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女乘客首航
這條客、貨混裝船,在嗚嗚汽笛聲中,向礦山駛?cè)?。船長巴力手扶舵輪,兩只光腳扣住甲板。水上人,光腳干活,光腳走路,腳板有抓頭。巴力的腿把子上,爬滿蟲子似青筋,腳前掌像獸崽拱向前。船駛?cè)腴_闊的河面,將水頭犁高后,巴力把舵輪交給副手,啪唧啪唧走出駕駛艙。
河風(fēng),爽!
巴力野鬃似的頭發(fā)飛起來,紫紅色背心兜起來,河風(fēng)游遍前胸后背,滑進褲襠。巴力嘴角一跳,“噗”,煙蒂濺落水中,水浪啵啵響。老黑魚號原本是條貨船,巴力買下后,騰出兩個房間拉客。貨是煤炭,客是沒有身份的人。巴力瞅一眼這趟的人貨,只有一位,還是個女的?;逇?!巴力吆喝道:
“跟我來,登記。”
巴力啪唧啪唧朝船長室走去。
女船客笑了:捎個腳,牛哄啥!瞅這船主,逃不過四十歲,矮墩個兒,蒲扇般光腳像長了蹼。女船客像被釣上的魚,尾隨而入。屁崩大點的船長艙,擺一張鋪,戳只小柜。小柜上,擺個紙殼糊的三角牌,寫著“旅客登記處”,誰看了都會啞然失笑!
巴力盤腿坐好,女船客身子一拱,上了鋪,和船主面對面。她有二十六七歲,跪坐著,屁股朝后壓住小腿,上身挺直,乳房顫顫,像上了自個兒家的炕。女船客下頦一揚,說:“我瞅你面熟。”
巴力用雙手抹一下臉,沒見這么套近乎的。巴力問:“礦山家屬?”
女船客說:“嗯。你挺有眼力見!”
巴力咧歪嘴,想笑。
女船客說:“守活寡,不容易呀!”
巴力哭笑不得!礦山寡婦,大多是工亡家屬,她們以功臣自居,敢把大屁股坐在礦長辦公桌上,要錢,要物,不朝你要男人那個東西就念佛吧。
女船客說:“給我個單間,寡婦門前是非多。”
巴力心里很愉快,上來只野貓。說:“就你一位,只能住單間了。”
女船客撲扇毛茸茸大眼睛,笑道:“武大郎服毒,死也得死,不死也得死?!?/p>
巴力呱呱笑,抄起旅客登記簿,問:“姓名?”
“常玉。”
“職業(yè)?”
“燈房子。”
“你是礦上職工?”巴力感到意外。驀地想起,她說守活寡,那她就是有男人。巴力滑稽地笑了。
汽笛嗚嗚拉響,老黑魚號緩緩啟動,河面上漾起水腥氣。船在兩岸鄉(xiāng)間行走,村莊稀稀落落,炊煙不是裊裊升起,竟像高高低低的棍子,戳在半空,仿佛仙境人家的柵欄,院子里飄出柴煙味。一個男孩和一條老黃狗,靠著土墻,望著老黑魚號客貨混裝船,在水面上浮游過去。
河道漸漸變窄,船在山山嶺嶺間顛簸。若是夜行,嶺小月圓,崖壁上移動著船影,神秘極了。可這是大白天,壁立的崖岸仿佛伸手可觸。艙板上,擺只抬筐,裝滿拳頭大泥團,泥蛋裹著檸樹籽。船長巴力抓起一只泥團,側(cè)轉(zhuǎn)身,手臂一揚,泥團像子彈劃出道弧,“啪”,粘在光溜溜的崖壁上了。
常玉瞇起眼睛,崖壁上的泥團,有新的,有舊的,上下左右,橫豎整齊,間隔尺把遠,像大戶人家院門上的鉚釘,像插好的秧田。常玉也貓下腰,抓起只泥蛋,上身一仰,甩出去;又抓起一個,甩出去,前襟扯露,白嫩的小肚子一晃一晃。
巴力笑了,在常玉小肚子上戳一下,說:“快歇著吧。我可受不了!”
常玉哧哧笑。倆人都是野性子,快活死了。
船與崖壁漸漸拉開空檔,巴力一次次甩出泥團,動作幅度越來越大,跳起來,沖到船邊……
常玉驚叫:“啊唷,你瘋了!”在后面抱住巴力。
大抬筐空了。巴力哈哧哈哧喘,汗水糊住眼睛。蒼老古拙的崖壁,向后退去。一場小雨過后,泥團里的檸條籽,便會扎根,抽芽,搖曳出青枝綠葉,郁郁蔥蔥,阻止水土流失,保護河道。水上人,潑命護衛(wèi)自己的飯碗,那是他們的身家性命??!
老黑魚號駛出谷口,天地豁然開闊,河水粼粼閃閃,看見礦山了。
煤礦碼頭上,裝卸工們拎著鐵鍬、扁擔(dān),在等活兒。見又來了一條船,裝卸工們像猴子似歡蹦亂跳,撲向岸邊,叫喊:
“來了!老黑魚號來了!”
二、轎子抬進礦山
經(jīng)歷過這次短暫的航行,巴力被常玉勾去了魂。以后,船靠碼頭,巴力立即跳上岸,直奔礦山,去找常玉。今天,正趕上礦工升井,井口風(fēng)門不停地轟響。礦工們從千米深井下鉆出來,那情景,像瓶塞被打開,魔鬼們蹦跳出來,令人驚心動魄。礦工們戴硬塑安全帽,穿勞動布工作服,長統(tǒng)膠靴。夕陽把無數(shù)支金箭射入眼睛里,金光迸濺,礦工們瞇起眼睛啊啊大叫!井下冬暖夏涼,上來后三伏天熱浪撲臉,趕緊扒衣服,脫靴子,只剩下一條褲頭。地皮灼燙,礦工們蹦跳著,把衣裳一挾,朝礦燈房沖去。
七個收發(fā)燈窗口,常玉的四號窗口,正對著井口風(fēng)門。窗口里,露出常玉的笑臉,迎接著男人狂潮般的沖擊。
這時候,不能湊上去,巴力蹲在一邊,看景。
礦工們奔過來,腳沒站穩(wěn),“啪”,常玉便將燈牌扔到窗臺上。入井以牌領(lǐng)燈,升井交燈取牌。常玉只要一見面孔,就知道他是多少號。礦工們一窩蜂擁到窗前,常玉從蜂房似的牌架上嗖嗖嗖摘下一把牌子,同時朝窗口一撒,沒差。
別的窗口,一堆人上來,炸窩似地亂叫:
“三十八號。”
“一百九十六號。”
“三百二十七號。”
……
姑娘們就懵了。
“快、快點!”
“咋攤上這么個肉貨!”
姑娘們手忙腳亂,扔錯了牌子,立刻招來更難聽的咒罵:
“差了,差了,瞎眼睛了嗎!”
“沒良心的!把爺們兒忘了!”
姑娘們氣得眼淚汪汪!你若是跺腳,反唇相譏,會招來起哄似的怪笑,摻著煤沫的唾沫星子,能淹死你。何況,哪有功夫,這一堆人沒打發(fā)走,另一伙人又擁上來。高峰時間,升井的礦工一隊接一隊,幾分鐘內(nèi)便會擁滿幾十、上百號人,像洶涌的漩渦撲向窗口,扒拉推搡,你進我出,叫嚷吵罵,亂作一團。
常玉記性好,眼尖手快,從來沒壓過堆兒。甚至后升井的,比別的窗口都先拿到了牌子,樂得伙計們大叫:“麻溜!找媳婦還得這樣的!”
礦工們交完燈,沖向澡堂。我比你快一步,早伸進水里一條大腿,就心花怒放,好像占了多大便宜。這,成了礦工們的樂趣。
巴力面對燈房窗口,津津有味地看著,點燃一支煙。一個伙計走過來,笑嘻嘻道:“哥們兒,賞一口?!备┥斫舆^煙,就那么貓著腰,貪婪地猛吸。在井下憋了八個小時,饞壞了。一支煙,竟陸續(xù)被四個伙計借了光。巴力不由笑了,還是水上人自在啊。
一位黑壯的漢子鉆出井口,野蠻地撕扯幾下,扒掉工作服。他壓根兒沒穿襯衣,胸脯毛乎乎,褲衩鼓坨坨。緊跟著,一個瘦弱的小伙計上來了,黑漢吆喝道:“抱著?!?/p>
小伙計像伺候祖宗一樣,把黑漢的衣褲卷好,夾在腋下。
巴力厭惡地皺了皺眉,心想,這是個胳膊粗力氣大就是爺?shù)牡胤健?/p>
黑漢晃蕩到四號窗口前,隔著攢動的人頭,把礦燈舉向窗口,常玉將他的燈牌“嗖”地扔出來,黑漢揚手接住,齜出黃牙一樂。
交燈的高峰過去,四號窗口前清凈下來。巴力站起身,常玉看見了他,立刻眉飛色舞:
“我算計你該來了?!?/p>
說著,把頭探出窗口,將一團包著肥皂的毛巾扔出來:
“洗澡去!”
浴池里熱氣蒸騰,白霧翻滾,礦工們下餃子似地擠進去,水面上浮起一層煤沫。來晚的,喝黑湯吧。黑漢搓胸脯,蹭脖頸,一把一把,那個狠,大巴掌過處,皮肉紫紅。他得意地咋呼:“好男一身毛,好女一身膘。哥們兒,親一口!”
都笑了。
礦工們噗噗往水里吐痰,哧哧擤鼻涕,在水里洗頭,洗臉,洗褲衩,涮臭烘烘裹腳布。
巴力靠池邊坐在水里,閉住嘴,閉上眼睛,默默地享受著,默默地忍受著,肌膚泛起水上人胴色的光。
“誰,誰他媽撒尿了?”黑漢惡喊一聲。有時真有壞種,人坐在水里,不動聲色地滋上一泡尿,借霧氣遮掩,用手劃拉水皮,驅(qū)散尿泡。
可眼下并沒有任何跡象。黑漢塊頭奇大,心眼卻非常小,疑神疑鬼地撒目。他一把抓住巴力:
“是不是你?”
巴力冷丁一驚,睜開眼睛,心火騰地竄起:“放屁!”
黑漢一怔,竟有人敢跟他戧茬!
“哪個溜子的?”
“撒開!”
“我欺生!”黑漢獰笑道。
巴力掙扎著,要撲過去。
黑漢鐵鉤般手指,一下?lián)高M巴力的肩胛肉里,掐住了筋。巴力雙臂耷拉,一動不能動,疼得咧歪了嘴,說:“船上的,來給你們拉煤?!?/p>
黑漢臉色緩和,松開了手。
伙計們紛紛笑道:“噢,一家子,一家子!”
不少礦工家庭,跟運煤船隊有緣。過去幾十年間,常有貧困山區(qū)的姑娘,徒步一二百里,趕到沿河岸邊,有的是乘一頂花轎——用生產(chǎn)隊八仙桌改裝的,四條腿朝上,綁上竹竿,轎頂罩一面土改時留下的紅旗,桌底鋪褥子,“新娘”坐在里面。雇不起吹吹打打的喜樂班子,送親的人們,有的抄袖,有的背著手,撅達撅達地跟隨花轎,逶迤在山脊上。他們喘著,出溜下山坡,人仰,轎仰,趟起斜斜的黃塵,走到河邊。慘白的河水夢一樣流,船隊到來后,鄉(xiāng)下人懇求船主,爬上運煤船。進城后,嫁人,嫁給哪一個,不知道,只知道要嫁給下窯的。
趕上大荒年月,礦山的光棍們,聚攏在碼頭上,望著成批面黃饑瘦的鄉(xiāng)下女孩,在親人陪伴下,怯怯地走下船。模樣標(biāo)致,手腳利索的,一上岸,幾句話,就被人領(lǐng)走了。常玉的娘,就是這么過來的。
成家后,她們又常常抱著,牽著嘀哩嘟嚕的孩子,搭乘免費的運煤船,回娘家。
礦山人,對運煤船隊有一種特殊的感情。
一個伙計恍然想起,扒住黑漢耳朵根,道:“他是常玉的相好,最近勾搭上的。”
黑漢嘻嘻笑了,對巴力道:“來,兄弟,大哥給你搓背。”
巴力余怒未息:“不洗了!”轉(zhuǎn)身要跨出池子。
黑漢一把摟住巴力的腰,下巴抵住他的后背,胡茬蹭得巴力火赤溜疼。
礦工們笑了。
巴力也笑了。
那個小伙計道:“水上大哥。咱黑爺們兒狠是狠,可義氣。常玉的男人,就是他潑命救出來的?!?/p>
黑漢吆喝道:“賤嘴!”
小伙計忙咬住舌頭。
黑漢道:“兄弟,扶住?!?/p>
巴力低下頭,雙手撐住池沿。
黑漢手托熱乎乎的毛巾,搭在巴力的臀部。
巴力笑道:“輕點。”
“孬話!”
黑漢弓著身,給巴力搓背,熊掌似的手竟充滿彈性,一下一下,從腰、背搓到肩膀、脖頸。巴力的身上,漾起汗泥,肌膚泛出肉紅。
黑漢拍了一下巴力的屁股,說:“真棒!四姑娘得謝我了!”
哄堂大笑。
巴力身心說不出的愜意,走出澡塘,常玉在外面等他呢。煤礦女工少,沒有女塘。常玉在礦燈房洗過臉,臉色光鮮,素花短袖夏衫掖在工裝褲里面,渾圓的胳膊上,搭件勞動布作業(yè)服,一雙頎長的腿,焦急地顛著。
巴力忽地明白,常玉是四號窗口,怪不得黑漢叫她四姑娘!
三、去常玉家
倆人走下山頂,來到街市上,影劇院、旅館、商店、酒家鱗次櫛比。北方的商店,無論大、中、小,只開一兩扇門,憋屈得很。唯有這座臨水山城,店鋪呈開放式格局,柜臺有多大,門就開多大,從街上望去,五彩斑斕的貨物,婷婷玉立的女售貨員,楚楚動人,一覽無余。立體聲擴音箱里,播放著本城女歌星嗲聲嗲氣的歌。
走不多遠,就有一家又一家煤店。精選的塊煤熠熠閃亮。用煤面做成的蜂窩煤,坯餅煤,摞成寶塔形,堆滿店堂,論筐、論斤出售。如果買得多,店伙計給送到家里。
不時有一身白裙的朝鮮族少婦,頭上頂著裝滿狗寶咸菜、酸辣白菜、小咸魚、熟狗肉的大鋁盆,裙裾悉索,飄一樣降下石階,走到街邊攤床前。矮胖胖扁平臉的男人,舉起雙手,接過女人送貨的大盆,高興得漲紅了臉。
巴力東張西望,看不夠陸上風(fēng)情。常玉伸手一拽,把巴力扯進一條胡同里,從燈紅酒綠的鬧市,一下子跌入了另一個世界。羊腸小巷黑黝黝,條石梯階上,潑洇著黏糊糊污水,腳下吸力啪唧啪唧響,霉味刺激得人頭暈胸悶。倆人磕磕絆絆,摸索著往里走,礦工們大多住在這里。
窄巷兩側(cè),矮趴趴平房密布。房趟與房趟之間,只能過去手推車。好日子響晴天,后棟房籠罩在前棟房的陰影里。天頭孬了,淫雨霏霏,煤灰泥漿泛濫,豬在爛泥里哼哼著打膩。小孩子們結(jié)伙成幫,穿著過膝礦靴,嘻嘻哈哈串胡同,鬧哄哄像一群小鬼。
常玉拉開門,為擋豬,門檻高,屋地深。不熟悉的,眼睛發(fā)黑走進去,會“噗通”跌一下腳,嚇出一身冷汗。巴力來過幾次了,總吃虧。常玉抱住他的胳膊,笑道:“七老八十了?咋沒記性!”
中間是廚房,兩邊住著兩戶人家。廚房共用,酸菜缸、水缸、煤炭、劈柴、碗櫥,擠得滿登登。玉米面餅子是家常飯,有啃頭,十四印大鐵鍋,顯得鍋臺好闊。做飯時,兩家的老娘們背對背,屁股蹭屁股。
常玉自個兒住西屋。常玉的男人,小聰明,模樣不孬,吃不了下井的苦,趕上那回落石紛紛大冒頂,嚇壞了!說啥也不肯在井下干了。搭船走的,一去不回頭,到哪兒去了?鬼知道!
常玉去岸上送男人,河風(fēng)將她的劉海吹得忽撩忽撩。她額頭高高,眼睛里射出輕蔑的光。
巴力想起來了,那個男人,搭他的船走的。怪不得,常玉頭次見面時,說瞅他面熟。巴力是經(jīng)歷過些女人的漢子,卻被這個冷俏的少婦迷住了。每次返航后,巴力就飛也似地奔上山城。船半個月往返一次,巴力一來,倆人干柴烈火湊一堆兒,自自然然燒起來。
常玉點燃炕灶,壓上煤泥餅,她知道,水上人貪戀熱炕。
把晚上的事準(zhǔn)備好,倆人走出來,拐出胡同口,傾斜的街道上方,走下個人。常玉眼尖,一眼認出是黑漢。他低著頭,肩上扛架銹跡斑駁的破鏵犁。
“你這是做啥?”常玉招呼。
東西撂下了,黑漢直起身,漲紅臉,說:“井下開新掌子,挖出來不少鋤頭、鎬和犁杖,都長綠毛了?!?/p>
“賣破爛?”
“嘻,寶貝!我給文物店送去?!?/p>
巴力嘴角浮起有趣的笑。
黑漢眨巴眼睛,說:“這犁杖,還有那些鍬、鎬什么的,把柄特短,好像小人國使喚的家什,都說出土的玩藝值大錢?!?/p>
這農(nóng)具是挺怪,常玉生了興致,蹲下來,用手摳摸濕銹。
巴力說:“過去哪有這城市。一面山坡都是田,犁地、鏟地,依著坡勢從下往上干,省勁。犁杖、鋤把能不短嗎?!?/p>
常玉站起來,活潑地晃著頭,一跺腳,對巴力道:“你這人,可真掃興!”
黑漢一臉沮喪,用手拍拍后腦勺,笑了。船主滿世界走,有見識。怪不得四姑娘相中了水上漂!
四、夜浴
艙板上,茶炊開了,水汽沖得壺蓋噗噗噗跳。副手啥都準(zhǔn)備好了,可沒想到,又來了條黑漢。巴力掌勺炒菜,裝著肉絲、青椒、芹菜、木耳、蘑菇、干豆腐絲的簍子,被他的手一一掠過,猶如燕子點水,迅速輕捷。鍋滋啦啦爆響,巴力抓起大勺一顛,菜被拋起一尺多高,火舌忽地吸溜上來,活潑地舔鍋底,手接勺響,菜落如卷簾瀉玉。
黑漢喝了聲:“好!”
常玉笑了。另一口鍋,水開了,咕嘟嘟翻響,常玉端起一蓋簾餃子,撲撲跌跌趕進熱氣蒸騰的鍋里,人煙模糊,誘人極了。
船主巴力、副手和黑漢,三個漢子大盅大盅喝酒,常玉小口小口呷酒,臉腮艷若桃花。她扭過臉去,積木式山城恍恍惚惚,顫抖起來,礦井巍峨的天輪飛速旋轉(zhuǎn),令人心旌搖蕩。
黑漢動了感情,對巴力道:“兄弟,把四姑娘搬上船吧?!?/p>
有女人常年伴隨在船上,邊帶孩子,邊把針線笸籮撂在懷里,縫縫連連。在艙板上圍個鴨柵,船停下來,便滿河撒放,逗得孩子爬到船舷邊,黑溜溜眼睛朝河里望去。船尾升起裊裊炊煙……多美的日子!
巴力眼睛紅了,盯住常玉,說:“俺是水鴨子,上岸給塊地方,抖落抖落翅膀,曬曬太陽,能舒坦舒坦就知足了。哪敢有那份奢望!”
常玉垂下眼睛,一時好靜。
常玉離不開礦燈房小窗口,那兒有她最精彩的世界。誰也帶不走她!
巴力多精明,他知道,太貪,反而什么都會失去。
常玉心里涌起從沒有過的負疚,卻微笑著,反駁道:“你不也是十天半月,打尖似地靠一宿,又要走嗎?!?/p>
男人有男人向往的天地。這個世界活起來了,不管什么樣的男人,都一樣留不住,像河水一樣泥沙俱下地流走了。
副手感慨地唱起來:
嘿呀嘿呀使勁拉呀
拉上一網(wǎng)刺猬螃蟹屎克螂
附近的船上,響起一片助興擊打聲:
螃蟹行路難
刺猬身上光
屎克螂推著糞蛋子
趕集上市賣麝香
天黑下來,墨綠色河面上,有魚兒喋水聲,活潑的蝦米濺出水面,找亮。附近船上,暗紅的煙火次第熄滅了。
“噗通”,水響,白影一晃,“噗通”,又有人跳下河去。臨岸,水不深,船上的女人夜浴了。常玉從艙房鉆出來,圍條浴巾,閃露出乳罩、吊帶。副手和黑漢把眼球擱進酒盅里,巴力抬起頭,臉上充滿柔情,說:
“你下去?”
常玉點點頭,手扶船舷坐下,把兩條大腿伸進水里,波光魅惑地閃爍,一抖,白光晃動,浴巾披落在船上……
五、鷹棄山城而去
“巴力,狗娘養(yǎng)的睡死了?”
碼頭調(diào)度吆喝。
副手被驚醒,懵里懵懂鉆出艙房。該死,昨晚喝多了。天已經(jīng)透亮。巴力跟常玉去城里住下,還沒有回來。航運處通知,下游水閘凌晨六時開放,晚了,船就過不去了。
副手焦急地朝山城張望。就在這時,一條身影飛也似地躍下梯階。碼頭上,球型組合燈還沒有熄滅,幽藍的光將巴力身影扯得好長。
巴力“騰”地跳上踏板,飛上船,身子沒站穩(wěn),便轉(zhuǎn)身用雙手猛拽,把踏板撤回船上。巴力直起身,一頭汗,呼哧呼哧大喘,人像從水里撈上來的。
副手蠻有滋味地笑了,問:“咋樣?”
巴力呵呵笑道:“好好!當(dāng)然好了!”
裝滿烏金的老黑魚號,啟航了。
巴力劈叉開腿,眼睛里閃爍著滿足的笑,回頭一瞥,無數(shù)礦工房依山起伏,屋宇洶涌。一只鷹,浮凸在透明的空氣里,一動不動。汽笛歡叫,鷹望天空而去,一面坡錯落的山城,緩緩向后仰去……
責(zé)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