是不見功效。村長納悶:剛才那三瓶啤酒都造哪條道上去了?而自個兒的小肚子卻漸漸開始疼了。是前列腺又壞了,肖村長不自覺地想到了趙本山的小品。
見村長半晌都沒出來,排隊的人悄悄言語:“你看咱們村長,真是海量??!”二芒和老花心急,趴門望了望,還不見動靜,忙進了里面。村長的臉憋得更紅了。兩個人上看下看,尿池子里不見一點濕。老花急了,說:“村……村長,要不再喝點水?”二芒剛要抹身,村長捂著小肚子,痛苦地說:“喝什么喝,我他媽尿不出……”
二芒趕緊上前,用手摸了摸村長鼓起的小肚子。問:“是不是沒到時候?”村長瞇著眼睛,彎下腰,沖著二芒說:“找胖小兒?!?/p>
胖小兒是村里的醫(yī)生,村長上次尿不下來尿,就是胖小兒給了他一盒“前列通”。
外面的人開始亂了,擁著往前想看個究竟。二芒拐出來,沖著外面喊:“胖小兒,胖小兒來了沒有?”該著村長走字兒,背著藥箱的胖小兒,剛來吃席。一聽喊聲,撥開人群,幾步就來到了廁所里。見到胖小兒,村長格外親,伸手說:“再給我?guī)灼撬??!迸中好嗣?,說:“吃藥不行了,你得導(dǎo)尿,要不然出了事咋整?”二芒和老花也腦門見汗,弄出人命,可沒法向全村交代。忙說:“趕緊,胖小兒?!?/p>
胖小兒的手真快,導(dǎo)尿管漸漸地隱去,村長咧了咧嘴,臉上露出了痛苦的微笑。外面只露了個頭的尿管,卻不見水。示意老花,老花頓了頓,二芒一把搡開他,蹲下身,吸了口氣,用力,一股黃湯,帶著一股臊氣直奔二芒的口腔,他本能地一躲,臭哄哄的黃水還是掃了他左邊的臉。他站起身,沖著痛快淋漓的村長一笑,對著外面的人一抹,痛苦而愉快地說:“村長的尿真他媽有勁,解毒……”
尿完的村長笑了。外面的人也笑了。
在廁所外的幾個椅子上,擺著盛滿清水的洗臉盆,椅子梁上搭著嶄新的毛巾,待人們一出,二芒就高聲宣布:“凈手?!比缓蟮劫~桌前寫賬,再到屋里入席。
老花邊給各桌滿酒,也沒忘了偷空溜到賬桌邊,一見紅紙上那密密麻麻的人名,褶子巴巴的臉一下子舒展開了不少。
那一年春旱,一直到夏天也沒下過幾場趕勁的雨,地里干得呲牙咧嘴,小苗出得豁牙露齒,蔫得像小老頭。村長只象征性地喝了一口啤酒,就趕緊回了家,他需要靜養(yǎng),調(diào)整。走到大門口,扶著他的媳婦一開門,一張請?zhí)舻仫h下來。女人撿起來,看了看,遞給村長,是鄉(xiāng)長的一個親戚的驢下了一頭三條腿的驢崽,肖村長皺了一下眉,忽然覺得剛才喝的這口啤酒里有一股子馬尿味兒……
責(zé)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