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年前的那個初夏。一天,雨過天晴,陽光燦爛。正在銀行營業(yè)窗口為顧客辦理業(yè)務的盧瑛忽然接到交警的電話,要她速到廣廈建筑公司附近的三二零國道去。盧瑛心里閃過不祥的預感,因為丈夫孫懷遠就在那家建筑公司上班。她立即向主任請假,飛奔下樓。
十分鐘后,她乘坐的的士接近交警指定的位置。遠遠地,盧瑛發(fā)現(xiàn)一輛小車翻在地上,一輛她熟悉的黑色摩托車已被撞歪,旁邊躺著一個男子。那不正是自己的丈夫嗎!“懷遠,你怎么啦?”盧瑛哭喊著奔過去,但任憑她如何呼喊,孫懷遠仍是雙目緊閉。交警訊問了基本情況后,要她趕緊通知親友處理后事。
“我丈夫沒救了?”
“先別急,120很快就來。”
“天哪!是誰撞的?”盧瑛抹著淚眼四下張望,只見肇事小車旁蹲著個戴手銬的中年男子。盧瑛沖過去,一把抓住了男子的衣領:“你作孽啊,還我丈夫!你還我丈夫!”她大聲喊著,舉起手來給男子“啪、啪”兩個耳光,男子挨了盧瑛的耳光,并沒有反抗,只是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盧瑛還想再說什么,卻頭一歪,栽倒在地,不省人事了。
醒來時盧瑛已躺在家里。眼前人影晃動,那是為追悼會而忙碌的親友。兒子孫昆站在她身邊,盧瑛撫摸著兒子的小手,心如刀絞。兒子才十歲啊,童年喪父,人生多大的不幸!此時她又想起那個肇事司機,后悔昨天沒能咬下他幾塊肉來!
盧瑛怎能不傷心?十二年前,只有二十一歲的她美麗清純,從省銀行學校畢業(yè)分到省城一家商業(yè)銀行工作,追求她的人一撥接一撥,她卻選擇了家境貧寒、在廣廈公司當技術員的孫懷遠。小孫畢業(yè)于復旦大學,為人忠厚、內向,與性情開朗的盧瑛正好互補?;楹螅爆嵉募覄帐聫奈醋屝z口紅過臉。孫懷遠說:“我這輩子,一定要讓你和兒子過得美滿幸福!”盧瑛聽了,心里灌了蜜似的。
兩個月前,孫懷遠因胃部不適住了兩天院,出院后赴上海參加一個建筑設計研討會。盧瑛再三叮囑他盡量少喝酒,孫懷遠說:“放心吧,我會盡快把酒戒掉的?!惫?,從上海回來后,他滴酒不沾了。
車禍發(fā)生半個月后,盧瑛去參加事故處理協(xié)調會。她一見那個叫劉信甲的肇事司機,忍不住又扇了他一個耳光。情緒激動的盧瑛被交警按住,劉信甲摸著發(fā)燙的臉默然不語。交警宣布:“通過我們調查認定,這次事故是孫懷遠突然騎摩托車橫穿公路造成的,他與的士司機劉信甲分別承擔百分之八十和百分之二十的責任。出于對死者的同情,劉信甲自愿向死者家屬賠償七萬元,請死者家屬發(fā)表意見。”盧瑛請了幾個懂法律的朋友陪自己,大家覺得這種性質的事故最多賠償兩三萬,而劉信甲能主動賠七萬,實屬不易。盧瑛只好同意了。
劉信甲按《交通事故責任認定書》在一個月內將賠償金分三次送給盧瑛。盧瑛見劉信甲是個厚道人,最后一次收錢時跟他說了幾句話。她問劉信甲為何要主動多賠幾萬元,劉信甲說:“將心比心,畢竟你丈夫失去的是一條生命?!彼疽詾閯⑿偶准揖骋髮崳l知賠償金大部分是他借來的,而且他妻子也在車禍中受重傷至今生命垂危。盧瑛驚訝了!原來他同樣是車禍的受害者啊。盧瑛為自己兩次沖動打人再三道歉,劉信甲說:“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不怪你!”看著劉信甲遠去的背影,盧瑛心里對這個漢子漸漸動了惻隱之心。
二
時光如流水。兩年后,喪夫之痛在盧瑛心中漸漸平息,她又恢復了往日的活潑和開朗。畢竟她才三十五歲,雖青春已逝但風韻猶存,一些四十歲上下的單身漢隔三差五托人來說媒,可盧瑛緊閉的心扉無法開啟。朋友問她原因,她坦言,兒子孫昆是她此生的希望和責任,她擔心再婚對兒子不利,同時,她手上那七萬元賠款要留給兒子讀大學用,她怕未來的丈夫打這筆錢的主意。
這年秋天,盧瑛所在的營業(yè)所被撤銷了,盧瑛被買斷工齡下崗了。拿到的四萬多元現(xiàn)金交完社保所剩無幾,要自謀生路談何容易!她不得不到一家私人企業(yè)做會計,每天要忙上十個小時,每月僅掙六百多元。
又有熱心人為她介紹對象,這回是一個個體老板,叫郭新凡,四十一歲,離異,有一女兒跟母親一起生活。他開一家建材行,請了五個打工仔。她見郭新凡腦子活絡,有一定經(jīng)濟實力,答應交往。一段時間后,郭新凡催促盧瑛把關系定下來。盧瑛說:“你只對我好不夠,還要對我兒子好,你做得到嗎?”郭新凡信誓旦旦:“這還用說?我沒兒子,孫昆就是我的親兒子呀!”這話讓盧瑛感動不已,當即答應確定關系,還向企業(yè)辭了工,到郭新凡的建材行幫忙了。
頻繁的接觸,相互的關愛,使兩人的感情迅速升溫。半年后,盧瑛母子已搬到郭家生活了,見郭新凡的廠子周轉資金不足影響做生意,盧瑛從賠償款中取出四萬元應急。他們本打算過些日子就把喜事辦了,然而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把這樁婚姻斷送了!
那是今年初夏,孫懷遠的第三個忌日時,按當?shù)亓曀祝R瑛需將死者生前用過的東西全部處理掉。在一摞廢報紙里,她發(fā)現(xiàn)一個破舊的公文包,打開一看,里面是幾個發(fā)黃的筆記本,內容全是日常工作記錄,包的底層有個白信封,里面薄薄的,好像僅有一兩頁紙,盧瑛好奇地取出一看,不禁驚呆了!
“親愛的老婆……幾個月前我患胃病住院,感覺很糟,懷疑自己得了絕癥,我謊稱參加研討會赴上海檢查,證實果然是胃癌晚期!為了不把你們母子拖垮,早日結束自己的痛苦,我決定以特殊的方式了此殘生,并給你們留下一點財富。這封信要是你們沒看到,就讓它成為千古之謎吧!萬一看見了,務必把它當作絕密守口如瓶,因為這是我此生能為你們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孫懷遠絕筆!”
信紙后面附著上海兩個大醫(yī)院內容相同的檢查報告。
淚水模糊了盧瑛的雙眼。她震驚了——懷遠并不是遇上了車禍,而是用“特殊方式”自我了結,并由此索取對方賠償!“懷遠呀,你做的這最后一件事太荒唐太不理智了!”盧瑛對著丈夫的遺像自言自語,“這樣做你自己也許解脫了,對家庭也許有了‘貢獻’,可是你想過沒有,你用這種方式換來的錢,我拿著心疼,用著心虧呀!”
盧瑛辦完事回到建材行,一邊忙活一邊想:三年前的慘劇竟是丈夫故意所為,這個秘密難道真的讓它成為“千古之謎”嗎?如果這樣,自己一輩子將受到良心的譴責;如果公之于眾,平靜的生活又將掀起怎樣的波瀾?盧瑛六神無主,眼下只有郭新凡是她最親近的人,她決定把事情告訴他,聽聽他的意見。
三
郭新凡見盧瑛在前夫的忌日里心事重重,頗為不悅。他酸酸地說:“事情過去三年了,你仍想著他呀?”盧瑛說:“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令我不安的秘密,正想讓你拿主意呢!”
晚上,盧瑛一五一十地把發(fā)現(xiàn)前夫遺書的事告訴了他。郭新凡也很驚訝:世上竟有這樣的事?盧瑛把那封信給他看了,他點起一支煙半晌無語。
“你說呀,這事該咋辦?”盧瑛催道。
郭新凡慢悠悠吐出一串煙霧:“我看還是依死人說的去做吧!如果肇事司機知道了真相,你還能過平靜日子?”
“可是,做人哪能不講德,不要良心?”
“你呀,婦人之見!”郭新凡斥道,“良心能值幾個錢?聽我的錯不了!”
郭新凡旗幟鮮明地表了態(tài),盧瑛卻怎么也睡不著。她知道,郭新凡的話不無道理,他需要一個安定的家,一個一心一意幫他做生意的老婆,如果這事向劉信甲捅破了,勢必惹火燒身、自找麻煩。但是,把事實捂在心里,盧瑛又怎能吃得香、寢得安?人心都是肉長的,做人豈可太自私?她決定將這份遺書曝光,坦然承受來自方方面面的壓力。
盧瑛知道郭新凡性格有些固執(zhí),所以一邊慢慢做工作,一邊防范他阻撓自己決定的事情。這件事情她要自己做主!
大約過了一個星期,趁郭新凡心情不錯,盧瑛又提到遺書的事。沒想到郭新凡哈哈大笑,說:“我讓你死了這條心吧!”說著,飛快地從盧瑛枕下取出那個白信封,用打火機點著了,不到一分鐘,信就化為灰燼。“沒了這封信,你就不會胡思亂想了,忘掉這些,我們好好過日子吧!”
盧瑛的眼淚旋即傾瀉而下——那也許是她此生最痛心的淚水!即將成為她丈夫的人,竟是如此狹隘自私、專橫跋扈!郭新凡成了她眼中的陌生人?!肮路?,我們緣分已盡!”她帶著兒子頭也不回地回到了原來的家。
第二天,郭新凡找上門來,求她別做傻事,跟他回去。盧瑛一聲不吭。
郭新凡說:“遺書我燒了,你口說無憑,人家不罵你神經(jīng)病才怪呢!”
盧瑛輕蔑地說:“可惜,你燒掉的只是復印件,原件我早已藏起來了!”
郭新凡見自己上當了,又說:“你想過這樣做的后果嗎?這樣做不僅會讓你的前夫臭名遠揚,你還得把人家的賠償款退回去,甚至還可能替死人吃官司!”
“無論怎樣,我不后悔!”盧瑛說得斬釘截鐵。
郭新凡知道無可挽回了:“你要一意孤行我也沒辦法,但我沒有興趣陪你瞎折騰!”
盧瑛明白他是分手的意思,很干脆地回答:“行!”
郭新凡又說:“你墊進建材行的四萬元錢,我一時半刻還不了!”盧瑛也明白,他是以此要挾不還錢,因為當時并沒打借條。盧瑛很大度地說:“不還沒關系,算我投資虧了吧?!?/p>
“你呀,脾氣比牛還倔!”望著郭新凡拂袖而去,盧瑛痛心疾首。但她不想責備他,他有他的立場,他的道理。
這么想著,盧瑛的心情不再難過了。她去的士公司尋找劉信甲,得知他早已把車賣了,不知去向。她又到處打聽他的住處,鄰居說,劉信甲把住房賣了,現(xiàn)在在火車站附近開快餐店謀生。盧瑛找了大半天,終于在小巷盡頭找到了正在忙活的劉信甲。
“老劉,還認識我嗎?”劉信甲點點頭,盧瑛迫不及待地說,“告訴你一個重要消息,三年前的那場車禍,是我老公蓄意制造的自殺事件,我到前幾天才發(fā)現(xiàn)他的遺書!”盧瑛遞上藏在貼身衣袋里的那封信。劉信甲看了,仰天長嘆:“天哪,我被他害慘了!”
四
原來,三年前的那場車禍,對劉信甲來說簡直是滅頂之災。那天上午十點多,他送當小學老師的妻子去醫(yī)院看病,誰料與騎車橫穿公路的孫懷遠撞上了。孫懷遠當場身亡,車內劉信甲的妻子也受了重傷。她在醫(yī)院住了四十八天,先是成為植物人,最終不治而逝。賠了巨款的劉信甲又讓五萬多元的醫(yī)療費弄得焦頭爛額,不得不賣車還債。為了生存,他還把城郊的房子賣了,帶著八歲的女兒進城經(jīng)營快餐。
“劉大哥,”盧瑛情不自禁地改了稱呼,“都是我丈夫的錯,我替他向你道歉!你有啥要求,告訴我吧?!?/p>
劉信甲想了想,說:“你丈夫死了,指責他已毫無意義,上法庭也多此一舉,你看著辦就行了。”劉信甲輕描淡寫的回答出乎盧瑛的意料。這時一個小女孩背著書包走過來,劉信甲介紹說這是他女兒旬旬,今年十一歲了,讀五年級。旬旬說了聲“阿姨好”,走進里間伏在桌子上寫作業(yè)。盧瑛看了好不心酸,人家落到這種境地,都是懷遠的罪過??!她告訴劉信甲,她一定將當年的賠償款一分不少地還給他!
兩天后,盧瑛將三萬元遞到劉信甲手上。她說:“還有四萬我用掉了,等我有了再還吧?!眲⑿偶准尤f分,雖然這本來就是他的錢,但失而復得也算是奇跡?。∷麊柋R瑛,為什么不聽丈夫的話守住這個秘密。盧瑛笑笑:“我想這樣做,道德不答應!”劉信甲對這個愛恨鮮明、有棱有角的女性欽佩不已。他請她坐下,問起她這些年來的經(jīng)歷。當?shù)弥R瑛因公開遺書一事與“準丈夫”郭新凡鬧翻了臉,而且那四萬元錢也被郭新凡扣了時,劉信甲感動了!一個弱女子,能為道德與良心付出如此沉重的代價,在今天,顯得何等難得!
劉信甲當即決定:“小盧,錢就不必還了,其實你這份真誠的心,比什么都寶貴啊!”
“不行,劉大哥,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呀!”
“聽我的,好嗎?”劉信甲伸出手,與盧瑛緊緊相握。盧瑛感到這雙大手是那樣的堅毅、溫暖和真誠。想起劉信甲當年為了給她湊齊賠償款到處借錢,盧瑛覺得自己欠他的實在太多太多!
一來二去,盧瑛與劉信甲漸漸熟悉起來。忙的時候,劉信甲常常要旬旬洗碗、端菜,不少顧客戲謔劉老板雇傭童工。盧瑛看在眼里,急在心頭,想著自己家有三室兩廳,卻只住著她們娘兒倆,在做通兒子的工作后,又做了劉信甲的工作,終于將旬旬接到自己寬敞明亮的樓房里去住了。她晚上為兩個孩子輔導功課,白天去劉信甲店里幫忙。有了盧瑛的支持,劉信甲的生意出奇的好。忙了一天回來,劉信甲總會重復一句話:“做這個苦差事,太委屈你了!”盧瑛說:“沒有卑賤的職業(yè)只有卑賤的人,我倒覺得,只要是對他人、對社會有益的事,就值得去做!”劉信甲點點頭表示贊許,繼而又問:“你全力幫我大半年了,我該向你支付多少工資呀?”“我是真心來替一時糊涂的丈夫贖罪的,哪兒有領工資的道理?”盧瑛嫣然一笑,想起三年前對這個寬厚守信的漢子所起的惻隱之心,臉上頓時熱辣辣的,“劉大哥,若不嫌棄,我愿意幫你五十年!”
聽著盧瑛的弦外之音,劉信甲被一種濃濃的幸福包圍了。這些日子,他一直想向盧瑛表白真情,但總不敢說出口,他覺得自己是個大老粗,與俊麗善良的盧瑛太不相配。現(xiàn)在盧瑛表達了自己的意思,他當然順水推舟:“那好,我們簽協(xié)議吧,五十年不反悔!”
就這樣,這對歷經(jīng)生活磨難的男女,以真誠為媒走到了一起。
隨后,盧瑛和劉信甲在他們的“協(xié)議書”——結婚證上,鄭重地按下了手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