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嘉靖戊戌年間，安南內(nèi)亂，明世宗朱厚欽點兵部尚書毛伯溫南下安南平息番亂。毛伯溫出征之時，明世宗賜一詩：“大將生來膽氣豪，腰橫秋水雁翎刀，風吹鑼鼓山河動，電閃旌旗日月高。天上麒麟原有種，雪中螻蟻豈能逃，平安帶詔歸來日，朕與將軍解戰(zhàn)袍?！贝嗽娖截坪限H押韻，氣勢恢弘，頗有幾分掃平天下一曠六合的抱負。這首御制詩也因此被收錄于《千家詩》中流傳甚廣?？墒瞧渲兴崛缜锼话愕摹把泗嵫丁钡降诪楹畏N型制的兵器，恐怕現(xiàn)代人大多不知就里，故筆者勉力為文介紹“腰刀”這種中華民族特有之古兵器的來源、型制以及關(guān)于它的傳奇。

明人所繪出警入蹕圖，可見圖中騎士所配腰刀

歷史源流

腰刀的稱謂最早見于《魏書·傅堅眼傳》中的一段記載：“蕭斌遣乾愛誘呼之，以腰刀為信?！钡沁@里所敘及的“腰刀”與明清時期流行的“腰刀”還不一樣，指的是整個東漢、魏晉、南北朝時期中國所流行的一種被稱為“環(huán)首刀”的佩刀。這種佩刀通常長90～128cm，刀體寬3～4cm，最厚處約1cm，刀身狹長挺直，無血槽，無刀鐔，刀莖末端裝飾有圓形、扁圓形或橢圓形的鐵環(huán)，佩帶時以刀鞘上的“彘”或雙吊耳懸掛在腰間。環(huán)首刀流行及使用的時間幾乎貫穿了從西漢中期至隋末唐初將近800年的歷史，可謂中華短柄戰(zhàn)刀的鼻祖。

而明清腰刀的歷史演變源流可以上推到盛唐年間。唐代繪畫巨匠吳道子（公元680～760年）在長安景云寺繪制的著名壁畫《地獄變相》圖中就出現(xiàn)了一種全新的不同于環(huán)首刀的刀型，從畫作上看，此刀利用繩索和刀鞘上的雙吊耳懸掛于腰間，刀柄加上了刀鐔，刀身已經(jīng)由直變彎，同時寬度也加大了。無獨有偶，陜西省西安市等駕坡村楊思勖墓中出土一尊陶俑，其手中和身上帶有兩把彎刀，與古畫上描繪的那種彎刀極為類似。這一類刀的整體型制已經(jīng)與環(huán)首刀和唐大刀大異其趣，而近于明清所流行的腰刀了。

當北宋、遼、金之間的戰(zhàn)爭發(fā)展到白熱化的時候，一種更為接近明清腰刀的刀類兵器出現(xiàn)了。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中收藏有一把黑龍江肇東八里城出土的鐵戰(zhàn)刀，這把刀刀身上帶有銘文：“大定二十九年大府造”。 “大定”是金世宗完顏雍的年號，大定二十九年為公元1189年。這把鐵刀全長87cm，刀身寬3.7cm，刀鋒近尖處上翹，刀柄為扁平的直形，其上套有橢圓形片狀刀鐔，刀首已經(jīng)不知去向，裝柄的木材和纏繞刀柄的繩索也已經(jīng)腐爛不存。

與金朝戰(zhàn)刀不同，當時宋朝政府軍裝備的短柄格斗用刀多是“手刀”，其刀身多是背短刃長的上斜鋒，但也有一些手刀的刀尖與上文提到的金鐵刀一樣是圓弧形的上翹尖。在李公麟的古畫作中也有與金鐵刀一樣的刀類兵器出現(xiàn)，但均沒有一個正式的名稱。靖康之恥三十余年后的乾道元年（公元1165年），南宋軍器監(jiān)開始新造一種刀類兵器，因其形如大雁的翎毛，故命名為“雁翎刀”，自此，這種腰刀終于擁有了一個正式的名字。到了元朝末期，“腰刀”開始作為所有以提梁和繩索懸掛于腰間的刀類兵器的總稱，從明王朝建立起其后的幾百年間開始頻繁地出現(xiàn)在官府的呈文和民間的演義小說中。

明朝腰刀

長安景云寺壁畫中的夜叉，請注意其腰間的佩刀

型制特點

明清腰刀究其型制可以細分為如下幾類：

雁翎腰刀明清時期雁翎腰刀的基本型制特點為，刀身較為平直，刀尖為略上翹的圓弧形，刀尖至刀背15～20cm處多開刃，現(xiàn)在一般稱為反刃（部分明中早期的雁翎腰刀無反刃，形式上更近于金戰(zhàn)刀的樣式，而清代的部分雁翎腰刀的反刃甚至縱貫整個刀背）。刀身寬為4～5cm，脊厚0.6～0.7cm（最厚處達1cm），刀身斷面為等腰三角形（這種刀身斷面被稱為“平造”），全長多在90cm左右，刃長70～80cm，刀柄長15～20cm，刀全重1～1.5kg。明代雁翎腰刀血槽多為一條，清代雁翎腰刀大部分有血槽數(shù)條，而且血槽的形狀多很復(fù)雜?，F(xiàn)在傳世的腰刀中雁翎腰刀的數(shù)量很多，例如：沈陽故宮博物院現(xiàn)存有清太宗皇太極的御用雁翎腰刀，該刀全長94.5cm，刀身最寬4.5cm，脊厚0.7cm，反刃長約10cm，雙面共4條血槽，平直的木制纏繩刀柄，刀首為雙弧形，刀鐔為橢圓形，鍛造精細，刀刃至今仍很鋒利。另外中國國家博物館中還收藏有另一種雁翎腰刀，刀長70～80cm，刀身寬3.5～4cm，“平造”刀體兩面有血槽4條，刀身上刻有“萬歷十年登州戚氏”的字樣，所以博物館認定這把腰刀是抗倭名將戚繼光的佩刀，但是這把腰刀上的刻字粗率且輕淺，毫無融會貫通之氣，可能是后刻的偽銘，同時根據(jù)其型制細節(jié)，可以判斷出是清中期工部或兵部生產(chǎn)的“官刀”，而非明代腰刀，所以筆者對此刀的年代存有懷疑。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雁翎腰刀 (A) 清太宗皇太極的御用雁翎腰刀(B)、和明晚期直身雁翎腰刀(C)

戚家刀明代洪武、永樂朝以后，日本刀開始通過朝貢和走私貿(mào)易等方式大量流入中國，根據(jù)歷史記錄粗略統(tǒng)計，數(shù)量可能在50萬把左右，其中優(yōu)質(zhì)者頗受歡迎。當時日本浪人時常騷擾我國沿海地區(qū)，其倭刀在與明朝軍隊的腰刀對抗中占有優(yōu)勢。因此明朝政府開始仿制倭刀，裝備自己的部隊。但是由于倭刀的長刀柄既不利于騎兵在馬上揮舞，也不利于與藤牌配合，所以戚繼光根據(jù)實際需要自創(chuàng)了一種腰刀，將倭刀的鍛造刀身和腰刀的短刀柄結(jié)合起來，此即所謂的“戚家刀”。觀察現(xiàn)在傳世的戚家刀可以發(fā)現(xiàn)，戚家刀多是長70～80cm的鍛造刀身（刀身斷面為較復(fù)雜的幾何面體），無反刃和血槽，刀柄平直或略下彎，刀尖為倭刀式的TANTO造型，利于劈砍重厚的鎧甲。嘉靖以后的明軍開始大量裝備這種腰刀。

戚家刀，可見其鍛造刀身，帶有倭刀的風格，圖中右上角的黑色幾何圖即是鍛造刀身的斷面；圖中下方為戚家腰刀的刀莖特寫，可見其莖尾與莖孔

“工部造”腰刀這種腰刀一般可認為是宋代手刀的發(fā)展，采用手刀式的上斜刀尖，明代畫本小說中江湖好漢們手中的腰刀多是如此形狀。

柳葉腰刀清人入主中原后，腰刀有了新的發(fā)展，出現(xiàn)了一種新的型制，由于此刀刀身形如柳葉，故被稱為柳葉腰刀。這種腰刀似乎是明代末期從雁翎腰刀分化而來，其具體型制與雁翎腰刀類似，不過柳葉腰刀的刀身弧度更大。

牛尾腰刀即今天武術(shù)、影視中常見的單刀。清代，大量阿拉伯、伊朗和印度刀劍傳入中國境內(nèi)，其獨特的刀劍型制及裝飾風格，影響了清代刀劍的發(fā)展，部分腰刀的反刃和刀背過渡處出現(xiàn)了如Kilici彎刀一樣向上的突起（現(xiàn)在刀劍收藏界多稱此為鯊魚頭）。最遲到清乾隆時期，在此基礎(chǔ)上民間發(fā)展產(chǎn)生了牛尾腰刀。

觀察現(xiàn)存牛尾腰刀標本可以發(fā)現(xiàn)，其型制特點完全立足于實戰(zhàn)需要，較為平直的刀身和下彎的刀柄為腰刀提供了十分有力的砍殺能力，可以砍劈較厚的鎧甲，同時具有較強的刺殺力，在砍劈不能奏效之時，可以利用刺擊來消滅有重鎧護身的敵人。與同為單手刀的阿拉伯、印度刀劍（部分刀劍已經(jīng)喪失了刺殺能力）相比，其設(shè)計更為科學(xué)、靈活。

上圖為清代柳葉腰刀，可見其血槽帶有印度、阿拉伯刀劍風格;

下圖為清代牛尾腰刀，為民間制造，其刀身曲線流暢美麗

制造技術(shù)

戚繼光在《紀效新書》中的“腰刀制”中有這樣的記載：“腰刀造法：鐵要多煉，刃用純鋼，自背起用平鏟平削至刃，刃芒平磨，無肩乃利，妙尤在尖，……刀要與手相輕，柄要短，形要彎，庶宛轉(zhuǎn)牌下，不為所礙?！泵鞔硪槐究破兆x物《天工開物》中也有關(guān)于腰刀制造工藝的說明：“刀劍絕美者以百煉鋼包裹其外，其中仍用無鋼鐵為骨，……其次尋常刀斧，只嵌鋼于其面?！边@兩本古籍中提到的刀劍鍛造方法就是中國傳統(tǒng)的夾鋼工藝，即將含碳量低的熟鐵或炒鋼用火加熱后，用大錘反復(fù)折疊鍛打，在此過程中，鐵中的雜質(zhì)就會逐漸析出，同時也使金屬的組織密度加大，在經(jīng)過數(shù)次乃至數(shù)十次的折疊后，再夾入一段 “灌鋼”（也稱“宿鐵”，多是含碳量在0.8%～1.0%左右的高碳鋼），以此作為刃鋼，然后將刀體整體鍛造成型，淬火之后刀身即告完成。就當時的技術(shù)水平來說，這種工藝可以使刀劍剛?cè)嵯酀_到較高的水平。由于折疊鍛造會使刀身出現(xiàn)含碳量高低不同的分層現(xiàn)象，含碳量不同的多層組織及各層之間的夾雜分界物在刀身拋光研磨之后，會在刀表面上顯現(xiàn)出美麗的花紋（也稱鍛紋）和夾鋼線，其花紋可觀而不可觸，或如山谷間奔流的小溪，或如燦燦星河，或如陽光下升騰的煙霧一樣美麗而神秘，這就是所謂“焊接型花紋鋼”現(xiàn)象。

此外，在明清文獻雜記中，還有一些值得注意的化學(xué)熱處理工藝，例如唐順之《武備·前編》中記載用“羊角煅灰，粉心水提出，酸口草灰，硝，醬起刀花”；《物理小識》記載“鋼刀淬火后，用虎骨樸硝醬或羊角、乳發(fā)末涂抹刀身，燒紅后再淬”?，F(xiàn)在看來，這類工藝可能是一種類似倭刀淬火技術(shù)的表面硬化技術(shù)。清代陳克恕《篆刻針度》記載，用豬牙、頭發(fā)及硝燒成灰，以釅醋調(diào)和，在刀刃上涂抹成鋸齒狀的圖案然后再加熱淬火，被稱為“馬牙鋼”或 “馬齒嵌鋼”，因為經(jīng)過這樣處理過的刀劍刃部會變得極其堅硬，在磨礪之后，刃口上的鋸齒形圖案會變得有突兀感。近年來一些刀劍收藏家手中的“馬牙鋼”、“馬齒嵌鋼”刀劍證明了這種中華民族獨有的刀劍熱處理方式的存在。

明清古劍的鍛紋與夾鋼紋特寫

中國古刀劍特有的“馬牙鋼”或稱“馬齒嵌鋼”刀劍特寫。可見其鋸齒形狀的硬化層十分規(guī)則，與夾鋼鍛接線不同

外裝工藝

根據(jù)傳世實物觀察，明清腰刀的裝具多與主人和社會流行的審美情趣相一致（這也是判斷腰刀制造年代的根據(jù)之一）。首先腰刀的刀鐔多是正方形、圓形、橢圓形或瓜形，部分是平面體，部分帶有小折沿。刀鐔的質(zhì)地有銅有鐵，銅者多見，刀鐔表面多有或篆刻或錯金、銀等貴金屬而成的各種圖案，較為常見的是卷草、蘭花、蓮花、竹子等花草、刀馬人物、葫蘆、金錢、龍紋等;少數(shù)特別高級的腰刀刀鐔上的圖案為鏤刻，然后整體鎦金、銀等貴金屬，極少數(shù)還嵌有寶石。與刀鐔配套的刀首（刀首多是圓球形、雙弧形、梯形和馬蹄形）和刀鞘上的提梁、鞘頭、鞘口等也多與刀鐔在紋飾風格和質(zhì)地上相類似。刀鞘多為結(jié)實的硬木制成，刀鞘或包經(jīng)過打磨的鯊魚皮，或髹黑、紅等顏色的大漆，刀柄多纏絲、麻、棉繩以利手握，也有部分刀柄使用鯊魚皮包裹。

戰(zhàn)斗傳奇

步兵手中的優(yōu)秀防御兵器

腰刀是一種短柄格斗兵器，在長槍、弓矢占主導(dǎo)地位的步兵戰(zhàn)場上多擔任近身格斗的職責，如果作為主戰(zhàn)兵器使用，必須以盾牌掩護配合使用?！都o效新書》中載:“無牌刀短不可入陣，惟馬上可用之”，“每兵持一牌，腰刀一把，閣刀手腕，一手持鏢槍一枝”，與敵人遭遇，將標槍向敵人擲去，無論是否擊中，敵人必然閃避，這時腰刀手“即可取刀在手，隨牌殺入，……一入槍身內(nèi)，則槍為棄物”，其戰(zhàn)法與羅馬重盾步兵使用的戰(zhàn)法相一致，十分厲害。明代武術(shù)巨匠程宗猷也認為：“腰刀藤牌勢低，劈難加，惟誘其刀前牌后方可勝之?！笨梢姴奖褂醚杜浜咸倥频耐Α？墒遣恢獮楹危谄堇^光編練的戚家軍中藤牌手數(shù)量卻最少，每隊（編制12名士兵）僅有2人，通常排在隊列的最前面，其任務(wù)是掩護身后的長槍手，同時需要依靠狼筅（整根大毛竹制成，長一丈五尺，枝葉密實，能防倭刀砍殺和長槍的戳刺）手的保護。但是這也從側(cè)面說明，在古中國軍隊中配合和陣法始終是最為重要的。

騎兵手中重要的近戰(zhàn)武器

明清兩朝的騎兵完全使用腰刀作為主要的格斗兵器。在努爾哈赤誓師起兵反明之后，滿洲騎兵崛起于白山黑水之間，關(guān)外的明軍開始與一批全新的敵人交戰(zhàn)于血與火相交融的遼東戰(zhàn)場，腰刀成了除弓箭以外主要的殺敵利器。乃至努爾哈赤占據(jù)沈陽后就曾經(jīng)下令嚴禁遼東漢人持有腰刀和弓箭兩種兵器，以防止?jié)h人起義反抗他的統(tǒng)治。

清末廣西提督蘇元春寫真，可見當時腰刀仍是除弓箭外主要的兵器清末廣西提督蘇元春寫真，可見當時腰刀仍是除弓箭外主要的兵器

未竟之言

清人入關(guān)之后，以康、雍、乾三朝武功最為卓越，其中尤以乾隆時期最為鼎盛，而乾隆皇帝本人尤其喜好刀劍，一生親自設(shè)計由內(nèi)務(wù)府監(jiān)造的腰刀和佩劍多達90余把，用料和裝飾都極其精良，并用“神鋒”、“斬犀”、“太阿”等名字命名。根據(jù)資料顯示，其腰刀大部分是“通長三尺左右”，“重量二十三至三十一兩之間”的雁翎腰刀和柳葉腰刀。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編纂的《皇朝禮器圖式》中收錄的官制皇帝大閱佩刀、侍衛(wèi)佩刀、王公佩刀、職官兵丁佩刀等腰刀，大部分也是雁翎和柳葉腰刀。清乾隆帝之后，清朝國力迅速衰落，以至于被西方列強攻開了國門，割地賠款的悲劇一次次反復(fù)上演，連圓明園都被洗劫一空，收藏在圓明園中的乾隆御制刀劍當然不能幸免，大部分流散海外。隨著我國國力的增強，愛國人士開始通過各種途徑將這些國寶收歸故土。2006年中旬，乾隆帝御制腰刀中的“天字第十七號”（“寶騰”號）腰刀在香港會展中心拍賣，一名內(nèi)地買家以4604萬元的天價，將這口流失海外多年的寶物購得，創(chuàng)下了中國收藏界的一個前無古人的記錄。

乾隆御制寶騰腰刀

編輯／袁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