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馬放了一連串的臭屁后，撒了一泡很長的尿，馬尿的臊味熏醒了王四方，他把身上粘著的草棍子抖落掉，坐起來，穿上潮乎乎的草鞋，拍了拍馬屁股，走了出去。

咣當(dāng)，王四方打開朱六叔的房門，走進去。尿盆放在地中間，屏風(fēng)沒有放下，朱六叔與小老婆四姐的身體暴露在王四方的眼睛里：朱六叔那張豬臉貼在四姐漂亮的臉蛋上，朱六叔的長腿壓在四姐的小腿上……王四方聞到了一股香噴噴的味道，他感覺到了女人是一個很有意思的東西，摟一把，肯定比那精細的白面還香甜。王四方端起尿盆，不敢往后瞅，又架不住后面的誘惑，回頭回腦的，頭磕在墻上，“啪”地一聲尿盆掉在地上，里面的尿噴得滿屋都是。朱六叔哼了一聲，看到王四方弄灑了尿盆，蹦起來，發(fā)現(xiàn)自己什么也沒穿，拽過條毯子給自己蒙上，下地追王四方。王四方不舍地看了一眼四姐那白花花的身體，撒腿跑出了朱六叔的房間。朱六叔拿著棒子追了一會兒，沒追上，回去歇了。

王四方坐在村頭的小河邊，想朱六叔真的有福分，娶了一個大老婆，又娶了二姨太，輪到四姐這兒，已經(jīng)是第三房了。那一刻，王四方產(chǎn)生了想當(dāng)個有錢人的愿望。他回到馬圈，摸了摸馬屁股，拎起自己的草鞋，走出了村子。

二

把白天走黑，又把黑天走白，王四方看到了有拉大車的、有打鐵的、有釘馬掌的、有叫買叫賣的、有掛幌子的飯館、有冒煙的旅店、有穿著綾羅綢緞的紅男綠女，有嚼著糖球奔跑的小孩……王四方走到一個油鍋前，吱呀一聲，一條魚放在滾燙的油鍋，一股香味順著油煙飄出來，鉆進王四方的鼻孔里。王四方使勁吸了吸，覺得這回真的是長了見識，用一鍋的油炸一條魚，自己的大伯王有財舍不得，就是朱六叔也舍不得，但這里的人真就這么做了。王四方覺得這是塊寶地，就決定留在這兒了。

萬記豆腐的香味在十字街的上空飄動，王四方沿著這樣的香味尋找，找到了萬記豆腐房。王四方對萬記的老板萬老蔫說，我想在你這學(xué)徒。

萬老蔫攏了一下頭發(fā)，打了個哈欠，說，我這不收徒弟。王四方說，不收我就不走了。萬老蔫說，你走不走與我無關(guān)。說著，萬老蔫關(guān)上門回屋去了。

第二天早晨，萬老蔫看見王四方坐在門口，順手扔過來一碗豆渣，豆渣有一股陳年的酸味，王四方吃了一口，往上返，強壓著，把豆渣吃進去。萬老蔫看到王四方每咽一口豆腐渣，喉頭涌動一下，嘴咧開，眼淚便在眼圈打轉(zhuǎn)了。到第五天頭上，豆渣一入口，王四方的胃里一陣攪和，一口口酸水吐出來，吐的比吃的多。萬老蔫看著王四方，王四方擦擦眼淚，依然大口地嚼著豆渣，像吃山珍海味一樣香甜。萬老蔫捋著小胡子，沖王四方招了一下手，王四方跟了進去。

王四方開始了在萬記豆腐房的學(xué)徒生涯。王四方忙到后半夜，關(guān)上閘板。王四方剛睡著，萬老蔫的棒子就落在他身上。萬老蔫讓他把泡好的豆子撈出來，迷迷瞪瞪的王四方聽到了石磨交割的聲音，吱吱嘎嘎的，豆子化成了白沫從磨盤里吐出來。這樣的豆子怎么能化成萬記那么好吃的豆腐呢，王四方琢磨著，上下眼皮開始打架，身子一斜歪，睡在了磨盤旁。等王四方醒來的時候，天光已經(jīng)大亮，門前一排排的人等著買豆腐了。

萬記豆腐不是白的，是紅、粉兩種顏色。豆腐顏色不同，味道也不一樣，紅豆腐顏色好看，味道也比粉豆腐香。紅豆腐是專門敬送給日本上校中田大佐的，粉色的是賣給百姓的。雖然老百姓愿意吃萬記粉豆腐，但背地里恨透了萬老蔫，罵他是賣國賊。

三

日軍與游擊隊展開了激戰(zhàn)，從十字街上都能聽到零星的槍聲。遇到了多年少見的壞天氣，黃沙翻滾過來，一陣滾雷過后，掀起了狂風(fēng)冷雨。這雨一下就是十三天，槍聲并沒有因為連續(xù)下雨而停息。一些血跡從遙遠的二郎山上流下來，漫在十字街的街道上。萬老蔫看到了十字街的血跡后，開始了咳嗽，咳嗽聲一天狠于一天，到第八天頭上，王四方冒著大雨，砸開了幾家中醫(yī)鋪的門，老大夫們一聽給萬老蔫治病，都搖頭，說沒藥，把中藥鋪的門關(guān)上。

繞了一圈兒，王四方悻悻地回來了。他看到兩塊豆腐擺在柜臺上，這豆腐的顏色與平時不一樣，像鮮血一樣凝在那兒，呈梅花狀散開，豆腐放出了奇異的氣味：花香味、豆香味、芳草味、肉香味裹挾在一起……這是豆腐中的極品。萬老蔫在一旁喘著粗氣，耷拉著腦袋。這豆腐是萬老蔫給中田做的。王四方覺得這么好的豆腐給中田那個混蛋可惜了。他把那豆腐拿過來，一口一口地喂進萬老蔫的嘴里。萬老蔫把兩塊豆腐吃完后，咳嗽兩聲，一直彎彎的腰竟直了，滿頭亂糟糟的白頭發(fā)也順溜了，兩只眼睛冒著賊亮的光，這種光落在了王四方的臉上。

萬老蔫瞅了瞅了那個空盤子，對王四方說：你把那兩塊梅花豆腐給我吃了？王四方點了點頭。萬老蔫嘆息一聲，說，那豆腐有劇毒??？王四方一愣。萬老蔫說，不過，這也算報應(yīng)吧！我們?nèi)f氏豆腐在十字街上還從來沒有丟過臉。據(jù)我們?nèi)f氏的家譜記載：清初吳三桂的叛軍要入關(guān)，手下大將烏木圖到十字街抓兵，曾祖萬有年在街外迎接，跪獻了兩塊梅花蝎草豆腐。烏木圖吃了豆腐后，直呼此乃世間極品。烏木圖在十字街征了一個星期兵，吃了一個星期豆腐。當(dāng)烏木圖點齊了四百人，正要走的時候，在馬上大笑三聲，落馬而亡。在吳三桂叛亂平息后，不知誰把這事告知了官府，因為與吳三桂部下有染，萬有年被清知府暴打四十大板而亡……

萬氏豆腐到了我這輩，卻因為膽小……咳，我無臉見列祖列宗??！當(dāng)初我看你吃腐爛的豆渣的時候，感覺你這小子有點囊氣，這也是你跟蝎草豆腐的緣分。我教你蝎草豆腐的做法，但你必須答應(yīng)我一件事，把我教你的梅花豆腐給中田送去。王四方點了點頭。

萬老蔫說，你把我的床移開。王四方費了很大的勁，床沒動。萬老蔫輕輕地按了一下床頭的螺絲，床轉(zhuǎn)了個圈，露出了里面的大洞。萬老蔫掌著燈，讓王四方跟他進去。王四方看到一些蝎子，圍著紅花，這種花散發(fā)著誘人的香氣。萬老蔫說，這些植物叫蛇蝎草，由蝎子的屎、尸、尿、血喂成，把蛇蝎草的根、葉、莖曬干，碾成末，根吸收蝎子的東西最多，蝎子尾部的毒大部分集中于此。用根點成的豆腐最香，顏色也最深，其實是劇毒，人吃了后，身體弱些的，不到兩小時就會死亡，身體好些的，也就能活幾天。莖做成的豆腐為紅色，人長期食用，有一種慢性毒素，起到興奮的作用，性格變得暴躁，骨骼逐漸變形，最后人會因關(guān)節(jié)連接處斷裂而死。而用葉點的豆腐，為粉色，則能滋補身體。

萬老蔫手把手地教王四方點豆腐，萬老蔫讓王四方將蛇蝎草的根熬成汁倒在豆?jié){里。王四方看到里面的紅汁打了個旋兒，沉淀，浮上來，冒了一股濃煙，一種嗆人的香味沖鼻子打進來，王四方覺得輕飄飄的，這時那些紅汁由高往低，一點點地鋪開，像血一樣侵吞了那白花花的豆?jié){，然后，像血癤一樣凝在那兒，一會兒，兩塊梅花豆腐成形了。萬老蔫說：你把這豆腐給中田送去。說完，萬老蔫臉沒有一點血色，頭耷下了，腰彎了，開始大口大口地吐血，吐盡了血的萬老蔫像抽干了水分的樹一樣，硬邦邦地挺在那兒了。

萬老蔫入土后，打了兩個響雷，下了十幾天的雨停了，人們從潮濕的屋里出來曬太陽。王四方捧著兩塊開著花的豆腐，走在給中田大佐送豆腐的路上。這是給哪兒送去??？人們探頭探腦的明知故問。一個小孩喊：王四方賣國賊！隨即一個臭雞蛋打在王四方的臉上……從萬記到日本軍的駐地只有一里地遠的路，但王四方卻感覺自己走了一生最長的路，這記載了師傅萬老蔫一生的孤獨與蒼涼。

中田吃了兩塊梅花豆腐。幾天后，中田的神智處于混沌狀態(tài)，他能看到自己肚子里萬老蔫的身影，他看到萬老蔫從他的腸子開始拉，一點點的，他的腎、肝、膽一點點地被拉折，萬老蔫在他的肚子里一天天地長大，他卻一天天地枯萎，最后，他竟聽到了萬老蔫譏諷的笑聲。當(dāng)他想把這一切告訴別人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看不到外邊的人了，他能看到的是由萬老蔫率領(lǐng)的另一個世界的人，有被他殺害的游擊隊副隊長吳錚、王彪以及被他偷摸打了冷槍的原來的上級山口三郎，他們在他的肚子里點著火。他乞求他們，他們卻聽不懂他的語言，當(dāng)他能與這些人交流的時候，人們看到中田大佐已經(jīng)停止了呼吸。恐懼已經(jīng)使他的臉變了形，還有一絲怪笑，沒有人能夠讀懂中田臨死的想法。

四

中田死后，日軍對游擊隊的圍剿暫時結(jié)束。過了半個月，來了接替中田的行木太郎，行木對中國菜有研究，當(dāng)他第一次吃了萬記豆腐后，覺得天皇陛下發(fā)動的對華戰(zhàn)爭真是太正確了，滿洲帝國的好東西實在太多了，單是萬記這豆腐，就是世界一絕。行木領(lǐng)著翻譯、騎著高頭大馬，拜訪了王四方。

王四方每天早晨仍然做萬記豆腐，跟他師傅萬老蔫一樣，雇工們把漿子熬好的時候，王四方到豆?jié){前，根據(jù)豆腐的不同，把蝎草末撒進去。王四方把蝎草豆腐親自端到行木床前的時候，行木聞到了豆腐的香味，打個哈欠，小眼睛擠在一起，有了一天中最燦爛的笑容。行木吃了豆腐，吧嗒吧嗒嘴，撩起袖子，開始了一天的第一項工作，在王四方拿來的空頭銀票上簽字。

與萬老蔫不同的是，王四方利用與行木的關(guān)系，搞起了實業(yè)。日本人在十字街吃的糧食，穿的軍服，以及用的物品，都從王四方這兒進。王四方是十字街與行木最貼近的人。

十字街方圓三里的商鋪，王四方買了大半，從十字街商業(yè)區(qū)的前走到后，王四方一揚手，是啪啪響的銀票。王四方成了十字街的商會會長。偽縣長、偽軍司令、堡長都要看王四方的顏色行事。

為了跟王四方套近乎，堡長陳玉清特意托人把自己的妹妹陳玉美嫁給他。陳玉清還搭五馬車的綢緞布匹、大洋物資作為陪嫁。堡長送的禮，王四方全收下了，答應(yīng)了這門親事。

王四方與陳玉美的婚禮在十字街空前絕后，鼓樂聲、二胡聲乒乒乓乓亂七八糟地響徹在十字街上空，還唱了一天的大戲。他們的婚禮在十字街是中西合璧的，也是混亂無章的。

忙活了一天，王四方晃里晃當(dāng)?shù)刈哌M臥室，陳玉美小個子，橫寬的身材，短臉，趴鼻子。她臉上的幾個小麻子在燭光的映射下，像點點的星光在王四方的眼前晃。王四方想，這家伙的屁股肯定沒有四姐的白。

陳玉美低頭坐在炕上，不時地偷眼瞅著王四方，正等待著什么。王四方往前走兩步，又退了回來，說：我不稀罕你。轉(zhuǎn)身走了出去。

五

午夜，行木在陳玉清的帶領(lǐng)下，通過后山頭爬上去，一時間，二郎山槍聲大作，游擊隊和日本的精銳部隊碰個正著，雖然部分游擊隊員突圍成功，但損失依然慘重，丟下了三百多條人命。這是近期日本兵打的一個大勝仗，日本、偽軍及在十字街有頭有臉的人物參加了慶賀。偽堡長陳玉清成了這場慶功會的主角，因為這條路只有土生土長的陳玉清知道。陳玉清喝得嘴都瓢了，滿口太君、太君的好，大日本帝國東亞共榮的好。陳玉清低頭哈腰，一臉奴才相。

三百多條人命?。尩男∪毡?！王四方恨得直咬牙，一口口的東洋酒喝下去，王四方覺得自己的腿飄起來，在大廳里晃蕩，行木叫過來自己的隨軍女人枝子，扶王四方上后院自己的寢室休息。

一股淡淡的櫻花的香氣鉆進王四方的鼻孔里，王四方看著枝子，枝子高挺的鼻梁下一張小嘴微微上翹，而她的眼睛閃著一種高貴的氣質(zhì)，用這樣的一雙眼睛瞅了王四方一眼，然后，又向上瞟去。王四方覺得這娘們顯然沒拿自己當(dāng)回事。這刺激了王四方。媽的，日本娘們！當(dāng)枝子把王四方放到行木的床上的時候，王四方直接一反腕，把枝子按倒在床，拼命的撕扯她的衣服，枝子掙扎了一會放棄了。王四方在枝子的身上掐、撕、咬、擰。枝子咬著嘴唇，血，一點點地滲出來。看著女人的身上腫了、青了、流血了，王四方很有成就感地叨咕，小日本，我叫你他媽殺游擊隊的哥們！說著，王四方更加來勁地在枝子身上折騰。等到王四方折騰累了，下來的時候，枝子用她的一雙鳳眼瞅著他，眼里噙滿了淚水，說了一聲畜生。這娘們懂漢語？王四方酒勁一下子醒了，這是在日本的司令部啊，自己身下的女人是日本司令行木的寵兒啊。王四方感覺脖子發(fā)涼，只要剛才這女人喊一聲，自己的腦袋就搬家了。枝子要真的把自己剛才那翻話告訴行木，自己有一百個腦袋也飛了。

六

朱砂屯來人了，來的不是別人，是朱砂屯的兩個富戶。王四方的大伯王有財和朱六叔。不知日子真的過得緊巴還是他倆故意整的那寒酸樣，衣服打了補丁。王有財已經(jīng)瘦得剩了一把骨頭。朱六叔也瘦了很多，頭發(fā)黑白相間亂七八糟的像野草棍粘在頭皮上，兩個人坐在王四方的洋椅子上有點拘謹。王四方伸了伸懶腰，說，大伯、朱六叔，你們來有事嗎？王有財說，這幾年，連年干旱，別說平時的小門小戶，就是我跟你六叔這樣的人家，也快斷炊了，我們想讓你回去看看，如果方便的話，能不能搞點糧食。王四方請他們吃了頓白米飯，給每人拿了一袋糧食，打發(fā)走了。

朱六叔的到來使王四方想起了那皮膚比白面還白的四姐，四姐是王四方回去的動力。王四方從糧庫里調(diào)了五大車的糧食，從縣衛(wèi)兵隊調(diào)了一色武裝的二十人的護衛(wèi)隊，騎著高頭大馬，很威風(fēng)地往朱家屯走。

出了十字街不遠，到了青龍山附近，王四方的馬隊遭到了伏擊，一溜子彈打在王四方馬隊的前面，那二十幾個縣城來的衛(wèi)兵隊扔下破槍，撒馬就跑，聽到槍聲，王四方哆嗦成篩糠一樣，連同那五大車糧食，一起被人家捉到了山上。

襲擊王四方的是方圓幾百里叫人聽到名字就喪膽的土匪馬力膘的隊伍。落在了馬力膘的手里，王四方感到自己十有八九夠戧了。馬力膘一臉的橫肉，三角眼沖王四方一瞪，冷笑了兩聲。說，你就是商會主席王四方，是日本人行木眼里的紅人？王四方被他的笑聲嚇得直哆嗦。馬力膘眼睛一瞪，說，把他拉下去，崩了。

王四方被兩個小嘍羅推出去，綁在一根粗木桿上，木桿上有一片片紫色的血跡。王四方被人蒙住了眼睛，十、九、八……土匪一聲聲地數(shù)著數(shù)，數(shù)到五的時候，王四方感到底下一陣潮熱，想往下堆，兩只胳膊被吊吊著，數(shù)到二的時候，王四方感到一陣頭暈，冥冥中聽到一聲槍響，難道自己已經(jīng)不明不白地就這樣死了？

一盆涼水潑在王四方的頭上，王四方醒來，胳膊被松開了。王四方以為自己到了陰朝地府。睜開眼睛看了看，看到身邊戴眼鏡的人，一只家雀在地上撲騰著。這個戴眼鏡的人吹了吹槍筒，過來拉王四方。

這個人是山上二當(dāng)家的，叫吳有林。吳有林三十多歲，笑著拉王四方的手，說，王會長，受驚了。我們大當(dāng)家的只是跟王會長開個玩笑。說著，拉著王四方的手往山寨里走。

王四方跟二當(dāng)家走到里邊，屋里已經(jīng)擺好了酒席。土匪頭子馬力膘堆著笑，臉上的褶子聚到一起，咧著大嘴，把王四方讓到酒席頭上。馬力膘端著一杯酒過來，自己倒上了一杯，說，我敬你一杯酒。喝，一揚脖，酒順著馬力膘肥胖的嘴牙子往下流。馬力膘說，剛才跟兄弟開了個玩笑，知道你是行木司令眼里的紅人，想叫兄弟給行木司令帶個話，我們這一溜子人愿意跟行木司令干，如果行木司令不愿意，我們也不強貼。只是，你告訴行木司令一聲，我們也不是吃干飯的。說著，馬力膘眼一立，嚇得王四方一哆嗦。馬力膘遞給王四方一封信，說，你先回去，把這封信捎給行木司令，回來再取糧食。說完，叫吳有林送王四方回去。

兩人走了十多里路，進了十字街，天色已經(jīng)沉下來了，王四方說，二當(dāng)家的，請先到我那里看看，明天再去拜訪行木司令。吳有林點了點頭。

王四方領(lǐng)著吳有林到了萬記豆腐房。王四方說，二當(dāng)家的，你先休息一會兒，我把我們?nèi)f氏最好的豆腐做出來，給您吃。王四方走到地洞里，揪出一些蝎草根，捻成沫。回到豆腐房，熬好了豆?jié){，把蝎草根點上，看著血紅色的豆腐一點點地凝固，王四方的心里一陣激動。

豆腐的香味逐步在萬記飄起來，兩塊盛開著的香噴噴的蝎草豆腐梅花形綻放著。屋里黑漆漆的，吳有林的黑影在王四方眼前一晃，一個硬邦邦的家伙頂在王四方的胸口，王四方一哆嗦，以為自己的意圖敗露了。吳有林說，你這個走狗！山上的那幫弟兄雖然是土匪，大部分都是好樣的，沒有幾個愿意幫日本人殘害中國人。這次若馬力膘與日本人勾結(jié)上，無疑把這幫兄弟帶到了絕境，我想先殺了你。槍口在王四方的胸前頂了一下，王四方感到胸口一疼，說，二當(dāng)家的，我不管你今天是真的假的，都跟你說實話，我絕對不可能把馬力膘的部隊跟日本人聯(lián)系到一起。行木已經(jīng)到了奉天，我給你做的豆腐里有毒，我本來想拿豆腐毒死你，然后等行木回來，說馬力膘的隊伍把行木司令的糧食搶了，讓行木的日本兵打你們。兄弟都說了實話，若你是試探我的話，你就一槍把我崩了，若你是真抗日的話，兄弟就算碰到有骨氣的中國人了。吳有林別上了槍，覺得很驚奇，讓他把事說清楚。王四方跟吳有林嘮起了蝎草豆腐的來歷。

第二天天還沒亮，王四方與吳有林捧著蝎草豆腐，從十字街出發(fā)，走了半天的路，到了青龍山上拜見馬力膘。王四方說，昨晚拜見了行木司令，把大當(dāng)家的信給了行木司令看，行木司令很高興，答應(yīng)三天后，親自上山來接大當(dāng)家的。我連夜給大當(dāng)家的趕制萬氏絕技蝎草豆腐，讓大當(dāng)家的品嘗。豆腐的香味打動了馬力膘，馬力膘順手抓了一塊，放進嘴里，脖子上的骨節(jié)一動，咕一下咽了下去。馬力膘覺得第一塊豆腐咽得太快，沒嚼出啥滋味來，第二塊豆腐比第一塊嚼得慢了些，吃下去后，吧嗒吧嗒嘴，果然品出點滋味來，大笑了幾聲，拍拍王四方的肩膀，說，真他媽的香??！你以后就坐山上的第三把交椅，行木司令要是把我們收編過去，大哥給你留個位置，能管槍帶兵的，肯定比行木司令的實惠。馬力膘叫小嘍羅們擺酒宴。王四方匆匆喝了一杯酒，押著糧食，趕往朱砂屯。

七

王四方拉了這么多糧食，朱砂屯的人見了他比見了親爹還親?？粗粋€個笑臉相迎的人，王四方想：自己早就應(yīng)該來，這里跟十字街不一樣，十字街的人知道他那天起，就是個人物，這里不同，這里人知道的王四方是那個五歲時被大伯?dāng)f出來的王四方，是那個在朱六叔馬圈住了十年的王四方。大十字街的人對王四方是一種平等的尊重，他王四方在這里是一個神話。為了證明這種神話，王四方在朱砂屯買了五十坰的地。

王四方還特意到了朱六叔家，四姐很令他失望，臉上干巴巴的，沒有一點水分，而經(jīng)常干活的手已經(jīng)像雞爪一樣，裂出了一條條口子。在十字街見識的女人隨便拿出來一個都比四姐強百套。

王四方從朱砂屯回來，一路上聽到了很多消息：青龍山的大土匪馬力膘斃命。行木在去奉天回來的路上，遭到了游擊隊伏擊，隨行的二十多名衛(wèi)兵丟了命。行木的腿也吃了槍子，行木恨透了游擊隊，隨即跟來了五千援兵，并帶有重炮、重機槍等武器，圍剿二郎山游擊隊半個月，雙方損失慘重。

行木在腿壞了后，長期食用蝎草豆腐的毒性開始在行木的身上閃現(xiàn)。行木的身體一天壞于一天，腿里面已經(jīng)發(fā)生嚴重潰爛，里面爬進了小蟲，把傷口打開，白花花的一片，平時，這些小蟲在行木的腿里使他疼痛難忍。王四方拿出一個蝎草根，碾成末，敷在行木的腿上，第一天，那些小蟲動彈得果然少了，到第三天的時候，那些小蟲不但沒了，而且疼痛也減輕了不少，王四方對行木說：“太君，這根叫龍須根，是我們遼西一種特殊的中藥材。用五十三味中藥添加在猴食物里，再把猴殺了，猴腦滴在這龍須根上，遏制小蟲的生長。要想把你的腿徹底治好，我再用龍須根給你點兩塊豆腐，補一補，就會好些的?！?/p>

王四方把梅花蝎草豆腐，遞到行木面前，行木喉頭動一下，王四方的心里緊一下。還好，行木沒有任何懷疑，把蝎草豆腐咽下去，抹了抹嘴。行木眼鏡后面的小眼睛開始往外閃光，這樣的光亮使王四方想到了萬老蔫臨死前的情景，王四方的心里一陣激動。王四方心里的一塊石頭終于落了地。

王四方走到門口的時候，枝子送出來，問了一句：他會死嗎？王四方瞅著枝子，枝子的目光依然高貴。王四方想，自己過低估計了這個女人的心計，也許她早就對蝎草豆腐有了懷疑，囁嚅了半天，說，也許會吧？枝子說，快結(jié)束吧，我已經(jīng)厭倦了。枝子的眼睛望著遠方。

行木的亡靈在十字街的指揮部放著，因為行木生前好吃豆腐，十字街的商會會長、行木生前的好友王四方在行木的亡靈屋里，設(shè)立了豆腐房，為行木將軍做了四十四塊形象為猴的豆腐。隨軍女人枝子為行木守靈，到了第三天，枝子隨著行木的靈車漸漸遠去。王四方久久地凝望著，淚水模糊了他的眼睛。

八

王四方被反綁著，站在游街者的前頭，領(lǐng)頭的喊，打倒走狗王四方，打倒日本人的走狗王四方。十字街的百姓跟著喊，打倒走狗王四方，打倒日本人的走狗王四方！群情激昂，土塊、臭雞蛋、小石子打在王四方的身上、臉上，經(jīng)過了大半天的游街，王四方被打得渾身是傷。眼淚順著王四方的臉上流下來。人們喊，大漢奸王四方是個孬種！又一頓亂七八糟的東西落在王四方的身上，打得王四方直晃。迷迷糊糊中，王四方似乎看到被活活打死的萬有年。王四方覺得自己很冤，沒有人給自己記上一筆，更可惜的是蝎草豆腐也就此失傳。

正在王四方覺得自己離死亡很近的時候，他聽到一個很熟悉的聲音：快給他解開。王四方打起精神，一看，是吳有林，吳有林穿著干部軍裝，旁邊有人牽著馬。

九

與陳玉清做了大半輩子對手，王四方倒想幫他了，因為王四方看到躺在病床上的陳玉清太受罪了，陳玉清已經(jīng)瘦成了皮包骨，呼哧呼哧地一口氣在那兒喘著，一時半會兒又死不了。陳玉清蹲了半輩子監(jiān)獄，這罪也遭得差不多了，王四方想，還是走得痛快點吧！

王四方把僅留的一些蝎草根拿出來，給陳玉清做了兩塊蝎草豆腐，王四方聞了聞蝎草豆腐的香味，能這么死，也算是陳玉清的福分。畢竟他妹妹陳玉美跟自己做了那么多年名義夫妻。

這豆腐一遞到陳玉清面前的時候，陳玉清對這東西似乎有所察覺，瞪了王四方一眼，問，這東西是不是有毒？王四方點點頭。陳玉清想了一會，沖王四方立了一下拇指，把兩塊豆腐慢吞吞地吃下去。吃完豆腐后，兩人都等待那一時刻，但很出乎意料，陳玉清并沒有很快死亡，相反，倒多維持了半個多月。

這令王四方很不解，這蝎草豆腐咋就沒毒了呢？同時，王四方又覺得愧對陳玉清，叫他多遭了半個月的罪。

尾聲

若干年后，日本友好投資團到新海市考察。洽商投資事宜，日方帶隊的是五十四歲的行木友良會長。中方已離休多年的新海市政協(xié)王主席參加了接待。兩人握手的時候，很多人感覺兩人長得很像。

行木友良用一口標(biāo)準(zhǔn)的中國話對王主席說：我一到這兒，就感覺什么時候來過似的，我們行木一家喜歡中國的文化。說這個當(dāng)然很不愉快，五十年前，我父親參加了那場很不光彩的戰(zhàn)爭，在貴國病故，我母親當(dāng)時隨父親來到貴國，我父親死后返國。我母親說，在中國的時候，她們住的地方叫十字街，十字街有一種豆腐不是白色的，而是紅色的、粉色的，叫蝎草豆腐。我這次來就是要考察蝎草豆腐的。我母親還說，做蝎草豆腐的商會會長叫王四方。王主席一愣，問，你母親現(xiàn)在可好？行木友良回答，她在我來的半個月前已經(jīng)去世了。王主席身子晃了一下。行木沒有注意王主席的變化，說，她去世前，知道我要來華，叫我一定要找到那個叫王四方的男人，她說，那男人很有骨氣，又很混賬。她很恨他，也很想他。

一行熱淚從王主席的臉上流下來。

經(jīng)過了三天的考察，日本商業(yè)代表團準(zhǔn)備回國，臨上飛機的時候，王主席特意給行木拿了一本書，說，這是新海市的市志，這本書有利于行木先生對新海市的了解。王主席握著行木的手，仿佛握在自己五十歲時候的手上，一種血脈相連的感覺貫穿于王主席的全身，當(dāng)然，王主席更愿意把這看作一個歷史。

在飛機上，行木打開了新海市的市志，寫著：新海市，解放前叫十字街。

責(zé)任編輯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