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義的追尋,大于意義本身。正如她小時候獨自遠行,投身于不可知的命運,那份一往無前的獻身精神,早已把她所獻身的那個烏托邦的幻滅,作為一個被揚棄的環(huán)節(jié),變成了她的自我實現(xiàn)
我的第三位岳母,名字叫紀宇。一九二八年出生在北京城里一個基督教家庭,祖上有羌族血統(tǒng)。日本入侵、華北淪陷時,全家逃難,經(jīng)武漢、西安,到了蘭州,住在黃河邊上的一個果樹園里。日夜河聲浩蕩。她晚年的回憶錄,是從這里開始的。第一句是,“濃密的樹林,遮斷了漫天烽火。”
她從小沒心眼,大大咧咧。別的孩子很容易地就可以把她手里的食物哄過去吃掉。常獨自爬上搖搖晃晃的羊皮筏子,或率先走上咔咔作響的冰河,不知道害怕。父母親曾擔憂,她是不是有點傻。后來上了學,功課很好,才放心。
父親在美孚石油公司做經(jīng)理,常帶她到他們的交易場所——茶館、酒樓,有牌桌和大煙榻之類的地方吃飯。說等她長大了,要送她到美國留學,她都不感興趣。戰(zhàn)時后方,共產(chǎn)黨地下組織活躍,學校里私底下流傳著不少禁書。她床頭點支蠟燭,一讀就是大半夜,把共產(chǎn)主義理想和改造世界的事業(yè),當做了新的上帝。十六歲那年,和幾個要好的同學一起,搞了個讀書會,被國民黨特務抓進監(jiān)獄。
還是不知道害怕,同審問她的人對嚷。女監(jiān)里有兩個共產(chǎn)黨員,一個叫王方玉,一個叫樊桂英,都對她關心愛護無微不至。從她們那里,她學到很多東西。以小孩子的身份,用各種方法,幫她們同獄中其他黨員聯(lián)絡。大家都喜歡她照顧她,她對黨更有了感情。解放后,王方玉當了鐵道部勞資局長。樊桂英當了“右派”。八十年代我在北京她的家中,見過這兩個人。命運雖迥異,一樣是平常老太婆。絲毫也看不出那個英雄時代的傳奇歷史。
父母親用金條上下打點,把她救了出來。半年多的鐵窗生活,摧毀了她的健康,卻堅定了她參加革命的意志??祻秃蟾鎰e父母,一個人到了北京。一面上學,一面尋找地下黨。后來做了學工委(中共地下組織學生工作委員會的簡稱)書記宋汝棼(曾任全國人大法制委員會副主任)的秘密交通員。就這樣,一個沒心眼大大咧咧的女孩子,變成了一個在敵占區(qū)做地下工作的共產(chǎn)黨員。與學工委男同事李昌紹成了朋友,生死與共的那種。但是不久,她就同其他幾個年輕人一起,被組織上送到解放區(qū),上華北聯(lián)大去了。
去革命根據(jù)地,要偷越封鎖線。大家都很興奮,特別是她。乘車時把座位讓給別人,步行時搶著幫掉隊的同志背行李。休息時集體唱歌,她站著打拍子:“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腳踏著祖國的大地/背負著人民的希望……”“要推倒三座大山/填平苦難的深淵……”。唱得熱血沸騰,打拍子的兩手,不覺都握成了拳頭,緊得發(fā)痛。
但是到達目的地以后,一切和想象的不同。干部吃飯,分大中小灶。開斗爭會,場面很血腥。連扎兩根小辮子、穿一件花衣服,都是小資產(chǎn)階級思想……大家互相監(jiān)督互相批評,離自由平等博愛的理想很遠。不少同學情緒低落,她也是。在黨的教育下,學會了“自我批評”,取下了“有色眼鏡”,才又振作起來。
一九四九年學校隨軍進京,改名為中國人民大學。與昔日的男友分手,她大病一場,幾乎死去。學校把她送到協(xié)和醫(yī)院,同志們輪流值班看護。每次要輸血,都有滿滿一卡車人來排隊驗血,更使她深深感到革命大家庭的溫暖。出院后,與一位在病中照顧她無微不至的同事結(jié)婚。丈夫在經(jīng)濟系,她在哲學系。得一子一女。女兒小雨,后來是我的妻子。至今保存著一些他們當年的老照片,男女都穿著一式四個口袋的寬大軍服,生活簡單,精神充實。
五七年“反右”時,她是系總支副書記。經(jīng)手把一個個同自己從前一樣百無禁忌的青年送往京西煤礦勞改,感到不安。昔日男友李昌紹是忠誠的共產(chǎn)黨員,也在外語學院教授任上被打成“極右派”,更使她困惑。到回龍觀精神病院去看望“右派”學生劉大驍,回來后更有了一種負罪感。
二十多年后,在人大哲學系建系三十周年的慶祝會上,她作為嘉賓上臺講話:“在座的各位,有許多是反右運動擴大化的受害者。我當時盲目執(zhí)行政策,傷害了許多無辜,一直十分內(nèi)疚,請求大家原諒?!闭f著向臺下深深地鞠了一躬。
下來有兩個人找她,一個是主持會議的人大副校長,一個是中宣部理論局局長,都是她當年的學生。他們說,紀老師你今天不應該這么說,我們沒必要向他們道歉。她回答說,我不那么認為——這是后話。
丈夫原則性強,不愛聽她的牢騷。從五七年起,生活和工作都越來越壓抑。一天夜里,她做了一個夢。夢見在一輛長途汽車里坐著些不知什么人,外面風雪茫茫,她縮在后座,要到東北大興安嶺勞教農(nóng)場去找李昌紹,只為了說一聲“我相信你是好人”。車不停地開,變成一間屋,沒門沒窗,一地沒頭的小動物,嚇醒了。在回憶錄中,她寫道,分手十幾年,同李已毫無聯(lián)系,夢揭開的秘密,把自己都嚇了一跳。
幾年后,她離婚了。同哲學系一個同事結(jié)婚,一起調(diào)離了人大。她調(diào)到北京師范學院(現(xiàn)在的首都師范大學),丈夫調(diào)到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家也先后搬到了永安里八號樓和大北窯一號樓。新生活并不更好,唯物主義者和理想主義者之間的種種差別,使他們相處日久,相違日深。她依然寂寞。常在假期里帶著孩子到各地走走看看。道路艱難,滿目荒凉,每次遠行歸來,都感到身心俱疲。但她下次還去。來回于鄉(xiāng)土中國的苦難,和學院生活的單調(diào)壓抑之間,不知舍此安歸?
“文革”開始時,她“靠邊站”。她在農(nóng)大畜牧系當總支書記的姐姐被打得很慘,向她求助。她幫助姐姐逃到一位朋友的山西老家,太行深山里的一個小村躲藏。村干部和民兵來問這問那,姐姐很害怕,又跑回北京。瞞著她,向紅衛(wèi)兵自首,把一切都招供了。她被揪斗時毫不知情,矢口否認一切。直到人家說出她的朋友烏子瑞(前北京市鐵路局局長)和他的老家、太行山里那個偏僻小村的名字,才傻了眼。面對革命群眾的滔天怒火,當年在國民黨監(jiān)獄里英勇不屈的她,低頭彎腰,任人推來搡去,像換了一個人。
但是本性難移,依然沒心眼,依然大大咧咧,依然生活在別處?!皳軄y反正”以后,我到社科院哲學所時,她的先生是我的領導,常邀我到他們家吃飯,我因此認識了她和她的女兒小雨。她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目光依然單純,待人依然真誠。凡有進京鳴冤的熟人、學生來訪,她都鼎力相助。或供食宿盤纏,或代申訴陳情,忙得不得了。但幫助他人的快樂,治不好親人背叛的創(chuàng)痛,更不能充實信仰和愛情破滅以后留下的雙重真空。我發(fā)現(xiàn)她只要一靜下來,就陷入憂郁之中。眼瞳里映著那個精神宇宙中的黑洞。
我和小雨結(jié)婚時,她告誡我不要涉入政治。說政治太骯臟了,書呆子摻和不起。說小雨身體單薄,出了事也擔當不起。我們走后,她提前離休,和先生分居,開始寫回憶錄。孤燈繼晝,廢食忘寢。寫到寫不動,就喝濃茶。手指寫麻了,揉一揉繼續(xù)寫,像一種自我施加的刑罰,但于她是一種快樂。
我們每次回去看她,她都有新東西給看。歷史資料豐富,個體經(jīng)驗獨特。文字清澈透明,就像她純凈的目光。但是讀著讀著,我忽然感到悲哀:這分明是為了抗拒黑洞的引力,在尋找失落的自我。
一九八九年秋天,我被迫與家庭隔絕,最惦念的還是小雨。后來才知道,這期間她每天給小雨寫一封長信。家?,嵤隆⑼战?jīng)歷、讀書心得、傳奇故事、剎那間的感覺,夢……,除了政治無所不談。兩紙箱信十幾萬字,正是小雨亟需的精神支持。那年她骨折臥床,請了個保姆做家務。這些信都是在床上寫的,可信上卻只字未提。
我自由后,和小雨去北京看她時,她還在臥床。人瘦了許多,眼睛更大了,但神采已不復奕奕。一直在床上寫作,近四十萬字的回憶錄,已接近完成。她說精力不濟,越寫越慢了。樓外一面是立交橋工地,一面是國貿(mào)大廈工地,噪音山響,煤煙、瀝青、機動車廢氣和塵土混合的氣味,強烈濃厚。只有在她的書稿里面,才聞得到清新的空氣:奔河,秋林,萬樹梨花一片香雪海,沉沉雪夜里爐火的溫暖,和漫長而又崎嶇的獻身路上,號角聲聲,紅旗飄飄,馬鳴風蕭蕭……
我的一個在報社工作的好朋友,帶著新婚太太去看望她。太太拿走了岳母剛剛完成的書稿,說可以幫助出版。不久又單獨前來,要岳母補充人大“反右”部分的資料。取走補充稿后,從此音信全無。
一九九二年五月,我們得到噩耗趕到北京時,岳母已借助安眠藥擺脫了黑洞的壓力。遺容安詳,嘴角上游走著一個形而上的微笑。遺書很平靜,說我是自我解放,你們不要悲傷。囑我們?yōu)樗貢?。我去找我的朋友。朋友真誠依舊,訴說了許多外界不知的苦楚,讓我直接找他的太太。他太太比他小三十六歲,可能是有代溝吧,很難說話。那些天,我天天在大北窯和金臺西路之間,頑固地來回奔走,終于要回書稿,但已殘缺不全。
好在這些得失,已經(jīng)于岳母無損。寫作把她的人生,高揚到了抒情詩的境界,這就夠了。手段大于目的,過程大于結(jié)果,意義的追尋,大于意義本身。正如她小時候獨自遠行,投身于不可知的命運,那份一往無前的獻身精神,早已把她所獻身的那個烏托邦的幻滅,作為一個被揚棄的環(huán)節(jié),變成了她的自我實現(xiàn)。如此美麗,又如此剛毅。
一種不向庸俗和空虛低頭的剛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