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郵員

我下鄉(xiāng)到雙山堡第三年，有一段日子，心情非常焦躁，一聽到自行車鈴響，就會心驚肉跳，即使倒在青年點炕上，也會一骨碌爬起來，竄向門外，結(jié)果每次都是失望而歸。弄得別人一驚一乍的，對我很不滿意。女青年小侯撇撇嘴，說：“這小子八成要作病了?！?/p>

我在等待一件事的發(fā)生。我參加了剛剛恢復(fù)的高考，正盼望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的到來。公社郵遞員老蘇就成了我天天盼望的一個人。

老蘇這年五十多歲，黃臉，小眼睛，淡眉毛，沒胡子，一笑，臉上都是褶兒。成年到輩穿著潲了色的綠褲子，郵筒的那種綠。褲角挽著，一只高一只低。“老蘇”這個稱呼是前幾屆老青年們沿襲叫下來的，就連我們這些十七八的毛頭小伙子，也叫他老蘇。我剛下鄉(xiāng)時，高我?guī)讓玫睦锨嗄?，點長大李子對我說：“蘇和叔同音，聽起來也不知道是老蘇還是老叔，反正他挺高興，就叫他老蘇吧。”正說著，老蘇騎個綠色自行車來了，鈴兒響叮當(dāng)。大李子對我們這些新來的青年說：“啊，這是公社的干部老蘇，專管送報送信，是青年點多年的朋友了，跟咱親叔似的，什么時候也不能慢待了。給咱送報紙?zhí)販蕰r?！毙聛淼男∏嗄陚兙鸵豢谝粋€“老叔”地叫起來。老蘇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黃牙：“這說哪兒去了，啥時慢待咱，跟我親侄親侄女一樣，拋家舍業(yè)地不容易啊?！?/p>

正趕上晌午，點長大李子說：“沒啥好嚼果，土豆燉茄子，苞米面大餅子，墊巴墊巴吧?！崩咸K說：“這個時候想吃啥呀，能混上凈面大餅子，就算不錯了。”說完，委巴委巴上了炕，造了起來。老蘇飯量其實也不大，兩個大餅子，一海碗燉菜，就撐得打飽嗝了。吃完了，他汗巴流水地出溜下炕，折個笤帚篾剔牙，忽然想起什么：“哎，對了，我得趕緊去吳家窩棚，有一封電報呢。”跨上自行車就走了。

老蘇才走，大李子就對我說：“老蘇這個雞巴家伙，人是好人，不壞，就是嘴饞，到哪兒屁股沉，坐下不愿意走，是個惹不起離不開的角色。咱圖稀啥，報紙家信給送得準時點，別耽誤事，就行了，不差他一口半口的?！?/p>

大李子來農(nóng)村三四年了，還沒被抽回城去，做夢都想著回城上班，在鄉(xiāng)下實在是熬夠了。他長著絡(luò)腮胡子，也不經(jīng)常刮，頭發(fā)倒是剃得精短，像個十足的莊稼漢子。干了一天的農(nóng)活，吃過晚飯，大李子就喜歡坐到房前的井臺上，抽旱煙，和大伙閑聊，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從今年的收成嘮到口糧問題，又從飼料扯到殺年豬的事。大李說：“今年殺年豬，得改革改革了，別像往年似的，一殺豬，左鄰右舍，村里七大姑八大姨都來趕圈兒，還有那個老蘇，咱真搪不起，一頭豬有多少肉啊，沒有半扇豬，不夠填這些人嘴的?！?/p>

小侯說：“那你說咋改革？豬養(yǎng)了一大年了，總不能不殺吧?！?/p>

我說：“我看白天不行，豬吱吱一叫，村里人都得來看熱鬧，到了吃晚飯的時候，叫誰不叫誰都不好，莫不如晚上殺，天黑透了，咱再動手，老百姓都睡著了，他也不能再爬起來了?！?/p>

小侯說：“這倒是個辦法，可殺豬總得找劉貴吧，有他那個破嘴誰還不知道！”

劉貴是我們村職業(yè)殺豬手。每家殺豬都找他。我們青年點的豬也都找他來殺。而且，按照規(guī)矩，殺完豬他還要將豬尾巴連一塊肉帶走，每次來我們青年點殺豬，都要旋下很大一塊肉，足有四五斤重吧?？墒堑搅岁犻L家殺豬，他就不好意思旋下很大一塊肉了，只割下豬尾巴。他很會看人下菜碟。

大李子說：“這好辦，沒吃過肥豬肉，還沒看過肥豬走，沒殺過豬，還沒看過殺豬？到時候我來，少了劉屠夫，照樣不吃帶毛的豬?！?/p>

看來他心里早有譜兒了。

大李子歪著頭，用手搓著后脖頸兒的泥球，又說：“不過，咱得嚴格保密，不能把風(fēng)透出去。像老蘇吧，知道殺豬了，得一天三頓在咱這兒吃。殺完豬，分巴分巴，等他知道也晚了?！?/p>

就這樣，距離過年還有幾個月時間，殺豬的方案定了下來，一個最大限度減少損失的計劃，在一個有星光的夜晚研究妥當(dāng)。

老蘇作為鄉(xiāng)郵員，腿腳很快，或者說，他那綠車子的轱轆轉(zhuǎn)得快。每天他都將全公社的百十多個生產(chǎn)隊跑一遍，因為每個生產(chǎn)隊至少要訂一份市報，這是上級精神的重要來源。和其他郵遞員一樣，他的車子后屁股馱一個綠帆布口袋，裝報紙。不一樣的是，他將口袋外面罩上一塊塑料布，逢陰天下雨，就能嚴嚴實實地將信報遮蓋住，不讓雨澆著。老蘇的做法，讓人放心。我們青年點除了市報外，還訂份參考消息。有些國外趣聞，外電評論，讓我們感到新鮮。像七六年諸位偉人去世時，外電的報道，我國與外國建交的新聞背景，喜劇大師卓別林去世的消息，都是從參考消息上獲得的。白天沒時間看報，我們就晚上看，大伙圍著煤油燈，很專注地看報紙，油煙熏著鼻孔，一擤，鼻涕黢黑。老蘇看著我們讀報，笑瞇瞇地抽旱煙，心里很高興，好像這些新聞消息全是他發(fā)布出來的。

時間長了，我發(fā)現(xiàn)，老蘇并不是到哪兒都屁股沉。他和我們青年點關(guān)系最好，平均停留時間也長，而和有些生產(chǎn)隊包括青年點的關(guān)系則一般，只將報紙送到，就走。其實生產(chǎn)隊訂報紙，沒啥人看，上級要求訂，不得不訂。一般都是由會計將報紙收起來，摞成摞。攢到年底，糊了隊部的墻，剩余部分，就糊了會計家的墻。隊里開會，社員們從墻上一條一條撕紙，卷煙抽。撕到年底差不多光了，再糊?？吹竭@些，老蘇生氣地罵道：“你們這些人，真他媽的，黨中央的精神都被你們點著抽了！”社員們笑著說：“這最好，都進肚了?！?/p>

老蘇把報紙看得神圣，也就親近那些尊敬報紙的人。我想，這可能是和我們青年點關(guān)系好的主要原因。

小侯在學(xué)校里的紅醫(yī)班學(xué)過打針和針灸，對醫(yī)學(xué)感興趣。有一回，隊里一名婦女與丈夫打架，氣得昏倒在地，小侯聞訊趕去，只用一根銀針，就將那農(nóng)婦救了過來。農(nóng)婦一家很感動，家里做什么好吃的，準把她拽過去，讓我們羨慕得不行。老蘇對小侯很佩服，常說，這姑娘將來是當(dāng)大夫的料兒。他就把公社衛(wèi)生院里訂的《赤腳醫(yī)生》雜志，先拿給小侯看，看過再送給衛(wèi)生院。開始，小侯還不好意思。老蘇就說：“那有啥呀，這醫(yī)學(xué)刊物又不是新聞，早幾天晚幾天能咋的，實際上就是個資料，衛(wèi)生院那幫人我還不知道，不見得有你看得明白呢?！睍r間長了，小侯心安理得地看起來，有時刊物來得晚，還對老蘇嚷：“《赤腳醫(yī)生》還沒來??？”

眼瞅著進了臘月，大李子去豬圈的時候多了。有事沒事就蹭到豬圈前，看著吭吭吃食的大肥豬，發(fā)呆。我猜，這伙計肯定是在琢磨殺豬的事呢，怎樣捆豬，怎樣下刀。畢竟沒干過，大李子還是有點緊張。

這天快到晌午時，老蘇騎著自行車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剡M了院。見到豬圈旁的大李子，說：“咋，該張羅殺年豬了吧？”大李子怔了下，忙說：“沒，沒，早著呢?！?/p>

老蘇支好自行車，掏出信件報紙，對小侯說：“你這丫頭，還急呢，《赤腳醫(yī)生》這兩個月是合刊，要不到得晚呢！”天氣冷，老蘇的鼻頭有點紅。

小侯正在做飯，忙將兩手在圍裙上擦了擦，接過雜志，沒心沒肺地說：“正好，飯快好了，吃完再走?！?/p>

吃飯的時候，老蘇又說：“這天一冷，那年豬該殺就得殺了，反正也上不了多少膘，何苦等到年根底下，忙忙叨叨的。”

大李子支吾兩句，忙將話頭岔過去。

老蘇一走，大李子很嚴肅地對大伙說：“看見沒有，這豬橫豎得殺了，事不宜遲呀，就今天晚上了?！?/p>

大伙聽了都很興奮。特別是我們這些新來的知青，還沒經(jīng)歷過殺豬，感到是很新鮮一件事。

大李子當(dāng)下又講了幾條具體事項：一是當(dāng)廚的小侯認真做好殺豬前的各種準備，燙豬的水呀、刀啊、盆啊什么的；二是晚飯后大伙分頭到老鄉(xiāng)家去串門，一點也不許透露出殺豬的事，嘮別的，分散別人的注意力。我知道，這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當(dāng)晚，串門的知青陸陸續(xù)續(xù)都回到了青年點，看到大李子閉著眼睛，躺在炕上養(yǎng)神呢。小侯已將兩大鍋水燒得滾開。

看到大伙都回來了，大李子騰地從炕上起來，像一名指揮員下命令：“行動吧！”

大伙帶著各種家什，奔向豬圈，我們青年點在大事面前，心都很齊，體現(xiàn)出一種團隊精神。男青年紛紛跳向豬圈，下手逮那肥豬；女青年們也都舞舞扎扎地，像《水滸》中的孫二娘。用繩子將豬捆上，那豬卻死命地叫，叫得我們膽戰(zhàn)心驚，這夜怎么這么靜啊。我們又將豬的嘴巴扎上，這豬只能嗚嗚地叫了，畢竟聲音小了許多。大伙七手八腳將豬按到一只矮飯桌上，你拽住豬腿，我揪住豬耳朵。連我們青年點里年齡最小的小喬，也怯怯地捏住豬尾巴。大李子手持尖刀上前，用手在豬喉嚨和胸口丈量一下，就動手了。他將鋒利的刀順著豬胸窩就插進去，只聽那豬“嗷”地一聲吼叫，全身猛地一聳，嚇得大伙跟著一激靈。我暗想，這捆豬的繩可千萬別掙開了，這廝掙脫了，敢咬你！《紅旗譜》中有個老驢頭，為躲割豬稅，自己私自在家宰豬，不想那豬并未捆牢，老驢頭菜刀割向豬喉嚨的當(dāng)兒，那豬竟掙脫開，從窗戶躥了出去。這時大李子剛將刀刺進去，豬血就蹭地順著入刀處噴出。大李子忙喊：“快用盆接著！”小侯一手將裝有涼水的臉盆接過去，一手用筷子在盆里攪和。豬血與涼水摻和一塊，冒著沫兒，將它蒸著吃，拌上蕎面灌血腸切片吃，都是上好的下酒菜。那豬邊死命地吼，邊將一泡稀屎竄出來，正好濺了小喬一褲子。漸漸地豬血流得差不多了，豬叫聲也弱了下來，大伙這才松弛下來，喘了口氣。接著燙豬毛，卸豬肉、洗豬腸，足足折騰大半夜，收拾停當(dāng)，雞都叫了。

為了不讓人看出破綻，第二天我們還得出工干活，個個擦著通紅的眼睛，很疲憊的樣子。半晌收工，我們回到青年點，發(fā)現(xiàn)老蘇正盤腿坐在炕上抽煙。

見我們回來，老蘇說：“你們可真灑落，這豬說殺就殺了？”

大李子臉一紅：“昨晚，我們一琢磨，自己殺了算了，也算練練手……”

老蘇詫異地問：“自己殺的？”

大李子點點頭。

老蘇顯得有些激動，急赤白臉地說：“大李子，你這是啥意思！偷偷殺豬，單是為了背……背著我……是怎么的！”

老蘇一激動，竟有些口吃。我們從沒有見過他生氣，好像他一向都是和和氣氣的笑面佛模樣。大伙表情尷尷尬尬，小侯還吐了下舌頭。

大李子竟也有些口吃：“老……老蘇，不……不是，昨晚大伙一嗆嗆，臨……臨時定的，還能背著你嗎！這話說的……”

老蘇呼哧呼哧喘粗氣，半晌沒吱聲。

小侯過來打圓場：“飯好了，老蘇咱們吃飯吧！”

老蘇說：“真敢動手，把那豬苦膽整破了，這豬肉就瞎了！”

晌午飯是高粱米飯、豬肉燉酸菜。畢竟是久不見葷腥，聞到滿屋子的肉香，我直咽口水。老蘇邊吃飯，邊對我們說：“吃出來沒，苦膽還是碰破了，有點苦哇！”大李子越發(fā)不好意思了。

鄉(xiāng)下的日子不好混。兩年時間緩慢地過去了。大李子那批老青年相繼抽回城里，聽說大李子當(dāng)了火車上的司爐。

我們這些人還算幸運，趕上全國恢復(fù)高考，都參加了。小侯報的是醫(yī)學(xué)院，我報的是師范。按照公布的分數(shù)，我應(yīng)該考取，可入學(xué)通知書遲遲沒有發(fā)下來，我整天像熱鍋上的螞蟻，心神不定。這老蘇咋沒還來呢？

從早晨就開始下雨，越下越大。在鄉(xiāng)下，陰天下雨算禮拜。這樣的天氣，都休工了。青年點里的人們，看書的、睡覺的、寫信的，情緒有點郁悶。外面的雨水越積越多，像河水一樣向院子外面流出去。下午，雨還沒有停的意思。忽然聽到有人淌水的聲音。大伙就向窗外看，只見老蘇推著自行車，趔趔趄趄地進了院子。雖然穿著雨衣，可老蘇那身郵筒綠的衣服還是濕透了，進了屋，流下來的水，濕了一地。小侯驚叫：“老蘇你受傷了？”可不，老蘇額頭碰破了，冒著血。他先將手里抱著的塑料包打開，取出報紙，一份《赤腳醫(yī)生》，又打里面掏出一個信封，那是給我的入學(xué)通知書。這些東西，由于包裹得嚴實，竟一點沒濕。老蘇說，剛走到水庫下面的一條水渠，水就下來了，沖他一個跟頭，自行車摔壞了，衣服也刮了一個大口子。說著話，有人將他那輛摔成麻花形的自行車，推進屋子。小侯忙取出紅藥水、紫藥水、藥棉，給老蘇抹上。我感到，老蘇有些老了，臉上褶子更多了。老蘇說：“這扯不扯，好在郵件沒讓大水沖跑……要不然……”話沒說完，這老蘇竟嚶嚶地哭了。

田老師

馬尾巴公社中學(xué)每年召開的校運動會，成了我們這幫學(xué)生們的盛大節(jié)日。

提前一個月時間，同學(xué)們就開始議論了，你跑多少米，你是報手榴彈，還是鉛球啦。我不是運動員，是大會服務(wù)人員。每次開運動會，我都和另外一名同學(xué)抬著塊小黑板，繞著運動場慢慢悠悠地溜圈兒。小黑板朝著觀眾，我用美術(shù)字在上面寫道：“運動場上紅旗飄，運動員們逞英豪，你追我趕真熱鬧，友誼比賽建功勞——二年一班宣?！?/p>

大約半個月前，我們二年一班新?lián)Q了一個班主任，也姓田，叫田富，從鄰鄉(xiāng)一所中學(xué)調(diào)來的。田老師五十郎當(dāng)歲，一臉嚴肅，沒見他笑過。接班后，田老師該講課就講課、該輔導(dǎo)就輔導(dǎo)，從來不多言多語。自習(xí)時間，田老師往講臺前一坐，一邊卷著旱煙，一邊用眼睛往下面逡巡。有的同學(xué)寫作業(yè)，抬頭看老師，正好與他眼風(fēng)相遇，看到他銳利的目光，心里哆嗦一下，忙收回眼來，趴在桌上接著寫。

放學(xué)路上，我問同學(xué)劉金：“田老師咋不怎么說話呢？”劉金是個大個子，挺著長脖子，外號叫“螳螂”。他不屑地說：“哼，這老家伙在觀察呢，過一段兒，該找茬治人了?！眲⒔鹗菍W(xué)校有名的搗蛋大王，專門能和老師作對，不好擺弄，有的老師對他挺撓頭。他又說：“我得小心點，這樣兒的老師才兇呢，不叫的狗最能咬人，不是要開運動會嗎？我到時候拿他一把！”劉金滿有信心，掄著書包說。

不久，發(fā)生了一件事情，讓我們對田富另眼看待了。校長姜萬才是個兢兢業(yè)業(yè)的老頭，對教學(xué)、紀律抓得緊，公社的老先進典型了。他喜歡聽課，事先也不和講課的老師打招呼，端個小本，往教室后面一坐。很多老師都怵他。田富剛調(diào)來，聽他的課是免不了的。一天，姜校長到我班聽課，和往常一樣，坐在后面。田富夾著教案進了教室，看到姜校長在場，一愣。他見黑板上有未擦凈的痕跡，操起黑板擦仔細地擦了兩下，轉(zhuǎn)過身，對大家說：“同學(xué)們，今天我們教室里多了什么東西？”同學(xué)們面面相覷，支支吾吾地說：“?！L……”田富說：“不對，校長不是東西?！彼e起黑板擦，“今天教室里多了個黑板擦，新買的東西，大家一定要愛惜。下面上課。”姜老頭的臉紅一陣白一陣。我們也都覺得尬尬尷尷。

事后我們聽說，田富最反對別人不打招呼就來聽課。用他的話說，這是對老師的不尊重。

離召開運動會只有半個月時間了。別的班級練得熱火朝天，我們班卻按班不動。田富只是在班會上淡淡地說一句：“要開運動會了，有特長的同學(xué)，自己多練練。”劉金當(dāng)啷來一句：“那啥時候報項目??？”田富瞟他一眼：“不急?！?/p>

馬尾巴中學(xué)有兩排平房作教室，另有一排房是辦公室，食堂和宿舍。房子南面是個寬闊的操場，有個圓周200米長度的跑道。每年運動會都在這里召開。操場一端設(shè)個水泥臺，前面立著一根木桿作旗桿，有點褪色的國旗，嘩啦啦地飄著。一到課間，學(xué)生們都涌到操場上，跑的、跳的、追的、鬧的，像鍋開水，沸騰起來。

我是數(shù)學(xué)課代表。每天課間，我都要把厚厚的一摞作業(yè)，送到老師辦公室。敲門進屋，見到田老師正與教體育課的趙德貴在爭論什么。我假裝整理老師判過的作業(yè)本，偷聽起來。原來，這兩位正在爭論運動場跑道的畫法，他們?yōu)楦髯缘挠嬎愎綘庌q不休。田老師一邊拿著筆在一張紙上寫著什么，一邊說：“按照你這種算法，第一跑道與第二跑道相差五公分，算起來，第一跑道與第四跑道就是差了十五公分。這太不公平了?！壁w德貴說：“你是用數(shù)學(xué)公式，跑道的算法可不是這樣，我在縣一中就這樣畫，多少年，還有差嗎？”我在前面說過，我校操場的跑道周長是200米，4×400米接力時，每名運動員要跑兩圈兒。后幾圈沒什么問題，用力跑就是了。關(guān)鍵在于第一圈因為有彎道，每名運動員占踞一條跑道，第一跑道也就是里圈，運動員的起點要靠后些，而第二跑道的起點稍靠前些，第四條跑道則更靠前了，四個人形成一個梯形站法。他們兩個人在討論這個差，究竟是多少距離，因意見不一致，產(chǎn)生了分歧。田老師說：“不管你在縣一中怎么畫，這種計算方法是不正確的，影響同學(xué)的成績?！碧锢蠋熣f話慢聲拉語，趙老師高門大嗓，兩個人高一聲低一聲，粗一聲細一聲，特別有趣。趙德貴四十多歲，精瘦，脖子上長著層雞皮疙瘩，喉結(jié)像一枚棗子上下竄動，腦門上因情緒激動繃起了青筋。他原來在縣一中教體育課，不知因為什么原因調(diào)到馬尾巴中學(xué)來，有人說他犯了點錯誤，什么錯誤不得而知。趙德貴教體育是挺敬業(yè)的，要開運動會了，他更像是舞臺上的一名主角，跑前跑后，一到體育活動時間，操場上經(jīng)常響起他的大嗓門。他帶領(lǐng)學(xué)生上課間操時，從來不用喇叭，直接喊，喊出的口令，二里地以外都能聽得到。因此，同學(xué)送他外號叫“趙大喇叭”。

趙大喇叭說著話，發(fā)現(xiàn)我在場，瞥了我一眼。我忙低頭，收拾好作業(yè)本匆匆離開了?；氐浇淌?，還沒到上課時間，同學(xué)們?nèi)齼蓛傻卣f著鬧著。我很興奮地說：“田老師和趙大喇叭吵起來了?！薄绑搿眲⒔疬^來問：“真的，為啥？”我說：“好像是因為畫跑道的事?！薄绑搿眮韯帕耍扉L了脖子說：“我去看看！”

過一會兒，劉金回來了，嘟囔：“也不知道他倆誰說得對，一個是數(shù)學(xué)老師，一個是體育老師，咱信誰啊？不管咋說，咱們抽簽別抽到第一道就行了?！贝蠹移咦彀松啵魇慵阂?，直到上課鈴響了，田富夾個本撅達撅達走進來，大家才住了聲。

我是隨父親從城里來馬尾巴插隊的。我發(fā)現(xiàn)鄉(xiāng)村老師，每人都身兼數(shù)職。比如校長姜萬才教政治，有時還給農(nóng)業(yè)常識老師代課；音樂老師有病沒來，趙大喇叭也能頂上去，扯著脖子，領(lǐng)我們唱：“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特別有意思。就說眼前這個田富吧，除了數(shù)學(xué)，還能教語文，說起話來振振有辭。

田富坐在講臺前，分析起全年級各班的形勢?！拔覀兌昙壦膫€班，三班、四班對我們構(gòu)不成威脅，知道我們的對手是誰嗎？”大家一齊道：“二班！”田富點點頭，“對，二班，憑整個實力，我們略遜于二班，所以，怎樣排兵布陣，就是個關(guān)鍵?！甭牭教锔恢v起兵法，同學(xué)們都豎起耳朵來，好像真的進入臨戰(zhàn)狀態(tài)，聽田富如何拿出錦囊妙計。田富又詢問了每名同學(xué)的實力，拿著本子邊聽邊記，聽大家介紹完情況，田富如此這般做出安排。如“螳螂”擅長中長跑，800米和400米，但是二班有個叫“刀子”的同學(xué)，在800米上實力比“螳螂”更強，田富就叫“螳螂”跑400米。茍二貴同學(xué)短距離厲害，100、200米都是強項，可是在200米上與二班的“老鼠”難分伯仲，就讓他參加100米；5000米長跑是我班的軟肋，其他班有幾個同學(xué)都是高手，田富就安排積極性非常高、成績卻差強人意的王合同學(xué)去對付。又讓胖女生李桂花參加推鉛球。李桂花聽了，臉還紅一下，為自己身體肥胖不好意思，但都像吹脹的氣球一樣興奮起來。大家對這種有取有舍的安排，有些困惑不解，就問田老師：“那，有些項目不是白給了嗎？”田富眨動著一對小眼睛，慢聲慢語道：“魚，我所欲，熊掌亦我所欲，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边@頓之乎者也，大伙更懵。田富又說：“你們聽過古代的一個故事沒有？古時有個叫田忌的，同齊威王賽馬，他出三匹馬，分上中下三等；齊威王也出三匹馬，分上中下三等，分別捉對比賽?？墒翘锛傻倪@三匹馬論實力總體不如齊威王的馬。當(dāng)時有個叫孫臏的給田忌出主意，就是用田忌的上等馬同對方中等馬賽，用中等馬同對方的下等馬賽，用最差的馬同對方上等馬賽，雖然最后這局輸了，但是勝了兩局啊，總成績二比一戰(zhàn)勝齊威王。我為什么等到最后才讓大家報項目，這叫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啊，懂了嗎？”

事后，“螳螂”劉金對我說：“這個田富老師真是老謀深算，不得不讓人佩服！”

召開運動會那天，天氣出奇地好，沒有一絲風(fēng)，陽光暖暖地照在操場上。一大早，各班就組織學(xué)生搬桌椅，擺放在操場的四周。主席臺——就是那個水泥臺，還插上了一排彩旗，呈現(xiàn)出節(jié)日的氣氛。不到八點鐘，圍繞運動場四周，同學(xué)們已坐整齊，到處歡聲笑語。八點整，校長姜萬才宣布，馬尾巴公社中學(xué)運動會開始，升國旗，奏國歌。我看到主席臺上姜校長穿了件平時很少穿的白襯衫，趙大喇叭穿著一件肥大的藍色滌綸運動上衣，瘦長的脖子上還掛只哨子。

我還是干老本行，同另一名同學(xué)抬著塊小黑板，繞著操場慢悠悠地轉(zhuǎn)圈兒。每繞場一周下來，我都將黑板上的內(nèi)容更換一次。一會兒在上面寫上“友誼第一，比賽第二”幾個美術(shù)字，一會兒又畫上一個運動員沖刺的身姿，還在運動員的背心寫上“二年一班”字樣。我就像一個大報的主編，想寫啥就寫啥，內(nèi)心充滿了得意。

馬尾巴中學(xué)運動會在項目安排上，和城里有些不同。城里運動會一般將重要項目放在最后，像5000米長跑啊，100米決賽啊。而我們學(xué)校將這些統(tǒng)統(tǒng)放在上午進行，而將4×400米接力賽放在最后。大概在馬尾巴中學(xué)師生眼里，這個項目才是最重要的，是最能體現(xiàn)團隊精神的集體項目。很多人都在議論著接力賽，都在預(yù)測成績。特別是田富似乎更自信，勢在必奪的樣子。畢竟我們二年一班在接力項目上略占上風(fēng)。大家也都這么認為。“螳螂”在估算團體總分時，已把這項分數(shù)歸于囊中。

上午的比賽進行得很順利。農(nóng)村學(xué)校召開運動會，比賽服裝沒辦法統(tǒng)一，有啥穿啥，比如背心，黃的、白的都有，短褲也是如此，有的男生竟穿著花布短褲。對于這些，大伙見怪不怪，沒人笑話你。茍二貴穿件帶有破洞的背心，參加百米大戰(zhàn)，這并沒影響他的成績。最終他以微弱的優(yōu)勢戰(zhàn)勝了二班的“老鼠”。胖姑娘李桂花甚至連外衣都未脫，在鉛球比賽中一舉奪冠。這是個從來不在人多時講話的女孩，怕羞。當(dāng)她臉色紅潤地回到班組時，同學(xué)們還給她鼓了掌。羞得她雙手遮臉，擰著肥胖的身子跑回了座位。

臨近中午時分，上午最后一項比賽5000米長跑開始了。王合信心十足地去檢錄了。王合是個大大咧咧的學(xué)生，人的脾氣好，誰說他啥也不在乎，學(xué)習(xí)成績不是太好，但是聽話，老師讓干啥就干啥。在前1000米中，他還行，還能堅持，緊緊尾隨在第一名學(xué)生后面，采取跟隨戰(zhàn)術(shù)，每當(dāng)跑到我們班級前面，同學(xué)們就一起扯著脖子喊：“王合，加油！王合，加油！”王合跑得很專注，既不往這邊看，也不做什么表示，穿著件灰不溜秋的大褲衩子，亦步亦趨地跑在第二的位置上。大約跑到4500米的時候，出現(xiàn)了一件意外的事情，讓大家始料不及。這時候，王合已被第一名落下接近一圈兒的樣子，雖然排在七八名的位置，但如果努努力，進入前六名，畢竟還能賺些團體分。在他后面，還有四五名學(xué)生，個個面目猙獰，表情十分痛苦。王合跑到主席臺前時，他的褲衩子突然脫落下來。大概是松緊帶斷了。情急之下，他只好兩手扯著短褲跑，速度自然慢下來?？吹酱饲榫?，全場師生轟地發(fā)出笑聲。就連一向不茍言笑的姜校長也都笑得彎下腰來。趙大喇叭笑得嘎嘎地，脖子上的喉結(jié)像小耗子一樣上下跳動。二年一班的同學(xué)邊笑邊回頭瞅他們的班主任。

田富只是微笑。似乎班級上午所發(fā)生的事情盡在他的掌握之中，他就像唱空城計的諸葛亮一樣，不動聲色，坐在后面卷旱煙，吸旱煙。

王合的成績可想而知，落個倒數(shù)第二名。這伙計滿臉淌著汗，回到班級，一臉傻笑，兩只手還扯著那件看不出顏色的短褲吶。

中午休息，同學(xué)們?nèi)齼蓛傻卦诓賵觯诮淌页晕顼?。我和“螳螂”坐在操場前面一棵樹下吃飯?！绑搿睆拿戆锾统鲆粋€苞米面大餅子，兩塊咸菜疙瘩。我?guī)е伙埡行∶赘娠?，兩塊咸菜疙瘩。我家是下放戶，條件好些。但在午飯的問題上，我采取低調(diào)處理，帶的飯食盡量和同學(xué)們保持一致。這樣才能和他們打成一片，不讓同學(xué)們說三道四。我將飯盒推給劉金說：“咱倆換著吃吧。”劉金不好意思地推讓著，還將話頭扯向了一邊，說：“你瞧下午的吧，我一出馬，那幾個班級全都得傻眼！”最終，我吃了他的一半大餅子，他吃了我半盒小米干飯。

下午，第一項是400米，“螳螂”雄心勃勃地走上場。這小子學(xué)習(xí)成績不好，還能氣老師，但在體育上卻是一塊材料，他在兩圈兒距離的比賽中，幾乎沒怎么費勁，就拿了個第一名，落下二班的“刀子”有兩三米遠。從跑道下來，“螳螂”挺著長脖子，跑回到班組，贏得了熱烈的掌聲。雖然沒怎么消耗體力，他還是沒有停下來，原地小步顛兒著，放松自己，細長的身體晃來晃去，吸引著同學(xué)的目光。

午后的競賽結(jié)果，一切都像田富預(yù)想的那樣該拿分的拿分。仿佛整個運動會，是在田富的指揮下進行，結(jié)果是那樣地吻合。同學(xué)們邊看比賽邊咂舌頭，小聲議論著，對田富佩服得五體投地。

馬尾巴中學(xué)運動會最后一項比賽，4×400米接力，即將開始。

太陽偏西了，天氣漸漸涼爽起來。在斜陽的照射下，同學(xué)們身影長長地投在操場上。雖然運動會接近尾聲，但觀看比賽的師生們卻沒有顯出疲勞，他們興致更高了，期待著這場接力賽的來臨。我終于明白，學(xué)校這樣安排的妙處，它像一段相聲，將包袱抖在最后，像部推理小說，吊起讀者的胃口。

二年級四個班，每班出四名學(xué)生參加這場接力賽。我班接力隊由劉金、茍二貴和另兩名同學(xué)組成。其中，茍二貴為第一棒，他的爆發(fā)力好；“螳螂”劉金是最后一棒，這小子爭強好勝，用他的話說：“在我前面，不允許有一個人！”

有心的同學(xué)，坐在座位上根據(jù)比賽成績，計算著總分。結(jié)果是，我們二年一班目前暫列第一，二班第二，相差一分。就要看接力賽的結(jié)果了。由于這個項目十分重要，分數(shù)比重也大，第一為6分，第二名4分。這就是說，拿下接力賽，就穩(wěn)獲團體第一名；而二班奪得冠軍，我們就得將團體總分第一的獎狀拱手相讓了。我班四名同學(xué)憋足了勁，像長期關(guān)在馬廄里的馬，即將打開圈門那一刻，躍躍欲試。這神態(tài)、這氣勢，誰也不會懷疑，冠軍非二年一班莫屬。田富老師此刻嘴上沒說什么，臉上掛著志在必得的神態(tài)。全場觀眾都很緊張，屏住呼吸，等待觀看這精彩一幕。像是中國女排與美國女排，在世界杯決賽上相遇，前4局2比2平，就看決勝局了，能不緊張嗎？

在道次抽簽時，出現(xiàn)了不利的情況，“螳螂”劉金一下子就抽中了第一道。懊喪的劉金直薅頭發(fā)，叨咕：“手這個臭！手這個臭！”運動場的跑道最終還是按照趙大喇叭的意見畫的。這家伙太固執(zhí)，不然怎么會從城里中學(xué)調(diào)到鄉(xiāng)下。這意味著，如果趙大喇叭的意見是錯的，我班從起點就吃虧了。我們只好默默祈禱，趙大喇叭的畫法是正確的，是公平的。如果這樣，我班即使跑到最后，也沒啥抱怨的，技不如人唄！

隨著一聲發(fā)令槍響，茍二貴像兔子似地躥了出去。因為前一百米有這個梯形距離，還看不出誰先誰后。跑過彎道，就看出來了，茍二貴跑在最前面，全場觀眾歡聲雷動，都在喊：“加油！加油！”也不知道為誰加油。只有我班同學(xué)齊心合力地喊著：“茍二貴，加油！茍二貴，加油！”到了第二棒，情況有些不好，我班同學(xué)的速度明顯不如二班的“刀子”?！暗蹲印迸苓^一圈兒，一下子將我班超過。我班同學(xué)怎甘示弱，玩命似地跑在后面，緊追不舍。到了第三棒，我班已落后二班十來米了！真著急啊。

該劉金了。

還未等劉金接棒，這邊同學(xué)已喊上了：“劉金，加油！劉金，加油！”只見“螳螂”劉金臉憋得通紅，邊做出欲跑的姿勢，邊回頭接棒。接過棒，這“螳螂”邁開大步，緊倒兩腿，疾跑如飛。那速度簡直就是當(dāng)時的劉翔。相持中，與二班同學(xué)的距離越來越近。在離終點還有百米時，距離竟差兩三米了！運動場上吶喊聲響成一片，沸騰起來。在沖刺瞬間，我們看到劉金與二班同學(xué)幾乎同時撞線，因為觀察角度有些偏，看不太準確。到達終點，我們班同學(xué)嗷地一聲歡呼起來。二班的同學(xué)也嗷地一聲歡呼起來。只有站在終點線上的趙大喇叭看得最真切。他與另一名老師貓腰弓脊，掐著秒表，在撞線的一剎那，趙大喇叭猛地一掄胳膊，把秒表定位，直起腰來。他和那名擔(dān)任裁判的老師對秒表，然后沖主席臺豎起兩根手指。那意思再明白不過了，第二跑道的二班取得了第一名。我們二年一班全體同學(xué)“哎”地一聲嘆息，十分沮喪。

頒獎儀式上，姜萬才將團體第二名的獎狀——由美術(shù)老師自己畫的，交到“螳螂”手中。劉金的眼睛閃著亮光，像是涌出的淚水。

放學(xué)了，班主任田富一字一頓地說：“運動會結(jié)束了，這是項活動，不是長事，還得把精力放在學(xué)習(xí)上。回去早點休息，明天還得上課！”

我和劉金走在回家的路上，誰也沒說話，此時心情都一樣。夕陽將落未落，紅紅地露著個邊兒，附近的村莊，大地一片輝煌，炊煙的氣味，陣陣襲來。分手時，劉金才開口：“我們田老師算計得多好，只怪我不爭氣，最后那50米再拼拼命，結(jié)果也許不一樣了，真雞巴窩囊！”我看他一眼，想說什么沒說出來。走了幾步，劉金又說了一句話，我沒聽清，不是“明天見”，就是“明年見”。

星期一上間操時間，趙大喇叭趙德貴領(lǐng)著師生做廣播體操。按體操隊形散開后，我發(fā)現(xiàn)他的聲音十分嘶啞，喊不出來。不用說遠處同學(xué)聽不到，就連講臺附近的同學(xué)也聽不真切。所以整套廣播體操做得一點都不齊。隊伍又按原來隊形集合了。趙德貴說：“跟大家講一件事情，由于我工作的疏忽，上周運動會上跑道畫錯了，靠近里面跑道的同學(xué)吃了虧。我向二年一班同學(xué)道歉，向田富老師道歉，向全校師生道歉。這個責(zé)任由我來負！”

我和“螳螂”劉金對視一眼，長長吁氣。鄉(xiāng)村跑道是短暫的，但讓我們終生難忘！

責(zé)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