瓠瓜之喻
至圣先師孔子在一般人的心里大約是正襟危坐、面目嚴肅、處事一絲不茍的印象吧。太史公司馬遷就贊嘆孔子:“詩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m不能至,然心向往之。”整體地看,孔子是偉岸嚴肅的。然而,在那禮壞樂崩的時代,所謂“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誰以易之”,他卻企圖挽狂瀾于既倒,要恢復日薄西山的舊禮制,到處奔走呼告,那么碰壁受挫就順理成章了。他雖有堅韌不拔的意志和堅定的原則立場,但為了理想,為了事業(yè),不得不隱忍克制,靈活權變,與種種的人物相周旋。打開一篇《孔子世家》我們會發(fā)現(xiàn)另一個與書冊和傳統(tǒng)中的形象大異其趣的孔子;種種的生活細節(jié),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充滿七情六欲的血肉之軀而非不食人間煙火的神祗,于復雜悲涼的感受中生出一點點親切來。抬頭看一看窗外繁囂熱鬧的現(xiàn)代生活,想著無處不在的浮躁人心;則似乎瞬間拉近了與孔子的距離——既是人生的,也是生活的,更是感情上的距離。
衛(wèi)國夫人南子對孔子有好感,傳話要孔子去見她。南子名聲不好,而且去見她有“男女授受不親”之嫌,孔子先是辭謝,后來還是去見了一面。這事惹得弟子子路很不高興,孔子無法自我洗清,只好發(fā)誓賭咒:“予所不者,天厭之!天厭之!”
孔子見南子其實是他的一個策略。南子是衛(wèi)靈公的寵妃,權傾朝野。而當時的衛(wèi)國是諸侯中對孔子態(tài)度最好的,最有可能采納孔子主張。所以孔子離開魯國之后,將衛(wèi)國定為推行自己政治主張的首站。所以,孔子冒著相當?shù)拿曪L險,走進了南子的寢宮。但孔子也有原則:“孔子入門,北面稽首。夫人自帷中再拜,環(huán)佩玉聲璆然?!敝骺碗p方接之以禮,待之以誠;南子滿足了虛榮心,孔子保住了尊嚴,皆大歡喜??鬃右娔献咏Y下了私誼,對孔子推行自己的主張起到了積極作用,此后孔子一生六次入衛(wèi),多次在衛(wèi)國長住,衛(wèi)國雖然沒有實行他的政治主張,卻成為他其實上的避難所和第二故鄉(xiāng)。
孔子要到陳國去,經過匡國時被匡人誤會而拘捕五日,情況緊急,弟子皆懼。但這一回孔子毫不妥協(xié),堅定地說:“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一直堅持到衛(wèi)國來兵救出。而數(shù)年之后,孔子從陳國到衛(wèi)國去,路過蒲國,又被叛亂中的蒲人圍攻,弟子公良孺與蒲人力斗,總算保住了孔子的人身安全。蒲人提出條件要跟孔子訂立盟約:如果孔子不入衛(wèi)國就可以放行??鬃铀斓睾灹思s。但他一出東門就直奔衛(wèi)國。子貢很不滿,覺得這跟孔子平時的教誨不符,也不合乎其人格,質問孔子:“盟可負邪?”孔子答:“要盟也,神不聽。”——要挾之下訂的盟約,連鬼神也不作數(shù)。孔子明白,對象不同了,態(tài)度也要變:跟無信義的人打交道,沒必要認死理,做無謂的犧牲。
佛肸作中牟宰,叛晉,使人召孔子,孔子欲往。子路又有意見了,問:“我聽老師您說過:‘其身親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F(xiàn)在佛肸本人在中牟叛亂,您卻想去他那里,這如何解釋?”——您老人家怎么自圓其說?孔子答:“有是言也,不曰堅乎?磨而不磷,不曰白平?涅而不淄。我豈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我是說過這個話??墒牵銢]聽說嗎:真正堅硬的東西磨也磨不薄,真正潔白的東西染也染不黑。我難道是一條匏瓜,天天吊在那里,不被人食用嗎?是的,在當時的亂世中,只要有人愿意給孔子一個施展抱負的地方,已經非常不易了,能計較小事嗎?
然而,孔子有著堅定的原則性,他一生周游列國:一去宋,二去齊,三去魯,六去衛(wèi);遷于陳三歲而去之;入于楚、鄭而返;嘗欲入晉見趙簡子,聞簡子殺賢士竇鳴犢、舜華,臨河而止,嘆曰:“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濟此,命也夫!”子貢不理解,孔子對他說:“丘聞之也,刳胎殺天則麒麟不至郊;竭澤涸漁則蛟龍不合陰陽;覆巢毀卵則鳳凰不翔。何則?君子諱傷其類也。夫鳥獸之于不義也尚知避之,而況乎丘哉!”物傷其類,不合則去,沒有妥協(xié)茍合的余地。陳蔡大夫發(fā)徒圍孔子于野,絕糧,很多跟隨的人生病,不能起身行走。在這困厄之中,孔子以同樣的問題先后向子路、子貢和顏回發(fā)問:“詩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邪?吾何為于此?”子路對夫子之道產生懷疑,子貢勸孔子略微貶損自己的原則,少吃苦頭,兩人都遭到孔子的批評,而顏回回答:“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雖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見君子!”——先生您的道太偉大了,所以天下不能容。但即使這樣,先生您仍然堅定地推行它。天下不容又有什么關系?天下不容才能顯示君子的偉大精神!孔子欣然而笑曰:“是這樣啊顏氏之子!假如你發(fā)了財,我就給你當管家去!”
——誰是我的知音,我就跟誰走。
這使人不禁想起孔子的另一句無奈之言:“道不行,乘桴浮于海?!?/p>
綜觀夫子一生,在艱難險阻之中,既能夠相機而變,又做到了“磨而不磷,涅而不淄”。難怪太史公由衷地贊嘆:“余讀孔氏書,想見其為人。適魯,觀仲尼廟堂車服禮器,諸生以時習禮其家,余祗迴留之不能去云?!?/p>
雖然最終沒有實現(xiàn)其理想,但孔子的思想學說卻得到了極廣泛的傳播流布,儒家學說最終成為中國封建時代思想文化的核心支柱。
弦歌不絕
孔子是一座聳入云表的高峰。
神州大地上千秋萬代的匆匆過客,沒有誰沒舉首仰望過這座高峰,然后在它的雄偉氣勢的籠蓋之下欽慕著景仰著走完一生;而后高峰依然,雄姿永在。
也許有很多的過客心里想,孔子生前一定也是氣宇軒昂、堅強如鋼鐵的人物吧。是的,整個地看,孔子的人格確乎如此;但是,孔子作為普通的人,也只能夠生活在時代風云和紛紜世相中,有其脆弱的方面;這座高峰曾經那么劇烈地顫栗過,有幾次似乎要轟然倒地……
讀《孔子世家》,我們從一些細節(jié)可以感知他的脆弱與無奈。
細節(jié)之一是孔子終生不曾丟棄的弦歌。
孔子都彈些什么曲唱些什么歌呢?他當然是熱愛周王朝的貴族音樂的,可以聽《韶》而三月不知肉味地沉醉;但是,這只是他精神領域風平浪靜的時候,而人的精神與情感不可能永遠波瀾不驚,特別是大賢大哲,比之平常人,更有其深重的心靈創(chuàng)痛與精神苦悶。聽聽孔子的弦歌之聲,我們也會悲憤頓生,感染那濃重的憂傷。
56歲那年,孔子做了魯國的司寇兼攝相事,即代理宰相。他勵精圖治,雷厲風行,誅亂政者少正卯;與聞國政三月,商賈無虛價,道路不拾遺,四方之客至乎邑者不求有司,皆如歸。齊人聞而懼,贈送女樂文馬,企圖削弱魯君改革之志??鬃涌创┝怂麄兊挠眯?,勸諫國君拒絕。國君卻往觀終日而不返。孔子望著長袖彩衣、翩翩而舞的齊國蛾眉,望著魯君沉湎其中的朦朧醉意,見到了自己政治生涯的窮途,也看到了魯國的衰敗結局,于是他去國出走。臨行之時他的眼前反復浮現(xiàn)齊女們流盼的眼波和翕動的朱唇,忍不住熱淚漣漣,于是撫琴而歌,歌曰:
彼婦之口,可以出走;
彼婦之謁,可以死敗。
盍優(yōu)哉游哉,維以卒歲!
孔子說他要告別政壇、優(yōu)哉游哉地過自己的私人生活了。但是,這可能嗎?一個有著堅定志向的大哲悲憤是可能一時產生的,憂傷是可能一時噴發(fā)的;但悲憤與憂傷不可能摧毀他的堅強意志。一曲彈罷,揮一揮衣袖,暗自吞下那將出未出的淚水,孔子,他站起身,對弟子們說一聲,走吧。于是,帶著他的眾生徒,開始了為期十四年之久的漫漫長途。風霜雨雪,春夏秋冬,他們游走于列國之間,游說于諸侯之廷,鼓吹自己的治國之道。無奈生不逢時,命途多舛,連一個安身之處也難以尋覓。就這樣,棲棲惶惶,時光流逝,孔子老矣!返回魯國時已七十高齡了。在這十四年的世態(tài)炎涼里,孔子,并沒有忘記他的弦歌,他—路走來,伴著歲月的腳步;而他的弦歌之聲也一路響起,伴著他心路的軌跡:
——匡人圍孔子,拘之甚急。弟子懼??鬃觾刃谋瘺?,卻面色堅定,“乃和琴而歌,音曲甚哀?!?/p>
——孔子前往晉國投奔趙簡子,聽到舜華等人被殺的消息,物傷其類,臨河而返:回到陬邑仍然意不能平,“作為《陬操》之曲以哀之”。
——陳蔡兩國的大夫派人圍孔子于野,連弟子也對他的道產生了懷疑,孔子滿懷是窮途之悲;然而他強作歡顏,挺直脊梁,照舊講誦《詩》《書》,而且“弦歌不衰”!
……
當然,生活是繁復的,人的心情也自然繁復如斯。愛好弦歌的孔子也有不歌唱不鼓琴的時候:“是日哭,則不歌?!蹦囊惶焖绻瘋?,哭泣了,這一天他是不會唱歌的。是的,長歌當哭,自古而然;那么,依此說,哭泣也可以當歌了。唉,哭也罷,歌也罷,總是無盡的心事,無盡的煩惱,無盡的辛酸?!爸艺咧^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人間知己難遇,唯有歌聲,唯有弦音,似乎聊以表達吧。浩茫的心事必得借歌借哭來聊以排遣……讀著這傷感的文字,撫摸著這種種的細節(jié),雖隔千載,在有心人聽來,那歌聲、那哭聲,不是依然清晰可聞、聲聲在耳么?
孔子的弦歌帶著濃烈的悲劇意味,那是文化或文化人的悲哀。歷史的發(fā)展常常呈現(xiàn)悖論:當某個時代特別需要文化養(yǎng)分以助其脫胎換骨的時候,它卻反而特別喜歡折磨能夠給它提供新鮮文化血液的人;而時代越是折磨那些文化人物,被折磨者卻越是要為它竭忠盡智,——死心塌地、堅韌頑強、九死而不悔!
陽貨不過是魯國權臣季氏的一個家臣,他想叫孔子去拜訪他以抬高自己,略施小伎,送給孔子一只蒸乳豬??鬃有闹敲?,但實在放不下名人的架子,于是也想耍一下小手腕,瞅陽貨不在家時去回拜。不巧天意捉弄人,回家的路上碰上了!
陽貨:“來!我跟你說話?!?/p>
孔子走過去。
陽貨:“你一身的本領卻不管國家的事,這叫仁嗎?”
孔子不做聲。
陽貨:“你想做官,卻總是錯過機會,這叫智嗎?”
孔子無言。
陽貨:“你知不知道,時光如流水,一去再不返?”
孔子只好說:“好吧,聽你這么一說,我打算做官了?!?/p>
這是財富在教訓文化,是金錢在嘲弄智慧,是小人在愚弄大賢??墒?,誰叫你接受人家那只乳豬的?
可是,這并不等于我們有理由責怪圣賢。
向來,文化注定是個勤謹女仆的命,它不僅要補救社會急劇轉型產生的偏頗和失誤,還要撫慰底層受傷者的呻吟,替物質和心靈之間的失衡開出藥方,為人類的前行亮起燈火。這需要超人的心智和超前的意識——而這樣的頭腦永遠只有一個命:遭受冷遇、嘲笑、排斥、放逐和打擊。
孔子卒于魯哀公十六年,這時子路已死,弟子星散,孔子久病不愈。有一天他拄著拐杖蹣跚于門前,忽然看見子貢來了,孔子的心情難以自持,但他只是喃喃地說:“賜呵,汝來何其晚也?”說罷,長嘆一聲,淚流滿面,于是唱了他生平最后的歌:
太山壞乎!
梁柱摧乎!
哲人萎乎!
后七日,孔子卒。
太史公曰:“三百五十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禮樂自此可得而述,以備王道,成六藝?!?/p>
在人類社會每一個前進的腳印里,都儲滿了文化先哲的辛酸淚。人間當然有許多盛世,盛世充斥著急管繁弦;然而,在這些急管繁弦之中,我們能不能聽見先哲們曾經的嘆息與歌唱?
這是一個值得想想的問題。
責任編輯何子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