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匠老四是張八爺?shù)尼獭?/p>
十五歲那年,就被送到李家山王鐵匠手里學(xué)徒。鐵匠老四天生就是當(dāng)鐵匠的料子,開始站在鐵砧跟前,手腳當(dāng)然還是十分的生疏,很不麻利,誰知不過月余,就將一柄鐵錘舞得呼呼有聲了,金花起落有致,煞是好看,身上的力氣,也像是那幾天就呼呼地生了出來似的。況且,又有悟性的,曉得聽師傅的小錘聲,自己手中的大錘,哪兒錘重些,哪兒錘輕些,全不需師傅再去點撥了。于是,師徒倆你一錘來他一錘去的,極有節(jié)奏,敲擊出許多的鬧熱和韻味,惹得路人駐足觀看,好像這對師徒倆不是在打鐵,而是在表演。
因此,鐵匠老四深得王鐵匠的喜愛。
王鐵匠當(dāng)時四十多歲了,婆娘小十來歲,很是相配的一對,不過,甚為遺憾的是,成親多年了,卻沒有個崽女。按理說,像王鐵匠這般強悍的身體,哪怕就是給女人的肚子里,弄出個鐵坨坨來,也極有可能的,可是,無論他怎樣地努力加油,女人卻連一片紙也生不出來。當(dāng)時,王鐵匠至少可以有兩個選擇,要么,趕緊把女人休掉,另娶一個,要么,不休第一房,再娶一個小,無論他選擇哪個方案,別人都是無話可說的。女人如果不生崽,生生地斷了人家的后,休了你,還算是看得起你的,沒傷著你一根汗毛。如果落到了惡人的手里,哪天夜里不是打得遍體鱗傷的呢?可是,王鐵匠打過女人嗎?沒有。罵過女人嗎?也沒有。所以,像王鐵匠這樣的男人,真是天下少見。王鐵匠而且十分的固執(zhí),兩者都沒有選擇,似乎香火不香火的,實在是無關(guān)大局,夫妻倆仍然恩愛得很,像新婚燕爾—般。于是,這就讓李家山的人想不通了,難道說,你王鐵匠不需要后人了么?你就忍心讓你王家的香火到此為止了么?你對得起你王家的列祖列宗么?
別人的嘴巴是管不住的,但是,在背后發(fā)出老鼠般窸窸窣窣的議論,王鐵匠自然也是聽見了的,其實,用不著聽,猜也猜得出來的。只不過是,他對此并不計較,更不生氣。他想,這是我自己的事情,當(dāng)然是由我自己來選擇。所以,每日照樣將鐵錘敲擊得清脆響亮,聽不出有一絲的郁郁寡歡。天—斷黑,便關(guān)了鋪門,在小桌子邊上坐下來,慢慢地抿酒,吃菜,簡直像個美食家,細(xì)細(xì)地品嘗著婆娘高超的廚藝。加之,有燈光的照耀,婆娘就坐在身邊,
于是,他便又像個美色欣賞家了,癡癡地望著婆娘發(fā)笑,好像是頭一次看見她似的。婆娘就安詳著讓他細(xì)看,還一邊給他夾菜,也不說他這是發(fā)蠢,就讓他癡看。吃罷飯,婆娘就給他端了洗澡水,放好洗澡巾,擺好換洗的衣服,讓他洗去一身的疲憊和汗水,還有那細(xì)微的鐵屑和煤灰。自己呢,就利索地收了桌子,洗了碗筷;再仔細(xì)地洗了小澡,然后,便走進(jìn)睡屋,解了衣服,像一蔸剝落了殼子的筍子,白生生地躺在床鋪上,靜靜地等著男人上來騎馬。王鐵匠的身體奇強,對于騎馬,總是百騎不厭,一如既往地顛簸與快樂。婆娘呢,就極盡妖媚之態(tài),迎來送往,像一灣厚厚的河水起伏跌宕,盡量地讓男人舒服暢快。舒服暢快過后,婆娘四肢便像藤蔓一般地纏綿著男人,然后,在男人如雷的鼾聲中甜蜜地入了夢鄉(xiāng)。
上面所說的,是斷黑之后的事情。
白天呢,白天的王鐵匠當(dāng)然是打鐵了。
那時候,徒弟還是崔老二。這個崔老二快要滿師了,意味著就要拍屁股走人了,日子定在八月初九。王師傅的婆娘呢,每日依然在后面屋里做針線,安靜地坐在一把淡黃色的竹椅上,腳下,擺著裝針線的篾篩子,一針一線的,將長長的日子,密針細(xì)線地縫進(jìn)嶄新的鞋墊或衣服之中?;蚴怯行┑【肓耍鋈挥浧?,一群雞鴨或許餓壞了,便站了起來,用米升子量出谷子來,倒一撮在手里,然后,金黃色地沙沙地撒在地坪上,喂起雞鴨來,那溫和的喝斥之聲,以及家禽的咯咯嘎嘎之聲,于是,便共同叫出了一片脆亮而細(xì)碎的天空來,似是給前面鋪子里那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那脫糁暎⑷肓艘环N陰柔的伴奏。或是,荷鋤挑擔(dān),獨自去菜地侍候菜蔬,或捉蟲,或扯草,或淋水,讓那一畦一畦的土地上,盡可能地長出濃濃的綠色來。
總而言之,兩人的日子過得極是愜意。
夫妻倆似乎沒有任何斷后的煩惱,也不曾吵過嘴,王鐵匠也似乎還對于給婆娘的肚子裝窯,抱以許多的希望——地方上,有些夫妻,不是好些年也裝不起窯么?后來呢?再后來,不是也裝上窯了么?只不過,是一個時間的遲早而已——所以,既讓人極其羨慕,又讓人迷惑不解,因為像這種事情,如果放在別人的家里,那么,不是愁腸百結(jié),就是打罵不斷,發(fā)愁的是男人,受氣的是女人。
徒弟崔老二一走,王鐵匠居然休息了兩天,因為鐵匠老四還沒來,所以,鐵鋪一時沒有接上氣。其實,生意也還是有的,比如有些小件,一個人也還是可以對付的,用不著徒弟掄大錘解決,不過王鐵匠已經(jīng)不是蠻在乎了,他似乎也想趁機歇息幾天。—年到頭,除了過年,一天也不曾歇息過的徒弟滿師了,要三年才碰上一回,真是難得的,自己歇它幾天又如何?
于是,王家鐵鋪終于有了少有的寂靜,而這突如其來的寂靜,不是發(fā)生在過年期間,就讓那些平時聽?wèi)T了鏗鏘之聲的街坊們,倒是有些不太習(xí)慣了,總是覺得這個世界上,忽地缺少了些什么。因為,哪怕就是某家的屋頂上,沒有炊煙在無聲地裊裊了,人們也是要操心的,更何況,這鐵鋪里終日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捻懧暷?于是,無論是誰,從鋪子的門口經(jīng)過時,便陡然想起了,呃,這王家鐵鋪,怎么沒有了叮當(dāng)?shù)穆曇裟?于是,轉(zhuǎn)過一張關(guān)注的臉,疑惑地問,王鐵匠,你怎么歇工了?那話語里,似乎含了一絲淡淡的埋怨,王鐵匠枯坐在鐵鋪門口,拿竹簽剔著牙,懶洋洋地回答,崔老二滿師走了,下一個徒弟伢子,還暫時沒有來哩,想了一想,又補上一句,就這兩天來。
哦,街坊們一聽,于是,便釋然了,佝僂著腰背,挑著木桶,或是,一手挽著籃子,緩行而過。
總而言之,那兩天,王鐵匠的任務(wù)不是打鐵了,而是不斷地給街坊們解惑,到頭來,弄得他自己都覺得有些啰嗦了??墒牵闳绻粏碌脑?,又行么?自己又不是啞巴,即使是啞巴,也是要打著手勢明明白白地告訴人家的。這也是街坊們的一種關(guān)心么。不過,對于崔老二的走,王鐵匠的心里頭畢竟還是有些不舍的,三年啊,天天站在爐灶跟前你敲我打的,就打出一種感情了呃。況且,徒弟如子呃。于是,他那兩天,久久地望著崔老二走去的那個方向,好像有一根無形的線,在默默地牽著他的眼珠子,慢慢地往徒弟那里去了。不過,如果想通了,心里也就安寧了。徒弟嘛,終歸是要走人的,人家也要成家立業(yè)的,也要堂而皇之地做師傅了,哪里跟得你一世?
所以,那天鐵匠老四的到來,讓王家鐵鋪又多了幾許生氣,按行規(guī),行過了拜師禮,吃過了拜師酒之后,呼嘯的爐火邊,又弓著一大一少兩個人了,大錘小錘叮當(dāng)?shù)仨?,敲出了?jié)奏,響出了韻律,抑揚頓挫,金花四射。讓那些過往的人們,不由地往鋪子里晙上一眼,呃,這王家鐵鋪,又鬧熱起來了。
飯桌子上,只隔了兩天,于是,又像原先一樣,圍著的是兩男一女了,現(xiàn)在,有一個稚嫩的聲音又添加了進(jìn)來,就讓王鐵匠胃口大增。
鐵匠老四本來是不喝酒的,自從進(jìn)了王家鐵鋪,王鐵匠就極力地慫恿他喝酒,并說,打鐵的人不喝酒,自古以來也不曾見過的。還說,打鐵是要力氣的,這酒,就是長力氣的。
好像這酒就是神水。
鐵匠老四聽罷,于是,也就不再猶豫了,便端起酒碗就喝,一口剛吞了下去,頓時嘎嘎地大嗆起來,滿面通紅,連淚水都嗆了出來。夫妻兩人便哈哈大笑,笑得鐵匠老四的臉膛更加緋紅。于是,這一喝二喝的,漸漸的,鐵匠老四就學(xué)會喝酒了,先是一碗,再兩碗,三碗四碗五碗不論,最后呢,酒量竟然不讓王鐵匠。王鐵匠很是高興,因為這個徒弟很合自己的心意,既聽話,又有悟性,既有力氣,又能喝酒,極是難得的。崔老二手上的功夫以及悟性,就比他差了些許。所以說,一個當(dāng)師傅的,這輩子是否收了個好徒弟,也是要看運氣的。有了個好運氣,那么,自己祖?zhèn)鞯氖炙?,想必有這樣的徒弟接手,也就沒有后顧之憂了。
鐵匠老四的話語不多,王鐵匠問他一句,他才回答一句。跟師母呢,更是沒有話說了,況且,師母也很少對他說什么,硬是要說,鐵匠老四也回答得極其簡單,只說一個字,是,或是,不是。
雖然鐵匠老四還是個嫩后生,胎毛未退,但是,師母還是很注意的,會做人得很,與鐵匠老四的接觸也很有分寸,并不像人家當(dāng)師母的,人一來,就把徒弟當(dāng)成弟兄或是崽來關(guān)心和對待的,其實,她是擔(dān)心男人心里有什么不舒服。如果,自己有了崽女,那么,很有可能她對鐵匠老四的關(guān)心就要多些,問題是,夫妻恰恰沒有崽女,所以,她就要極力地消除兩者之間的那種不可言傳的微妙。
王鐵匠對婆娘的這種處世為人,當(dāng)然是感到十分滿意的。
時間一晃就是三年,鐵匠老四長到十八歲時,已是虎背熊腰了,一身鼓鼓的肌肉讓人看了,實在是羨慕。按說,也到了出師的時間了,鐵匠老四也做好這個準(zhǔn)備,只要師傅開口說你已經(jīng)出師了,他就二話不說,拿著行李出門,自己回家開鐵鋪當(dāng)師傅去。可是,王師傅一直沒有說這句話,平時,也沒有流露出這個意思,那么,鐵匠老四就不便提出來了,他思想,師傅肯定有師傅的想法的,一定是對他十分滿意的,所以,是想多留他一些日子吧?鐵匠老四對此沒有任何的異議,更沒有急不可耐地想走人,師傅對他好,是看得起他,多報答報答也是應(yīng)該的,自己不必計較什么。
既然已是十八歲了,成了人了,于是,有許多敏感的媒人,便沖進(jìn)王家鋪子來,紛紛地要給鐵匠老四牽線做媒,說哪里哪里的妹子,是如何如何地乖態(tài),說哪里哪里的妹子的家境,是如何如何地富實,總而言之,關(guān)于那些妹子家的情況,一滴不漏地說了出來,唯恐忘記了那些值得夸耀的點點滴滴。然后,泛出一臉菊花般的笑容,問鐵匠老四愿意不,此時,鐵匠老四的臉,就像喝了酒般的酡紅,支支吾吾地不便表態(tài),忽然,他看見王鐵匠在靜靜地望著自己,于是,便馬上回答說,呃呃,我聽師傅的。
師傅如父啊。
于是,媒人們的目光便向王鐵匠射來,王鐵匠手里拿著小鐵錘,并沒有馬上表態(tài),而是沉吟一陣,然后,冷靜地說,依我看,那就還等兩年再說吧。
于是,便把那些媒人紛紛地打發(fā)走了,于是那暫時間隔了的叮當(dāng)之聲,又繼續(xù)地歡響了起來。
不過鐵匠老四卻迷惑不解,聽師傅這話,說是等兩年再說——那么,這就意味著自己還要在王家鐵鋪呆上兩年,那不是五年了么?俗話說,學(xué)藝學(xué)藝,三年滿師,怎么師傅卻要他呆上五年呢?多呆上一陣子,是可以的,但是,還要多呆上兩年,就不可理解了。鐵匠老四很想就這個問題,問問師傅,可是,每每話走到了嘴邊,又吞了回去。
一直就沒問過。
有一回,王師傅過小生,師徒兩個大喝其酒。王鐵匠婆娘那天當(dāng)然就弄了些好菜,男人的生日,是不能夠馬虎的。于是,桌子上擺上了一碗燉雞,一碗油爆豬耳朵,一碗辣椒炒香干,一碗水萊。米酒也是她新熬出來的,那味道是又醇又香。于是,師徒兩個便酒興大發(fā),王鐵匠興味盎然地說,今晚上,我們就一醉方休吧。然后,就你一口我一口地喝了起來,鐵匠老四見是師傅的生日,于是,便也放開了肚子喝??墒?,喝到最后,王鐵匠居然大醉。王師傅醉了酒,不亂說話,也不嘔吐,只是呼呼地睡大覺。那天,鐵匠老四也喝得暈暈沉沉的,很有了幾分醉意,但是,畢竟年輕,身體也抵得住,所以,腦殼還是比較清醒的,看見師傅醉了,于是,就把師傅抱到了床鋪上,心想,哦,師傅還沒有洗澡哩,不過,等到他睡上一陣醒來,再洗不遲。
于是,自己便起身去后面的屋里洗澡。
那是一間雜屋,王家夫妻特意從中空出一半來,用來洗澡。做鐵匠這個行當(dāng),每日站在爐火邊,又是大錘掄小錘敲的,比誰都要多流些汗水,且腦殼上臉上,身上,也落了一層黑色的煤灰和鐵屑,因此,每日洗澡是必不可少的。鐵匠老四拿著換洗的衣服,搖搖晃晃地走到雜屋,推開門一看,燈光卻亮著的,原來師母早已在洗了,渾身白肉地坐在澡盆里,讓水晶瑩地流淌,鐵匠老四先是不太相信,還以為是自己喝酒喝醉了,眼光發(fā)花了,于是,又揉了揉雙眼,再仔細(xì)一看,的確是師母在洗澡,頓時滿臉羞澀,趕緊從門里拔出腳來,猶恐退避不及,生怕師母生氣。
誰料,師母不但沒有發(fā)脾氣,見他一腳跨了進(jìn)來,居然一臉?gòu)趁摹?/p>
鐵匠老四為此惶惶不安,原以為師母肯定會要告訴師傅的,說他貿(mào)然闖進(jìn)了雜屋看她洗澡——盡管當(dāng)時她一臉的嫵媚——于是,他便覺得大事不好了,說不定,師傅就要叫他馬上滾出王家鐵鋪了,如果父母問及如何就回來了,自己哪里還有臉面呢?但是,他又覺得自己是很受委屈的,因為這并不是他所希望看到的場景,再說,師母洗澡,為什么不把門緊緊地關(guān)了呢?難道說,是她忘記關(guān)了嗎?似乎又不可能,洗澡關(guān)門,這是細(xì)伢們也曉得的事情么。于是,他暗暗地觀察師母,發(fā)現(xiàn)她沒有絲毫的反常,就像平時一般,該說的說,該笑的笑,該做的做,于是,也就稍稍地放了心??磥?,師母還是算大度之人,并沒有將此秘事告訴師傅??墒?,他仍然還不放心,于是,再暗暗地觀察師傅,師傅也沒有任何的反應(yīng),仍然是很好地對待自己,該打鐵就打鐵,該歇氣就歇氣,該喝酒就喝酒,與平時無異。于是,鐵匠老四就徹底地放下了心來。不過,自此之后,他時時地提醒自己,以后千萬要注意了,但愿再不要出現(xiàn)這種事情了。所以,他后來再去雜屋洗澡時,無論是有燈沒燈,他都要站在外面故意地跺跺腳,或是重重地咳咳嗽,確定了無人之后,才敢進(jìn)去。他擔(dān)心再會發(fā)生那樣令人難堪的事情,那不是自找麻煩嗎?
時間過得很快,鐵匠老四也儼然是師傅家里的人了,這就說明,師傅夫妻是把他當(dāng)成自家人看待的了。有時候,王鐵匠的婆娘生病了,王鐵匠又離不開爐灶,于是,就叫鐵匠老四去招呼,比如,抓藥,熬藥,端藥,甚至喂藥,還有煮飯菜,等等雜事,幾乎都是他一個人包下來了。作為徒弟,做些雜事也是應(yīng)該的,不過,一開始,鐵匠老四還是有點不習(xí)慣,因為王鐵匠的婆娘雖然說病了,懨懨地躺在床上,但是,她的眼睛卻沒有病,看見鐵匠老四來招呼她了,她就老是大膽地望著他,雖是很文靜的,卻也有些尖銳和狂野,像兩道無形的電光,深深地刺進(jìn)了他的內(nèi)心。他不敢承接這種目光,他擔(dān)心,自己有朝一日會被這種目光擊潰。他希望以后找到了妹子,那妹子是用這種癡癡的目光看他的,那么,他是不會拒絕和害怕的,他只會感到舒心和快樂?,F(xiàn)在,他忽然想起來了,那天夜晚,撞見師母在雜屋洗澡時,她也是向他射來這樣的目光?,F(xiàn)在,躺在床上的師母,卻是在極力地鼓勵他,暗示他勇敢地承接她的目光,似乎是在說,她的這種目光是沒有毒的,它純潔,它無邪,它會讓人感到十分的愜意。鐵匠老四以前沒敢去領(lǐng)略它其中的意思,他把它看成是一種勾引,一種誘惑,一種陷阱,一個充滿了危險的圈套。因此,鐵匠老四總是迅速地把眼睛移開,望著土黃色的墻壁,或是繡著桃花的被子上。他的這種拒絕和感覺,持續(xù)了很久的時間。以致師母對他似乎有了一些艾怨和失望,甚至,還當(dāng)著他耍起小性子來,要么是,故意不吃藥,說藥味太苦了,要么是,責(zé)怪藥湯太燙了,弄得鐵匠老四有些無所適從,有苦難言,卻又不便發(fā)作。
不過,等到師母的病好了之后,用不著他再去招呼了,回到了爐灶旁邊,跟著師傅敲敲打打的了,他又覺得這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膱杂驳纳钪猩倭耸裁?,究竟少了什么?鐵匠老四仔細(xì)地回想起來,哦,原來是少了師母那大膽而又尖銳狂野的目光,那種目光,居然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飛綻的金花之中,伴隨著一聲聲鐵錘的脆響,迅速地飛向了天空;那目光中,有溫柔,也有埋怨,有希望,也有失望??偸亲屓俗矫欢?,也讓他記憶難忘,就像他手中的大錘,在那些鐵器上深深地打下了一個個印記。
所以,到了師母下一次生病時,漸漸地,鐵匠老四的目光就慢慢地移回來了,從那堵土黃色的墻壁上,從那床繡著桃花的被子上,簡直是無可抗拒地回到了師母的目光之中,終于與她的那種目光對接上了。他這時才似乎感覺到,她的目光,并不是那么的讓人害怕,還似乎是,如果在這種默默地生活中,沒有了她的這種目光,就少了許多的生動和活力,少了一種無言之中的交流,少了一種心領(lǐng)神會,干脆地說吧,就少了一種難以言表的甜蜜而溫馨的味道。所以,到了后來,他就不再害怕師母的這種目光了,他十分坦然地承接下來了,他甚至覺得,自己已經(jīng)習(xí)慣于她的那種目光了。師母呢,也似乎變得十分的乖巧了,不再跟他耍什么小性子了,對他簡直是百依百順,他叫吃藥,她就吃藥,他叫吃飯,她就吃飯,他叫洗臉,她就洗臉,簡直像一個不諳事的細(xì)把戲,在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芈爮拇笕说恼{(diào)擺。有時,鐵匠老四為此連自己也感到好笑,這個女人比自己大這么多,怎么在自己的面前還像個細(xì)把戲呢?她可以在師傅的面前像個細(xì)把戲,可是,在自己的面前像個細(xì)把戲,就讓人不解和好笑了,但是,鐵匠老四還是十分小心的,他不想讓師傅看到這些,他猜測得到,師傅如果看到了這些情景之后的反應(yīng)。師母呢,也當(dāng)然是很注意的,如果有男人在跟前,也就迅速地把看鐵匠老四的那種特別的目光收斂了,絕對讓男人看不出一絲破綻來。
說是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福。像王鐵匠那樣壯實的身體,沒想到也會發(fā)病,而且,又不是一般的病痛,的確是發(fā)了大病,渾身無力,面色赤潮,咳嗽不止,還時而吐血,如果吐起血來,居然是一碗一碗的,像豬血,真是嚇?biāo)廊肆?。?dāng)然,也是去看了郎中的,而且,看了不止一個。于是,王家鐵鋪里,就開始了長久地彌漫起草藥的味道了,藥罐子也是天天跟著的,那都是婆娘熬的藥,然后,又一調(diào)羹一調(diào)羹地喂,鐵匠老四呢,便一個人站在爐灶邊敲敲打打了,那些敲擊的聲音,似乎也染上了濃郁的藥味。
那天收了工,鐵匠老四去洗澡,他還是像以前一樣,快走近雜屋時,便提醒了自己,見屋里沒有燈光,但他還是跺了跺腳,又重重地咳咳嗽,見里面的確沒有任何反應(yīng)了,于是,就放心地推開了門,正準(zhǔn)備點燈,這時,嵌在墻壁上的那盞油燈,卻突然被人點亮了。
他一看,不由大驚,原來是師傅婆娘點的燈,她竟然赤裸著,無限嫵媚地看著他,似乎忘記了躺在床上重病的男人,鐵匠老四準(zhǔn)備馬上逃走,他心里也在怪怨自己,怎么又碰上了這個場景呢?更何況,師傅還病在床上,自己更是不能這樣做的,如果那樣做了,那會覺得心中有愧的,一輩子都會愧疚的啊。可是,他此時哪里又逃得掉的呢?師母的目光十分狂野地看著他,走上前來,突然伸出雙手,緊緊地箍住了他,像一條韌性十足的藤蔓,不可抗拒地把他死死地纏繞了起來,鐵匠老四縱然有一身好力氣,也有可能把她甩開,但是,他卻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覺得,似乎有一頭猛獸在內(nèi)心里沖撞著。
于是,兩人便向地上緩緩地倒去。
地上,早已鋪上了一床清涼的席子。
盡管師母讓鐵匠老四嘗到了男女云雨之事,鐵匠老四也覺得韻味無窮,但是此后,鐵匠老四再也不敢跟她繼續(xù)唱云雨之戲了,他的心里,充滿了對病痛之中的師傅的愧疚之情,盡管師母也多次暗示過他,兩人再來一場激情之戰(zhàn),他也裝著視而不見。他憋足力氣,努力地打鐵,盡力地對師傅好,也覺得這是一種無力而蒼白的補償。
王鐵匠的病拖了許久,當(dāng)他臨死的時候,婆娘的肚子開始顯懷了,像衣服里藏了一只大海碗。王鐵匠躺在床鋪上,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了,枯澀的嘴巴蠕動著,不曉得他想說些什么,望著婆娘微微突起的肚子,他似笑非笑,表情則十分復(fù)雜。而鐵匠老四卻非常害怕,他明白,她的肚子里,裝上的是自己的血肉。他曾經(jīng)多次焦慮地對她說,怎么辦呢?他曉得,這件事如果說了出去,是要出大丑聞的。誰知師母十分從容地說,皇帝不急,太監(jiān)又急什么呢?一句話,就讓他無話可說了。他簡直是束手無策。他還準(zhǔn)備悄無聲息地一走了之,以躲避這個讓人難以忍受的事實,可是,他看著師傅病成了那副樣子,又于心不忍,不過,他認(rèn)為,師母的膽子也太大了,簡直大得不可思議,也太過分了。這分明是明目張膽哪,這分明是無所顧忌哪,她好像根本就不把病夫放在眼里了,她好像是在故意地氣惱師傅,她好像是要把多年的委屈用大肚子的事實發(fā)泄出來,她好像是在展示她作為女人的一種驕傲。為此,鐵匠老四后悔,內(nèi)疚,他甚至想逼迫她把胎打下來。他甚至還去偷偷地向別人討要過民間的方子,一個方子是,用麝香敷在女人的肚臍眼上,可以達(dá)到流產(chǎn)的目的,另一個方子是,趁她身體不舒服的時候,在藥里加入一種叫紅花的藥,也可以達(dá)到流產(chǎn)的目的??墒?,看到她那種充滿了幸福和滿足的神色,還有那種弱不禁風(fēng)的嬌柔,他又做不出來了,但他是很想這樣做的,而且這兩種藥,他都悄悄地買回來了,把它們藏在自己的箱子里??墒牵仓徊贿^是藏在箱子里,并沒有發(fā)揮它們應(yīng)有的作用。
可是,王師傅又會怎樣地看待這個讓他覺得恥辱的事實呢?
師傅他還活著的啊。
鐵匠老四變得小心翼翼起來,而且,準(zhǔn)備時刻離開這個地方。他已經(jīng)預(yù)感到了,這個王家鐵鋪里,將會有一個重大的災(zāi)難出現(xiàn)。而自己,就是制造這個災(zāi)難的禍?zhǔn)字?。雖然,王鐵匠已經(jīng)無力與他拼命了,或是朝他大罵了,但是,他還可以流露出憤怒的表情。鐵匠老四害怕看到師傅的這種表情,他甚至不敢去看師傅的眼神,他害怕師傅的眼神像一把鋒利的刀子,無情地挑出自己內(nèi)心深處巨大的隱秘和難言的愧疚。他以前害怕看到師母的眼神,現(xiàn)在呢,他害怕看到師傅的眼神了。可是,王師傅竟然對他沒有絲毫的反感,似乎婆娘的肚子,是自己辛苦地裝上窯的,是在他病之前就裝上了的,與他這個徒弟毫無關(guān)系。王師傅的眼神中,甚至還對他有一種托付,那意思就是,以后那漫長的日子,你的師母和那個還未出世的崽女,都需要你來照顧了,你已經(jīng)回不去了,你已經(jīng)不能夠自立門戶了,這就是你永遠(yuǎn)的生存之地了,這個鐵鋪以后是要由你來掌握了。王師傅甚至還表現(xiàn)出一種罕見的寬容,有時還顫抖著手,去輕輕地?fù)崦拍锏亩亲?,好像是在感受著那團(tuán)血肉在微微地跳動,那無神的眼里,竟然還流出了某種希望的光亮,似乎是看到了他王家的香火在生生不息地傳續(xù)著。而在這時,婆娘卻似乎不太愿意讓他更久地?fù)崦?,居然故意地退開了幾步,好像是擔(dān)心肚子里的那團(tuán)血肉,會被他的病傳染了似的。在師傅的目光中,這時候,便流露出了一種期盼,期盼婆娘再走過來,讓他繼續(xù)地?fù)崦?,也有一種艾怨,埋怨婆娘嫌棄他,不再讓他撫摸了。當(dāng)然,也有一種憤然,他還沒有死,還沒有落氣,你這個女人就這樣地對待自己。
不過,王師傅的這種復(fù)雜的表情,讓鐵匠老四倒是安心不少,他已經(jīng)深深地曉得了,王家鐵鋪是不會發(fā)生驚心動魄的事來的。
于是,這三個人之間,似乎有一種心照不宣,而正是這種心照不宣,在搖搖晃晃地支撐著王家鐵鋪最后的艱難的歲月。
王鐵匠的病越來越重了,已經(jīng)沒有哪個郎中愿意來出診了,但是,他好像還不愿意馬上撒手而去,他似乎還想看到從婆娘肚子里拱出來的那個活蹦亂跳的小人??墒牵蹊F匠的婆娘這時卻斷然決定,不再繼續(xù)給他診病了,后來,干脆連藥也停止了,當(dāng)時,鐵匠老四就想不通,覺得這個女人的心腸也太狠了,于是,便問她,為什么要連師傅的藥也停了呢?王鐵匠的婆娘的解釋是,反正吃藥也沒有用了,還不如不吃。鐵匠老四感到奇怪,師母怎么說出這樣的話來呢?莫不是希望師傅早些走了么?師傅病成了這樣,已經(jīng)是奄奄一息了,哪怕就是不能治好,也要全力以赴才是,這對于誰來說,至少也都是一種安慰吧。何況,又不是看不起病,王家多多少少還有些積蓄的,即使沒有了積蓄,哪怕就是借錢,也是要去借的。另外,我不是還可以打鐵的嘛?我不是還可以掙錢的嘛?可是,她這樣說了,自己又不便再勸了,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是王家的主心骨了。于是,鐵匠老四也就隨了她的意思。
王鐵匠終日在床鋪上等死,有時,不是吐血了,竟然是噗地噴出血來,有尺把遠(yuǎn)。
人已枯瘦如柴。
不久,王師傅便撒手于人世,他終究也沒有看到從婆娘肚子里拱出來的那個小人。
王鐵匠一去世,喪事都是由鐵匠老四一手操辦的,他現(xiàn)在像是王家鐵鋪的主心骨了,角色轉(zhuǎn)換得是如此之快。他竟然顯得很老練,把個喪事辦得有條不紊。加之,又有街坊們的鼎力相助,喪事還是辦得蠻鬧熱的,嗩吶聲聲凄涼,鞭炮陣陣轟鳴,開的是流水席,桌椅板凳就長長地擺滿了街道,簡直是水泄不通。
應(yīng)當(dāng)說,算是李家山最為熱鬧的喪事。
不過,到了上山的那天,沒見王鐵匠的婆娘去送葬。是的,她沒有去送葬,沒有送男人上山入土。但是,這的確是不能怪罪于她的,如果要怪罪,也只能怪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因為按照鄉(xiāng)下的風(fēng)俗,如果女人還想嫁人,是千萬不能上山送男人入葬的,如果送上了山,那么,對于女人以后的日子,一定會帶來不利或禍害。所以,婆娘只是躲在屋里哭泣,卻又不敢哭得太厲害太傷心了,擔(dān)心動了胎氣。
因此,從王家鐵鋪里傳出來的女人嚶嚶的哭泣聲,明顯地就有了一種極力克制的意味。
望著浩浩蕩蕩送葬上山的隊伍,街坊們都嘆息地說,王師傅走得并不冤枉,畢意還是留下了后人,遺憾的,只是沒有親眼看到自己的骨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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