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保有探討的空間,而不要辦成一個陣營刊物,以至于觀點不交流、人事交惡。新左提出的許多問題也都有價值,也值得思索,但如果基本上只有一種聲音,那不如改名叫“新左論壇”
1979年4月《讀書》創(chuàng)刊號開篇文章“讀書無禁區(qū)”中的那份開闊,大約不會想到近30年后會碰上各色“主義”以及由這些“主義”之間的摩擦對抗所形成的微瀾與吊詭。
這是一次略顯狼狽的采訪。大部分學者都是規(guī)避的姿態(tài),不肯開口——
秦暉先生不談;
朱學勤先生不便談;
劉小楓淡淡說:“沒什么好談?!彪m然1998年第6 期《讀書》上,他那篇《我們這一代人的怕和愛》今天讀起來依舊動人;
徐友漁謙和地說:“能談我一定談。好多年不跟《讀書》來往了,我很少在上面發(fā)文章。”
陳丹青的理由最好:“我從來不讀《讀書》?!?/p>
就連午覺剛睡醒的黃裳老先生,盡管聽力不大靈了,也迅速聽明來意并清晰地說:“呵呵,不談,不談?!比舾赡昵坝薪y(tǒng)計:當時黃裳先生已在《讀書》上發(fā)表過98篇文章。
……
對于剛剛發(fā)生的《讀書》換屆——“大心眼的大女人吳彬”(查建英語)將接替在清華及社科院有職的汪暉、黃平,出任執(zhí)行主編,知識界很多精英人物選擇了緘默。
一片沉默中,《八十年代訪談錄》的作者查建英接下了這個話題。
早期作者不是單純學問家,是學問家里會寫文章的
人物周刊:有人給《讀書》劃分了3個時期:陳翰伯、陳原、范用時期;沈昌文時期;汪暉、黃平時期。你是哪個時期跟《讀書》走近的?
查建英:我出去比較早,聽說《讀書》大概是80年代中的事,到87年回國,才看到這本雜志。那會兒我跟學術(shù)圈走得并不近,我在寫小說。但因為我的同班同學黃子平、陳平原當時都是《讀書》的作者,而我后來參與的《東方紀事》的作者差不多也是這批人——當時整個氛圍是思想解放、互通聲氣、讀書人相互串來串去——所以我算跟《讀書》有間接交往。我記得當時《讀書》刊登了一篇黃子平、陳平原、錢理群的三人談,很火。
人物周刊:當時喜歡《讀書》么?
查建英:喜歡,我喜歡她的氣質(zhì)。你知道,我在美國那么些年,可不就是隨便讀書嘛,所以她介紹的一些新的思想流派對我沖擊力不那么大。但在當時條件下辦那樣一份雜志是很不容易的,她營造的那種氣場——追求獨立思考、自由精神的氣場我太喜歡了。她網(wǎng)羅了各種各樣的知識分子,尊重表達的自由;雖然各人觀點可能不同,但這批人在一個大的場域里有一個基本共識,做的事情不同,但精神上有一種默契。
人物周刊:你還記得第一次給《讀書》撰稿是什么文章嗎?
查建英:那是90年代初期了,好像是談張藝謀的電影,要不就是談賈平凹的《廢都》,記不太清了,也不知怎么投到《讀書》去的。記得當時沈公看了,通過編輯回復我說:“這是麻辣豆腐式的文章,好?!边€給發(fā)了頭條。
人物周刊:跟編輯部交往慢慢多起來?
查建英:我那時參加過“讀書服務日”,當時沈公手下3個女編輯:吳彬、趙麗雅、賈寶蘭,都是飽讀詩書之人,學識相當高,為人又謙和。《讀書》的口碑跟這批編輯有關(guān)系。他們是職業(yè)出版人、職業(yè)編輯中少見的一群:非常專業(yè),但又沒有框架;傾向于思想自由,有胸懷,兼容并蓄,不會把自己的觀點強加給刊物;尊重文人氣,重視文風——幾樣綜合起來,就是《讀書》的氣質(zhì)。
還有一點是他們老式出版人的交往方式,有親和力、人情味的以文會友的方式,不是要發(fā)稿了找你,沒稿沒事那種??傊屓耸娣?。
人物周刊:當時給你留下較深印象的作者和文章有哪些?
查建英:文章我記不清了,作者像王蒙、資中筠(當時是社科院美國所所長)、舒蕪、陳平原,等等,身兼學者與作家雙重稟賦。不是單純的學問家,是學問家里會寫文章的;也不是單純的作家,是作家里關(guān)注思想問題和有一定學者氣質(zhì)的,這些人都是比較深思熟慮,雍容大氣,而又有文采的。
別回腸百繞、疙里疙瘩讓人一看就頭大
人物周刊:90年代初,自由主義和新左、激進與保守之爭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嗎?
查建英:沒有啊,一直到89年,陣營、學派、互相攻訐,這些都不明顯,至少我沒感覺到。自由主義與新左的論爭應該算是90年代思想界一個重要現(xiàn)象,90年代知識分子的分化也是必然現(xiàn)象。這時候,《讀書》作為一個知識分子的公共論壇,如果有一種開放式的呈現(xiàn)——論爭中到底哪些是真問題哪些是偽問題、哪些屬于誤會哪些是錯位誤讀,每一種聲音都說了些什么——呈現(xiàn)這樣一張分化的圖景,是很有價值的事。但我認為96年以后的《讀書》沒有做到這一點,偏重一類聲音、一家之言,沒能兼容并蓄,沒能讓讀者在全面了解后自己去選擇,可惜了。
人物周刊:這不是新鮮事了。1921年前后,問題與主義之爭曾經(jīng)造成《新青年》編輯部的分裂。后來胡適先生那句話成了名言:少談些主義,多談些問題??上Р惶苡?。
查建英:不管用,20年代那場“科玄之爭”也是一場混戰(zhàn)不了了之,后來胡先生自己成了大批判對象,造就了我們這里一大批談主義成癮的人。還有一個問題是,學者辦刊與出版人辦刊有所不同,前者如果胸襟不開闊,很容易把自己的學術(shù)傾向甚至意識形態(tài)偏好帶進來,辦個學派刊物沒問題,辦公共論壇,難。
人物周刊:你這幾年也是《紐約客》的作者,有沒有比較過一東一西這兩本刊物?
查建英:《紐約客》是我最喜歡的英文雜志,她跟《讀書》還不太一樣,是一本作家雜志。她的招牌一是紐約客式的漫畫,一是夾敘夾議的長文,所謂“非虛構(gòu)文體”(Nonfiction),既保有50年代強調(diào)客觀冷靜的敘述傳統(tǒng),又有60年代開創(chuàng)的所謂新新聞主義寫作強調(diào)的作家個性風格。如果比較文風的話,她自成一種“紐約客文體”,文筆非常講究,雅,基本上屬于文章家的手筆。
老《讀書》里不少文章也有一種中國式的雅。坦率地說,這10年的《讀書》我很少看,主要是因為它的文風越來越干巴巴,我干嗎要看那種食洋不化的西方論文式的翻譯文體???那我不如看《萬象》雜志,海派文章有點風花雪月的,至少風姿綽約吧。版式設計、插圖也比《讀書》養(yǎng)眼。
人物周刊:這一點,黃平曾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講過一些無奈:“前輩們相繼謝世或者因為年齡原因而擱筆,很多新一輩作者不僅文言文訓練差,白話文也不是那么好,外文更夠嗆”;問題的重要讓編者不忍丟下那些晦澀的文本,等等。
查建英:中青年學者里就沒有文筆好的嗎?文字清通,別回腸百繞、疙里疙瘩讓人一看就頭大、就煩、就幾乎要便秘,這要求不算太高吧。我在西方生活年頭多一點,雖然不研究學術(shù),但《讀書》上那些新思想看起來時常似曾相識。介紹新思想是好事,但非用擰巴中文才能介紹嗎?《紐約客》也有思想,有些相當尖銳和犀利,但都是把理論化在文章里,沒有論文式的說教。
不管怎樣,我想說的是:《讀書》是一個公共論壇,有將近30年的歷史,有過很好的傳統(tǒng),如果說從80年代到90年代,知識分子的分化不可避免,最好保有探討的空間,而不要辦成一個陣營刊物,以至于觀點不交流、人事交惡。新左提出的許多問題也都有價值,也值得思索,但如果基本上只有一種聲音,那不如改名叫“新左論壇”。
人物周刊:吳彬是第二代中一員干將,你怎么看她的上任?
查建英:值得期待。希望未來《讀書》能辦成一本既有活潑犀利的思想、又有風度雅量的好看的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