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若齊 教師。1956年2月生于安徽省休寧縣,1982年7月畢業(yè)于華東師范大學(xué)。2002年開始寫作,曾出版散文集《夕陽山外山》(人民日報出版社) 2004年)、《煙火徽州》(華文出版社 2006年)
火桶
某冬日,某外地人途經(jīng)徽州某鄉(xiāng)村,見到向陽的屋前墻邊,若干老人與孩童正曲腿端坐在幾個木桶上。他大為驚訝,以為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出恭,有辱斯文。走近一細看,大謬也:木桶里置陶缽一只,上面有鏤空的蓋,里面的炭火忽明忽暗。這幾個徽州老幼衣裝整齊,正一臉舒坦與怡然地享受著。外地人恍然,這木桶,不就是徽州本土文人津津樂道的火桶么?
徽州的緯度不高,由于山高嶺峻,這里的冬天是很難捱的。沒有南方的溫暖,沒有北方的熱炕,特別是夾著雪花的綿綿冬雨下起來,越發(fā)冷得嗆人——那是一種滲透到骨髓里去的陰冷。鄉(xiāng)村陳舊的老屋高大空廓,寒濕的風(fēng)從四水歸堂的天井倒灌進來,盤旋在窗欞、斗拱與雀替之間,吸走了房里房外最后的熱氣,整個屋子冰窖一樣。好在徽州多山,山上有樹,樹可燒炭,炭可取暖。于是,便孿生出了火籃與火桶這一對兄弟,世世代代相伴著徽州人,使一個個漫長、逼仄的冬季變得溫馨起來。與手拎的火籃相比,火桶似乎更體現(xiàn)了一種“人本”的關(guān)懷和體貼,它的溫暖是全方位的?;鹜暗囊?guī)格是多種多樣,高低不一、大小各異,可拎可站,不講什么工藝,求的是實用價值,都是鄉(xiāng)村木匠的杰作。最大的火桶可圍坐四人,八只腳放在里面都不擁擠。放幾塊上好的、不冒煙的櫟炭,從早到晚都能熱從腳底起,全身暖洋洋。就這么對坐著,拉家常、說古今,化冬天難耐的寂寞為消遣,變無所事事為鄉(xiāng)村式的休閑。若能佐以山核桃、花生、瓜子等零食,那“坐桶”會變得趣味盎然。嗑剝吞吐間,編排出引人入勝的鄉(xiāng)里軼聞,然后作為民間文化發(fā)散到家家戶戶,豐富著單調(diào)枯燥的冬季生活。當(dāng)然,女人會抓緊做一些衲鞋底、補衣裳的活兒;冬天農(nóng)活少,豬長膘,鐮上墻,犁耙擱一邊。男人們喜歡拎著火桶,張家李家地到處找推牌九的場子,一坐下往往徹夜不歸。輸了錢,黎明時縮著頭,弓著身,踩著一地寒霜,兩眼稀忪地回家了。敲了半天門,里面主婦的腳步與罵聲就一起出來了:白貼了一缽好炭。
一個徽州人,從生到死,如果不走出大山、走出鄉(xiāng)村,那注定是一個“火桶人生”。始于火桶上的呀呀學(xué)語、搖頭晃腦;終于幾十年后在火桶上倨著背,像一個木雕,不言不語,殘喘著最后的時光。當(dāng)然,小小的火桶圈不住徽州人的心志,他們不甘“前世不修、生在徽州”的宿命,或順著新安江;或沿著徽杭古道,說著旁人聽不懂的土話,成群結(jié)幫地把自己“往外一丟”。幾經(jīng)打拼,還真弄出個“無徽不成鎮(zhèn)”的奇跡。連乾隆皇帝下江南,面對那些個巨富的徽州人,也要感嘆起來:可悲的是,自從雄踞天下三百年的徽商頹敗以后,這里的鄉(xiāng)村越發(fā)顯得保守、內(nèi)斂、守拙,守著祖上巍峨的祠堂、華美的大屋,鄉(xiāng)民們的人生哲學(xué)是知命而又知足的。有道是:手捧苞籮果,腳下一桶火,除了皇帝就是我?;鹜俺休d著一種自然狀態(tài)下的生活意義與愉悅,幸福永遠是相對的,這不能不說是一種簡單和快樂的生活方式。在這里的鄉(xiāng)間,這器物至今還隨處可見。大大小小、陋陋實實地體現(xiàn)著一種漸行漸遠的徽風(fēng)徽韻。有的邊沿被磨得光亮可鑒,那是多少代屁股蹭碰的功夫。仔細一端詳,火桶上還寫著字,正正楷楷,清晰可認(rèn):置于清光緒十八年。字很有些功底,不知是哪位鄉(xiāng)村秀才的手筆。周沿的桶板也還是那么結(jié)實,桶箍是紫銅的,暗幽幽地發(fā)著光。
遠走高飛他鄉(xiāng)的游子回來了,很懷舊,老宅里轉(zhuǎn)悠了幾圈,居然西裝革履地坐進了火桶。旁人哂之:真是不倫不類。他自己卻一臉地深沉和嚴(yán)肅。大概,那遙遠、塵封的記憶在這一瞬間全都開啟了、復(fù)活了,像潮水一樣地涌來,不可阻擋:孩提時,任憑大人一遍遍地叫,總是賴在火桶里不出來;大一點了,喜歡聽故事,可那故事老掉牙了: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聽著聽著,就在火桶里睡著了;再往后,冬日放學(xué)的夜晚,坐在火桶上,就著微弱的煤油燈光讀書,窗外呼嘯著北風(fēng),拍打著破舊的門窗。日見衰老的母親在一旁做針線活,微駝的身影模模糊糊地映在墻上。此刻,游子開始恍惚起來,很想吃一塊腌漬餅,餡是用老腌菜和咸豬油羼成的。那是母親她老人家當(dāng)年從火桶里烤出來的,怕他看書餓著,給他當(dāng)半夜餐的呵。
起塘
人跡板橋霜。臘月里的霜,很厚重,原本裸露的田地,一夜之間,灑上了薄薄的一層晶瑩。太陽還沒露頭,橋上的霜在川流的腳步下蕩然無存。起塘讓全村的人在貓冬的日子里起了個大早!
那塘差不多有三畝,在板橋那邊的溪灘上。在“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的歲月里,塘是生產(chǎn)隊的,每年開春后都要投放些魚苗進去。盡管喂養(yǎng)得很不精細,可到頭來都有幾大籮筐歡蹦亂跳鮮魚的收獲。憑著這口塘,家家年三十的飯桌上都是“年年有魚”。說起來也怪,這塘允許村里村外的人垂釣,可沒有任何人能從里面釣出一丁點魚腥,白白浪費了許多蚯蚓、面團什么的。此時的魚塘上面飄浮著一團團淺淺的霧靄,靠邊結(jié)著薄冰。人們?nèi)齼蓛傻厣⒉荚谔林車?,婦女和老人手里拎著火籃,鏤空的銅絲蓋上,溫著一大張腌菜苞蘿果,焦黃焦黃,那是做“當(dāng)頭”(中飯)的,很耐餓。鄉(xiāng)村這時很松弛,顯得懶懶散散。好在老天爺安排了一個年,枯燥乏味的日子于是變得生動鮮活起來。殺年豬、點豆腐、做糕點……起塘無疑把年氣提升到一個最高潮——仿佛是全村人的盛大節(jié)日,人們豈能不好好受用?更何況那紅燒魚又是年夜飯的一道大菜呀!
太陽有三竿高了,起塘的主角們一身破爛地在眾人仰慕的目光中走來:隊長、會計、八九個精壯的后生,黑棉襖,腰間大多扎根草繩。抬著水泵和長長的塑料水管——有了這玩意,起塘可是容易多了。早些年,是要靠臉盆、腳盆一盆盆勺干水,方能下塘捉魚。后生們拉線架泵,水管一頭伸進塘里,另一頭則甩進板橋下的小溪里——它已幾近干涸,裸露著光光的、大小不一的鵝卵石。岸邊間或有幾尾枯黃的蘆葦,在寒風(fēng)里瑟瑟發(fā)抖。
水泵一開,聲音開始甕聲甕氣,繼而高亢尖厲,惹得村里家家門大開。人呀、狗呀,鵝呀、雞呀,一路奔來,迅速在塘邊形成了合圍之勢。抽了一會兒,原本靜靜的塘面上泛起了幾圈漪漣。眼尖的看見了幾張魚嘴貼著水面在呼吸?!芭尽钡囊宦?,一條大鯉魚躍出水面,又落了下去。那幾個后生開始脫衣服了,眾目睽睽,也忍不住凍得牙齒上下打顫,充不了好漢。隊長從兜里拿出兩瓶白酒,牙一咬,吐出蓋子,就遞了過去。酒是從公社供銷社買來的,八毛錢一斤的山芋干酒,說是北邊一個叫濉溪的地方出的,喝一口下去要熱血沸騰的。魚開始頻頻地越出水面,此起彼伏,鱗光閃閃。后生用網(wǎng)兜輕而易舉地把一條條草魚、鰱魚、鯉魚拿住,隨手往大姑娘、小媳婦扎堆的地方摔。魚在空中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落地了還蹦跳個不停,好幾雙手都按不住。待到水干泥出時,就要用手在污泥里摸了。每每幾斤重的大家伙被揪出時,岸上是笑聲一片;沒準(zhǔn)從手里脫落,又是一片噓聲。突然,翻出了一個圓圓扁扁的玩意,后生一揮手,像投擲鐵餅一樣,扔到岸邊好遠的草灘上。一大幫孩子蜂涌過去,原來是只大甲魚。它居然沒有被摔死摔昏,正急急地往枯草叢里鉆。大孩子用樹枝一撥,它便四腳朝天,任人擺布了。這家伙足足有三、四斤重,貴庚恐怕有不少。反正那年月甲魚賣不出價,隊長也不收歸隊有。孩子們歡天喜地,圍成一圈變著法子折騰。可憐,誰叫它是個王八的命呢!
約摸過了三個時辰,隊里的四只大籮筐盛滿了活蹦蹦的鮮魚。起塘的后生們一個個從泥水里拔出,披著破棉襖就往村里的祠堂跑。里面的八仙桌上,一口熱氣騰騰的狗肉火鍋正候著呢!那鍋是生鐵的,直徑足有二尺寬。濃濃的湯上,飄著一層紅紅的干辣椒。另外,還可以挑一條最大的草魚紅燒,這是多少年下來的規(guī)矩。酒是自家釀的米酒,入口綿甜,后勁蠻大的。幾瓦罐放在桌上,管夠。大家邊喝邊侃,說些鄉(xiāng)村葷事,還要行令劃拳,這頓酒非吃到月上觀音山不可。
魚塘邊則開始了分分揀揀了,大小搭配,每戶五斤。會計是回鄉(xiāng)的高中生,村里的最高學(xué)歷。國字臉,頭發(fā)一邊分,上衣的口袋里總插著一枝大大的黑色“新農(nóng)村”牌鋼筆??剂藘纱慰h劇團的男演員,都被刷下來。每年都是他掌秤,每次都要做手腳:村東頭胡寡婦的魚就是要大一點、多一點。眾人自然不滿,卻又奈何不得。胡寡婦自己從不露面,總讓她幾歲的兒子來。那孩子拎著籃子,拖著永遠揩不干凈的鼻涕,全然不知大家一個勁地叫他朝會計喊“爹”是啥意思。
魚塘現(xiàn)在是大片污泥,少許濁水,那些鯽魚、泥鰍還隱身其中。隊里不管,誰摸到算誰。男女老少一窩蜂下去,里面就像開了鍋一樣熱鬧。漏網(wǎng)分子拼命往泥里鉆,怎奈何人民戰(zhàn)爭的偉大力量。只是泥鰍太滑,剛揪住它的尾巴,就溜得無影無蹤了。人們干脆把大塊的污泥拋到岸上,然后在里面細細尋找。這玩意泥腥太重,在街上賣不掉,只能自己吃。用紅辣椒,大蒜葉透透地?zé)?,然后打幾塊自家做的豆腐進去,那味道也是鮮美無比的。
太陽在西山頭悄悄地拽回它最后的光線,風(fēng)變得冷凜起來。人們戀戀不舍地從魚塘離開,拖泥帶水地走過板橋回家。喧騰了一天的魚塘迅速地寂然無聲,稀稀的塘泥開始干硬,很丑陋地敞向天空,期待著來年開春的雨水,重有如鏡的容顏。裊裊的炊煙生動地在村莊上空飄忽,一陣陣魚腥味由遠而近。家家的主婦把分到的魚開膛破肚洗凈,掛在堂屋正梁的雕花鐵鉤上——那可是當(dāng)年喜慶時大紅燈籠高高掛的地方。昨夜星辰昨夜風(fēng),如今是任何老貓都叼不到的場所。一家老小進進出出都眼巴巴地望著,年三十只能吃一條最小的,大的還要留在正月里待客??!
松毛蕈
汪曾祺先生在《菌小譜》一文中,把中國的菌蕈天南海北林林總總了一遍。中看不中吃的,中吃不中看的,皆寫得活色生香,令人垂涎不已。老人家文中所列,我不多不少也吃過一些,但我又不得不相當(dāng)孤陋寡聞地說:最好吃的,當(dāng)為長在徽州那些起伏山坡上的松毛蕈。汪先生到過徽州,稱贊過毛豆腐和臭鱖魚,他恐怕是與松毛蕈擦肩而過了。
松毛蕈絕對是野生的,沒有任何人工種植、加工、打理的痕跡。一陣秋風(fēng)一場秋雨,老衰的松針悄然落下,樹林開始蒼翠進而斑斕。松毛蕈就開始靜靜地、不知不覺地星星點點在樹下了,時間也是很短暫的。它長得一點也不狂野與張揚,低調(diào)、尋常,顏色和牛糞差不多。山里的動物很少光顧它,偶爾有一只灰色的松鼠從樹上竄下來,松毛蕈或許會微微地絆住它奔跑的雙腿。采蕈于山里的農(nóng)家而言,說不上有什么詩意的浪漫。他們稱之為“撿”,無非松毛蕈全然是老天爺?shù)酿佡?,不要白不要。頭天上山兩個時辰便是一籃子了,第二天趕個早市,到城里的小菜場換點油鹽醬醋的錢。如今在菜場已難覓他們的身影——有大戶專門下鄉(xiāng)收購,那價格當(dāng)然也是扶搖直上。物以稀為貴且不說,每天在菜場只露面十幾分鐘便很快告罄。某公極嗜此物,又在外地工作,回老家恰逢松毛蕈上市。第二天天一亮就急急地去趕早市,還是遲了三分鐘,悻悻卻又無奈。突然發(fā)現(xiàn)大戶的籃底還剩了幾個,樣子很殘花衰柳,估計是人家挑完不要的。他歡歡喜喜地盡數(shù)買下,樂滋滋地掉頭就走。心想:做一碗湯還是夠了,得要好好品味品味。
蕈的吃法很多。你若能在云南呆一段時間,便可領(lǐng)略諸多。要想充分地享受到松毛蕈的其鮮其美,唯一的做法是不加任何雜物。操作是簡單和樸素的:熱鍋滾油,將洗好的蕈倒入爆炒,至六、七分熟。加水、加鹽,至多再投幾瓣蒜,蓋上鍋蓋煮就是了。半小時后,湯一旦變得濃厚,撒少許小蔥段進去便可。你切不可將其作為佐飯的湯來喝,在任何一張飯桌上,它絕對是道大菜,只是它藏在深山未人識而已。一說起徽菜,便是臭鱖魚,石雞和馬蹄鱉。請者津津樂道,眉飛色舞;吃者津津有味,點頭稱是。倘若你吃了一碗湯汁醇醇的松毛蕈,你一定會真正認(rèn)識徽州還有這么一道上承天露,下接地氣的佳肴,頗有“黃山歸來不看岳”之感。順便提醒一下,你在買回清洗時一定要注意,它的隙縫里,會有小小的沙礫或殘斷的松針,得細細地打理才是。
由于是大自然的賜予,松毛蕈的供給有限且有時間性。可遇不可求,吃起來就得有節(jié)度。海吃當(dāng)然過癮,但有上頓沒下頓也是很惆悵、很失落的。這東西貯存不了,一些人就整燒零吃??诟惺遣盍它c,但總能綿綿不斷幾天。一是用松毛蕈來燒豆腐:豆腐的質(zhì)地要好,三寸見方的打成四塊下去,一直燒到豆腐綻出眾多小孔方可。吃時不要忘記在面前放一小碟紅辣椒片,一定要新腌制的。二是用松毛蕈下面:那面條也是一點馬虎不得的,面條要有筋骨、有韌性。最好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座桿刀切面。它是以人工為動力的壓面機壓出來的,至少往來三遍。機子終端的那位師傅身手不凡,當(dāng)面條瀑布般地涌出時,他兩手嫻熟自如、松弛有度地將其斷之。長短相當(dāng),一甩手,在空中盤成一圈,穩(wěn)穩(wěn)地落在圓圓的大蔑匾里。如今已成絕響,只好用機制的茼子面來湊數(shù)。得買價錢高一些的,下到鍋里,清湯清水;撈出來,用大號瓷碗盛著,澆上味道醇厚的蕈湯,加一層實實的松毛蕈,絕對比陸文夫筆下的蘇州澆頭面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