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乃霞 陜西扶風(fēng)縣人,西安交通大學(xué)經(jīng)濟(jì)學(xué)碩士,現(xiàn)供職于陜西省某行政機(jī)關(guān).偶有閑暇操弄散文,已發(fā)數(shù)十萬字《走快些,攆上車》、《走老外爺家》等,甫一刊發(fā),即被《青年文摘》等刊轉(zhuǎn)載。
三年前的一個風(fēng)雪交加的晚上,我正在家里陪女兒寫作業(yè)。自從女兒上學(xué)以來,我的無數(shù)個夜晚都是這樣度過的。我固執(zhí)地認(rèn)為,只有這樣陪著,稚嫩的女兒才可能在已經(jīng)面臨而她卻還渾然不覺的人生撕殺中不至于不戰(zhàn)而敗。
電話就是這個時候打進(jìn)來的。電話里,那個和我們永遠(yuǎn)也不熟悉的舅舅一開口就公事公辦地說,我外爺去世了。還說,我母親那邊,由我負(fù)責(zé)通知。然后電話里就是一片忙音。頃刻之間,我就被一種巨大的說不清道不明的復(fù)雜和絕望包裹了。很長時間里,我甚至回不過神來,搞不清楚剛才那個聲音包括那個聲音所傳達(dá)的信息是真是假。直到一輛汽車閃著刺眼的燈光從我家窗外駛過,我才清醒地意識到,我的外爺去了,在這么一個雪花翻飛的寒冷的晚上。他去的那個地方冷嗎?也在下雪嗎?他怎么會選擇這么一個時間出行?我不知道我在問誰,也不知道誰能給我答案。
兩行眼淚潸然而下。
可是,在這個消息到來之前,我卻一直以為,自己是不會為他——我的外爺流淚的,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情。尤其是近年來,隨著他和我們家的隔閡越來越深,身體又重度中風(fēng)不能自理后,我甚至在心里祈禱,盼他早點(diǎn)離去,以解除他和我們所有人的痛苦……
和外爺?shù)谝淮我娒婺且荒?,我七歲,正是“文革”如火如荼的時候。一天晚上放學(xué)回家后,我發(fā)現(xiàn)家里的氣氛很異?!赣H一個人蹲在冰鍋冷灶的廚房里哭,祖父、祖母、父親幾個人卻在廈房昏暗的油燈下詭密的商量著什么事情,完全沒有往日里那種晚飯前熱熱鬧鬧的景象。這種異常沒有吸引我多長時間,見沒人管,我和妹妹又跑到大門口,趁著天還沒有黑透去玩跳房子的游戲。到現(xiàn)在我也想不明白,那時候,怎么會對那么簡單的一個游戲如此著迷呢?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祖父送著一個人出來了。雖然看不清楚這個人的長相,但他走路的樣子及手中的大提包告訴我,這是一個年紀(jì)和祖父差不多的城里人。我們村子像祖父這個年紀(jì)的人基本上都駝著背,而這個人的背卻很順直。祖父和城里人一邊走還一邊說著什么。走到我跟前的時候,城里人站住了,問我和妹妹的名字。正詫異著,院子里就傳來了我母親壓抑著卻依然很響亮的哭聲。顯然,我母親追出來了。城里人向院子里回了一下頭,就匆匆在我的頭上撫摸了一把,說:
“你是老大,要照顧你媽?!北阆г诤诎抵辛恕?/p>
城里人消失后,我母親還是追出來了,父親連抱帶拉地強(qiáng)拽著她,母親卻還是死命地往前掙扎。我感覺得到,母親是在和父親拼命了,她甚至抓傷了父親的臉。然而,祖父的幾句話,卻讓母親很快平靜了下來:
“人家過好日子時咋不找你?現(xiàn)在當(dāng)了右派了,落了難了,想到了你。他是來害你來了!害這一家人來了……還是個爸,那算個啥爸。球!”祖父說。祖父在我們家里是威嚴(yán)的,是說一不二的,我們?nèi)胰硕紤峙滤?/p>
很快我就知道,這個被祖父稱作“球”的城里人,就是母親的生身父親,即我的外爺。而我們鄰村的一直被我當(dāng)作外爺?shù)娜?,只是母親的養(yǎng)父。早年,外爺作為共產(chǎn)黨的一個地下工作者,和外祖母輾轉(zhuǎn)到我們家鄉(xiāng)工作。時間不長,卻因生活異常艱苦,年輕的外祖母便去世了,留下年僅兩歲的母親。這種情況下,外爺就把母親送給一個當(dāng)?shù)厝恕茨赣H的養(yǎng)父撫養(yǎng)。后來,外爺對我解釋他為什么那么多年,也就是祖父說的過好日子時一直沒有找母親的原因時說,解放后,他曾經(jīng)多次到過母親的村子。他說,我們家鄉(xiāng)那個地方,是他的傷心地。他在那里丟了妻子,又丟了女兒。他還說,他去那個地方,自己都不知道是在憑吊妻子,還是在等待女兒。但他卻一直沒有踏進(jìn)過母親養(yǎng)父的家門。原因是母親的養(yǎng)父只有母親一個孩子,他害怕打擾他們正常的生活。再后來,母親出嫁了,又有了我們幾個孩子,他就更不好找了。
“我無法面對女兒?!蓖鉅攲ξ艺f。
“胡說!”祖父堅(jiān)決不接受外爺?shù)慕忉尅?/p>
“是因?yàn)樗纸Y(jié)了婚,又生了別的娃娃……你爹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拉扯大,受了多少罪。他一個城里人咋能知道!”祖父對母親說。
祖父和母親的養(yǎng)父從青年時期就彼此熟悉。因此,直到去世,祖父都堅(jiān)決站在母親的養(yǎng)父一邊,不接受外爺這個城里人的解釋。
其實(shí),他們之間的芥蒂,在第一次見面時就產(chǎn)生了,或者說是天生的,無法消除的。第一次到我家后,外爺就告訴祖父,他是從牛棚逃出來的。之所以逃,是因?yàn)樗麑?shí)在受不了那種折磨。逃的時候,他只有一種想法:不活了。但在死之前,他又有了第二種想法,想再憑吊妻子一次,再見女兒一面。見到女兒后,他卻又有了第三種想法,希望我的祖父能留下他,讓他躲避一陣子。也就是說,他已經(jīng)不想死了。他說,農(nóng)村相對不像城里那么亂,而且村里人也不知道他的事。他還強(qiáng)調(diào)說,他只是躲避一陣子。
“國家不可能這么長時間亂下去的。”外爺對祖父說。
外爺卻沒有想到,他這種要求,祖父是萬萬不可能答應(yīng)的。祖父世代赤貧,翻身解放后,對新社會的愛超過了一切。認(rèn)為凡是新社會號召做的事情,都是天經(jīng)地意的,包括批斗外爺這種右派。他怎么可能去窩藏一個從牛棚跑出來的右派分子呢?
“我讓你爸走,算對得起他了?!弊娓笇δ赣H說。祖父的言外之意是說,如果外爺硬賴著不走,他是極有可能把外爺送交政府的。
“你看他說的那些反動話。啊,國家咋亂了,把他那個右派分子整一下就算亂了?純粹一個球人!”祖父又說。
外爺就這樣連我們家一口飯也沒吃就被送走了??墒?,在那些年里,我們沒有人想過母親在這件事情上的感受。自從知道身世后,母親就日思夜想希望見到自己的親人,現(xiàn)在見到了,卻又要這么活生生的分離。而且,因?yàn)轲B(yǎng)父家境貧寒,母親沒上過一天學(xué)。母親根本搞不清楚,“右派分子”是多大的一種“罪”。在她看來,外爺只要離開我們家鄉(xiāng)回到城里,肯定必死無疑。
母親的絕望我們是無法體會的。但她又不敢過分和祖父硬頂,害怕因?yàn)橥鉅斀o我們?nèi)規(guī)頊珥斨疄?zāi)。我只注意到,后來一段時間里,母親特別愛聽廣播。每聽到廣播中說又召開了鎮(zhèn)壓反革命分子的公判大會時,母親就顫抖著幾天不吃飯,然后晚上悄悄地到村口去燒紙錢。母親后來說,她一直以為,外爺早就被“鎮(zhèn)壓”了。也就是被槍斃了。
“我只能給他燒張紙。我還能干啥呢?”母親說。
七八年時間過去后,外爺卻又重新回來了。這也是我第二次見到外爺。母親說,其實(shí),這時候,她已經(jīng)徹底斷了外爺還在人世的念頭。
外爺這一次來,顯然底氣很足,而且經(jīng)過了充分準(zhǔn)備。他給我們家大大小小的人都帶了禮物,包括祖父。他說,祖父是個農(nóng)民,他沒有必要和一個農(nóng)民斤斤計較。尤其是給我母親,買了農(nóng)村沒有的凡立丁料子、呢綸襪子等稀罕物。他說,他要好好彌補(bǔ)一下對女兒的虧欠。
“重要的問題是要教育農(nóng)民嘛。”外爺很幽默地處理了祖父“見死不救”的問題。
“不計較就好,不計較就好?!蹦赣H如釋重負(fù)。
外爺告訴母親,他又官復(fù)原職了,現(xiàn)在是他所在省一個局的局長。
“局長有多大?有我們村支書大嗎?”母親問。
母親的問題惹得外爺哈哈大笑。笑完了,外爺說,他的職位和村支書之間沒有可比性。
“如果硬要比的話,可以頂二十個左右吧?!蓖鉅斦f。
“這么說,你是個大官?”祖父問。
“你們單位招工肯定是你管了?”祖父又問。
“我像你一樣,是當(dāng)家人,肯定啥事都管。”外爺回答。
外爺卻沒有想到,他的這句話,相當(dāng)于一個足以埋藏他和我們一家人之間感情的無底洞。而且只要跌進(jìn)去,是掙扎不出來的,只會越陷越深,哪怕你的生命已經(jīng)結(jié)束,這個洞仍然會繼續(xù)發(fā)揮作用,一次一次地埋藏你的靈魂。
“那你把你女子、女婿招工吧?!弊娓赣H熱地對外爺說。
“女子是你女子,女婿是你女婿,你看著辦?!弊娓赣终f。
外爺吃驚地看著祖父。雖然毫無思想準(zhǔn)備,但他已經(jīng)感覺到了這個要求的嚴(yán)重性。
事實(shí)證明,這個無底洞,把外爺和我們之間的感情徹徹底底地給埋藏了。
外爺吱吱唔唔半天后終于說,他們單位招工的事情雖然歸他管,但他卻不能這么做;
“這是違反政策的……”外爺?shù)暮粑坪醵己芾щy了。
“違啥違?你從國家關(guān)你的地方跑掉就不違?”祖父使勁把飯碗向飯桌上一放,一條褲帶面“哧溜”一聲,就從飯碗里滑了出來。接下來幾天,祖父就這么一個話題。祖父甚至公開警告外爺說,不要用城里人那一套虛的東西哄他:
“我啥沒見過!”祖父說。
那些日子,外爺明顯虛弱極了。他完全沒有了要“教育農(nóng)民”的灑脫,只是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我母親身上,希望我母親能理解他,支持他。他對我母親說,你們都是幾個孩子的人了,年齡大了不說,也沒有文化,還是農(nóng)村戶口。這些,都是政策所不容許的。他甚至對我母親許愿,說以后他工資的三分之一可以給我母親,讓我母親過日子。
“你不想招就不招了。我不要你的錢……你過你的好日子,我的罪我受……沒啥?!辈还芡鉅斣趺唇忉專夷赣H總是這么一句話,一臉淚水。顯然,經(jīng)祖父點(diǎn)撥,母親也想就此跳出農(nóng)門,做個城里人。農(nóng)民缺鹽少醋的日子,母親過怕了。我們?nèi)遥l又不這么盼望呢?我甚至在心里已經(jīng)做好了去城里上學(xué)的準(zhǔn)備。
“你媽簡直比你祖父更糟糕!”我母親的態(tài)度顯然更讓外爺無所適從。若干年后,外爺還生氣地對我吼道:
“你是念過書的人。你評評理,我這么一個身份的人,怎么能做那樣愚蠢的事情呢?!而且,你媽還一次次把我寄給她的錢退給我,搞得我多狼狽!想干什么?啊,太過分了!”多年以后,外爺把溝通的希望又寄托在了我的身上,盼望我能理解他當(dāng)年的想法和做法。
“我媽怎么了?你把她扔下管過嗎?你怎么不反省反省自己!”見外爺怨氣如此之深,聯(lián)想到母親和我們生活中的艱辛,我的話比外爺更刻薄,更能傷害人,仿佛我們生活中的一切不如意皆來自于外爺。
“你……你們一家人簡直都不可理喻!”外爺徹底失望了。
其實(shí)那次見外爺,我還肩負(fù)著一個任務(wù),就是小叔部隊(duì)要轉(zhuǎn)業(yè)了,祖父希望外爺能伸手幫一把,把小叔安排到他們單位工作。祖父說,我是外孫中的老大,只要我開了口,外爺沒有不幫的道理。我卻沒有完成任務(wù),哭著回到了家里。
“沒啥。沒啥。以后不要再把他當(dāng)人就是了?!弊娓赴参课艺f。
這件事情如雪上加霜,使我們和外爺之間的關(guān)系降到了冰點(diǎn)。后來的十幾年中,我們兩家就基本上沒有什么來往了。外爺一年半載會給母親寫一封信來。信上也從來不問祖父和我們其他人的情況,似乎我們家就母親一個人。
“告訴那個球人,他眼里沒我,沒我兒子,沒我孫子,我們?nèi)倚睦锒紱]他!啥東西!”外爺?shù)倪@種來信只會更加刺激祖父。
祖父甚至滿懷向往地說,他希望毛老人家繼續(xù)活著。像外爺這種“球人”,隔幾年就得用毛老人家的辦法整治整治。不然,瞎毛病太多了。母親則常常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她從內(nèi)心希望沒有找到外爺:
“又不管我,找我害我呀?!?/p>
背過祖父,母親又拉著我,要我給外爺回信,把家里的情況,主要是我們姐妹幾個的情況告訴外爺。
“你身上流著他的血呢。有一天他不在人世了,你也就沒有外爺了?!迸龅轿也辉敢鈺r,母親就流著淚央求。并說,外爺實(shí)際上是在想著我們呢。不然,他寫信干啥。我從內(nèi)心里認(rèn)為母親在這件事情上表現(xiàn)得沒有像祖父一樣有骨氣,卻又見不得她流淚,每次都恨恨地應(yīng)付著寫幾句話,從來沒有在信中用一個外孫的口氣問候過外爺。我多少次都對母親說:
“沒他咱活得好好的,理他干啥?!?/p>
可外爺還是知道信是我寫的,每次都堅(jiān)持把錯別字改了退給母親,并囑咐母親讓我好好讀書。他的這些做法,對我卻沒有絲毫觸動。我是不打算再和外爺之間有任何感情上的交流了。
如果再沒有后面的事,我估計,我們彼此之間的怨恨也就到此打住了。因?yàn)槲覀兗业娜兆右惨惶焯旌昧似饋?,用祖父的話說,就是再也用不著求外爺,看那“球人”的眉高眼低了。可是,外爺卻給我們?nèi)覍憗砹艘环忾L信。外爺說,他得了腦血拴,落下個半身不遂的毛病。眼看著日子一天天減少,他也沒有了別的希望,就是盼望自己最后的時光能在我母親身邊度過,能與我們姐妹幾個朝夕相處。這樣,他死后就可以葬在我們家鄉(xiāng),和我的外祖母在一起了。原來這個時候,外爺后娶的老伴已先他一步走了。
“這個球人,想得倒美!他把我們家當(dāng)成避難所了是不是,怎么一碰到難事就想到我們?現(xiàn)在怎么不講政策了?告訴他,不可能!”身體依然硬朗的祖父一口回絕。
應(yīng)該說,祖父的話基本上代表了除母親之外我們?nèi)宜腥说膽B(tài)度。我們姐妹幾個私下里就忿忿不平,認(rèn)為外爺太過分了:
“他憑什么讓咱們伺候?”
可我們家從此卻沒有了安寧。盡管表面上,全家沒有一個人再提起外爺,可外爺卻無處不在。首先是母親,一反大半生以來逆來順受的常態(tài),經(jīng)常為一個芝麻大小的事情和父親,和我們所有人鬧得不可開交外,還完全不顧自己孝敬媳婦的榮譽(yù),毅然決然地向祖父的威嚴(yán)挑戰(zhàn):
“你老罵別人是球人球人,你是個啥?!”在祖父又一次罵了外爺后,母親回敬道。
祖父愣住了,然后祖父老淚縱橫。祖父說他已經(jīng)是土擁到脖子上的人了,沒幾天活頭了。他這么做,只是為了父親和我們。如果讓外爺將來“老”在我們家,他的兒子和孫子怎么辦呢?村里人又怎么會允許一個外人埋入我們的祖墳?zāi)??母親卻這么對他。他忘了那個“球人”是母親的爸了,和母親連著心呢,他該遭報應(yīng)了。
遭報應(yīng)的卻是母親。因?yàn)椴痪?,祖父便去世了。祖父竟先外爺而去,這讓我們?nèi)彝葱牟灰?,同時又進(jìn)一步感到了世事的不公。父親傻了一般不知所措,母親則祥林嫂一樣一遍一遍地問:
“你說,我這是遭了啥孽了?”
母親注定一生都將為自己的挑戰(zhàn)付出代價了……
然而,祖父的去世,卻徹底堵死了外爺實(shí)現(xiàn)愿望的途徑。盡管祖父去世的時候一再叮囑,要我給外爺回信,把外爺接到我們家來。還說,如果外爺死了,就把外爺埋到他旁邊,他和那個“球人”還沒理論夠呢……
“媽媽,你怎么了?”女兒的聲音驚醒了我。我笑了笑,對女兒說,我要給自己的外爺回信了,我想接他到我們家來,和我們朝夕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