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平 畢業(yè)于天津師大數(shù)學系,學習數(shù)學N年,但心系文字N+1年?,F(xiàn)定居美國加州舊金山灣區(qū)。做過電腦工程師,中文教師,數(shù)學教師等。在中國大陸、臺灣以及北美的多家報刊雜志上發(fā)表詩歌、散文、小說多篇。
勞 拉
勞拉是我在硅谷一家軟件公司工作時候的上司,白人,除了高、大、胖以外她的最大特點是身上不斷隨著季節(jié)變化的香水味和輕柔的講話聲,假設她不大聲笑,假設她只是在電話里說話,你一定會以為她是個風情萬種的好萊塢女星。
美國人特有的隱私習慣使我們并不熟悉彼此的年齡,只憑直覺覺得她有40出頭。無論是怎樣隨意的場合,她從不提起關(guān)于自己婚姻的話題。尤其午餐時間,女人們坐在一起不免提起老公孩子的時候,只要有勞拉在,能明顯地感覺到她的沉默。她從不對這些話題展開任何敘述,因此我們當中的一個愛玩笑的越南裔小個子曾神秘預測:勞拉可能是同性戀。
勞拉是技術(shù)主管級別里唯一的女性,按照上世紀90年代末的軟件公司主管的收入算,加上已經(jīng)上市的股票,她應該收入不蜚。她那輛紅色的法拉利跑車,相對她的收入來講應該不算什么,雖然這在硅谷主管的隊伍里算不得奢侈,但大多數(shù)硅谷人寧愿選擇低調(diào),所以這輛紅色的法拉利還是滿扎眼的。她還擁有一條可以出海的漁船,因為她常常跟我們講起她是如何出海釣魚捕螃蟹的事情,但奇怪的是,她居然沒有自己的房子而租用公司附近的公寓。
2000年末,硅谷高科技產(chǎn)業(yè)大滑坡的時候,勞拉被解雇了,比普通工程師被解雇得要早,我想,這是因為她過高的薪水和并不直接對公司產(chǎn)生價值效益有關(guān)。她是公司第一批解雇的高層管理人員之一。
勞拉的辦公室在通道的最里端,每次出入,必經(jīng)過我的格子間,在被解雇的消息發(fā)布后的幾天里,她總是出出進進地拖著笨重的身子收拾東西,我能做的,只是偶爾幫她打開門或挪動個障礙物什么的。
把最后一個紙箱放進紅色法拉利后,她來到我的格子間,表示要和我擁抱一下,以示告別,可擁抱之前,她笑說:我知道中國人告別的傳統(tǒng)不是擁抱,而是喝酒,我不喝酒,你不能擁抱,那我們能談談嗎?于是,我跟她進入會議室。她從隨身的包里拿出一個皮夾,遞給我說:你看看,他帥嗎?
皮夾里是一個蓄著金色長發(fā)的白人小伙子的照片,只憑照片上看,像勞拉的比較年長的兒子或者弟弟。因為美國人千奇百怪的隱私習慣,我除了回答:嗯,挺帥的!對其他的,我只好微笑著保持沉默。
勞拉也同時沉默著,過了幾秒鐘,她說,聲音仍很輕柔:他是我的男朋友,是的,你一定驚訝,他小我11歲。說話的時候,勞拉向皮椅的高靠背仰去,同時用兩只手去梳理一下額前的卷發(fā),我這才注意到,她的眼睛紅紅地噙著濕潤。
“他是個畫家,我堅信他是個偉大的藝術(shù)家。他的畫如此得美妙,我為他辦的畫展在舊金山XX中心,希望你也去看一看,你一定會被震撼?!眲诶拥卣f著,眼里的淚水幾乎就要滑下來?!八枰獣r間,我會繼續(xù)為他把畫展辦下去,直到人們知道他為止?!?一顆淚珠終于從勞拉的眼里滑到她的嘴唇,她吸了吸鼻子?!拔覀冊谝黄鹞迥甓嗔耍艺娴脑敢鉃樗冻鲆磺?,我愿意供他求學,愿意為他辦畫展,但他并不想和我結(jié)婚。我寧愿在我的財產(chǎn)受益人里填寫他的名字,可是,他并不想和我結(jié)婚。”
“你知道我有多愛他嗎?你能想象我有多愛他嗎?” 勞拉臉上的淚水已經(jīng)連成了線。我鼻子酸酸地不斷地點著頭?!翱晌遥F(xiàn)在什么都沒有了!我和他在一起五年,我和這個公司在一起幾乎十年。” 勞拉把臉埋在兩只手里,極力地控制嗚咽的聲音。
幾秒鐘過后,勞拉抬起頭,說:我很難過。她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心,說:這里很難過,我只是想要找個人說說,謝謝你。這個時候,我覺得勞拉的樣子從沒有過的輕柔,和她的聲音一樣輕柔。
我們終于還是擁抱了一下。勞拉走了。
我相信她并不會像普通的工程師一樣容易找到收入相近的工作,她已經(jīng)脫離純技術(shù)工作太久了,在經(jīng)濟不景氣很多公司都瀕于維持的時候,沒有誰愿意高薪雇傭管理人員。
不久,我在當?shù)匾患矣⑽膱蠹埳峡吹搅艘粋€標題醒目的消息:曾任大公司主管年薪18萬,當年駕駛法拉利,現(xiàn)在騎自行車上班,在XX書店打工,每小時8塊錢云云。我下意識里猜到了什么,果然,報道文字下面是勞拉在書店里的照片,頭發(fā)看上去有點蓬亂。
鉛字里,無從知曉勞拉為了配合那個季節(jié)用了哪種味道的香水!更無從得知小他11歲,讓她付出一切的那個大男孩兒此時身在何方!
英子
和英子在同一家公司工作只有六個月的時間。英子是中國人,女性。認識她沒多久,還知道她未婚,有表哥,酷愛名牌。
英子對名牌的嗜好幾乎到了瘋狂的地步,她隨時可以講出服裝首飾化妝品眼鏡鞋帽汽車等等的牌子,是哪兒的名牌,現(xiàn)在又在哪兒最流行,出席什么場合怎樣搭配等等,而且可以把它們的來龍去脈說得有趣兒。
她對名牌的崇拜度近乎病態(tài),因為常常見她在自己的手背上或胳膊上用彩色的記號筆畫上諸如CD啦,ANNA SUI,VERSACE等字母。她畫得很好看,像是文身。偶爾那些字母我們不太熟悉的時候,她就會得意地說:知道嗎?只有英國王妃才用這個牌子。表情神秘而自豪,說她成了“名牌癖”應該不為過。
她自己出進的行頭幾乎也都能被她說出牌子,那個時候一到周五午餐后,我們幾個公司里不多的華裔女性會約著去公司的健身房跑步。在洗手間換衣服的時候,她會得意地講她的內(nèi)衣甚至褲頭兒的牌子。她對自己最得意的說法是:除了人,渾身上下都是精品。
只要提起名牌貨,不管什么,她都津津樂道,但對于她的個人生活,幾乎只字不提。在一起工作了這么久,居然沒有人知道她的中文姓氏,因為她的姓并不是一般的漢語拼音拼法。至于她來自中國的哪個省市,或畢業(yè)于哪所學校,學什么專業(yè)等,這些中國人在一起基本的聊天內(nèi)容到了她那兒,就變得神神秘秘。
有人講:聽說她是臺灣的;也有人說:聽說她是香港的;還有人說:可能是馬來或新加坡的。終于有一次她自己證實說:我是中國大陸的。自然下面的話題是:大陸哪兒呀?她又來了,說:嗯,我從上海出來的,在北京和深圳也住過幾年。當知道我是天津人的時候,便說:呀,我在天津也住過。
后來大家疲了,關(guān)于這些話題也不再問她。除了她的名牌,無他可談。
知道她的表哥,是因為她的車子。她總是頻繁地換汽車,而且都是不錯的車子,像奔馳,寶馬,凌志,有時候還有男生喜歡的四輪驅(qū)動越野吉普。而且每部車子都幾乎嶄新。
英子當時在公司只是個合同雇員,應該薪水不高。而且中國人的習慣不愛張揚。大家知道她喜歡玩神秘,所以沒有好奇的人去問她什么。
有幾次一起出去吃午餐的時候,她很慷慨地要我們搭她的車子。有個美國人男同事禮貌地夸贊她的車的時候,她好像不經(jīng)意地說:這是我表哥的車子,他去亞洲做生意去了,我在幫他看家,順便暖他的車子。
“中國人都很會掙錢?!?美國人同事常常開這個玩笑,雖然他們也許由衷的,但通常大家不過一笑了之。沒成想英子就這個話題又一次展開了關(guān)于名牌汽車的解說,同時常常提到他的表哥,不斷地告知這位表哥似乎擁有全天下的所有名車。
而且她的這個話題無論在任何場合,幾乎是一觸即發(fā),反反復復地跟祥林嫂差不多了。同事里有個湖南的辣妹子背后里經(jīng)常說她“有病”。
其實英子除了對名牌的“瘋狂癡迷” 外 ,應該算是個爽朗的人,她很喜歡笑,笑起來的聲音也好聽。她個子高挑,身材很好,會偶爾染綠色的頭發(fā),喜歡穿色彩鮮艷的新式木屐和低腰褲。這在被稱為黃臉婆的硅谷女工程師堆兒里當屬另類。
她曾跟我在實驗室里測試同一個系統(tǒng)的時候,問過我的年齡,我告訴她后,她笑笑說:你猜我多大?她看上去很年輕,無論皮膚還是打扮,我夸張些說:25,你?
“得了,你也別安慰我了,實話告訴你,我比你大兩歲。”英子好聽地笑著。聽了這個,我真是大跌眼鏡。
“你更好呀,孩子丈夫婚姻家庭都有了,全是我未來目標啊?!彼m時地安慰我?!安贿^,你不覺得像我這樣的,也是一道風景嗎?世界上要只是你們,也太單一了吧!” 她笑著,用她的木鞋子在地上敲打著舞點并轉(zhuǎn)了個圈,樣子像個16歲的小女生。
硅谷不大,中國人的圈子更小。離開公司后好久,聽英子在另外一家公司的同事說,曾有人聽到她與租車行的人打電話吵架關(guān)于租車賬單的事情,還說那個表哥是個做生意的臺灣人,有人知道那男人還是個有婦之夫。后來她的表哥又換了香港人或新加坡人,等等。于是,人們都猜測她在給別人做情婦。
從某種意義上講,不得不承認,硅谷里的英子確實成了一道特殊的風景。因為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周圍的很多人在很多場合,都會談起英子,談起她的服飾;她的笑聲;她的名牌癖;她的汽車;當然還有她和那些男人們。這至少給大家聚會的時候提供了許多談資,讓硅谷人相對單一的生活增添了許多色彩,除了股票房子綠卡這些快被談爛的話題,他們又多了英子。雖然有的時候不免覺得有點無聊,但生活的瑣碎里,誰能說清哪些算是有聊的呢!
法黑瑪和她的“老公”
與法黑瑪碰面,肯定有壓抑感,因為她龐大的身軀就像一個巨大的立方體。站在她面前,像面對一座小山??伤骞俸芷?,有一雙格外迷人的大眼睛,嬌小的鼻子,和性感豐潤的嘴唇。
她很會化妝,每天必著妝面世,幾乎沒有見過她素面見人。大多時候法黑瑪用濃妝,向上翻卷的睫毛雖然是假的,但在她的大眼睛周圍仍舊錯落有致。
法黑瑪是我來美國的第一個鄰居,她住的公寓是101,我的是102。而且我們是對門,兩家門口相距5步。法黑瑪很愛笑,她的笑聲格外喜樂豪放,美國加州薄而老舊的木板墻常使法黑瑪?shù)男β曀烈獾夭黄诙痢?/p>
她肯定能歌善舞,她的房子里經(jīng)常飄出悠揚的印巴歌曲,不經(jīng)意就會看到她隨歌而舞的身影,那身影雖然過于碩大,但動作還是優(yōu)美可人的。以至我有很多剎那忘卻了自己背井離鄉(xiāng),幾乎以為自己又回到上世紀80年代中國大陸的大街上,邊吃著大排檔里的西北涼粉,邊陶醉在路邊破舊的錄音機里播放出的印度女人特有的迷人歌曲。
我猜測法黑瑪是印巴人,雖然她的英文從來都是標準美音,而且從沒有見過她穿那些拖拉的大裙子。
因為法黑瑪,我開始又一次地癡迷影片《奴里》的主題曲里的那一句:阿加蕾……
有一天,我一邊從洗衣房搬出烘干過的衣服一邊哼著:阿加蕾……并努力地模仿印度女人飽滿細滑的鼻腔音,陶醉在那個“蕾”后面悠揚的旋轉(zhuǎn)里。
“嗨,琳達。你來自印度?”法黑瑪不知何時站在我的身后,兩只大眼睛幾乎快從上下兩個猶如小柵欄門的假睫毛里滾出來。
“嗯?我像嗎?”我用手指著自己原裝純正的中國臉。
“哦,你不知道,你這首歌唱得美極了?!狈ê诂斢脙芍慌峙值氖址旁谧约旱南掳蜕希鋸埖仫@露出她的陶醉。
“真的?謝謝,可我只會這一句歌詞,其它的只會調(diào)子,而且,我不知道這句歌詞是什么意思?!?/p>
那時候我英文口語并沒有那么熟練,回答她的時候語速比較慢,她就用兩只大眼睛瞪著我不斷地點頭。
“哦,我父母是巴基斯坦人,我也會一些印度歌曲,比如你唱的這個。‘阿加蕾……’就是‘來吧過來吧’的意思,那肯定是關(guān)于愛情的故事?!闭f罷,她開始大聲地笑。似乎愛情是個很好笑的東西。
從這首歌開始,我們有了些往來。法黑瑪熱情好客,她家經(jīng)常聚餐,每逢這時,她都會約我參加,并笑說:今天就扔掉你的圍裙吧。
我第一次品嘗那些咖哩味道濃重的印巴餐,是從法黑瑪?shù)谝淮窝埼覅⒓拥木蹠?。同時我也認識了庫比,一個看上去紳士儒雅有淡褐色頭發(fā)淡褐色眼睛的高大中年男人。后來得知他是個麻醉師,和法黑瑪一樣也是巴基斯坦后裔,同樣流利的英文,同樣不常穿自己的民族服裝。
用中年男人的風度翩翩來形容庫比并不過分,只是他過大的腹部,看上去顯得有點蒼老。法黑瑪?shù)谝淮蜗蛭医榻B庫比的時候說:“這是我的男友,也是我的老板。”說罷詭秘地一笑,接著把性感的嘴唇遞給庫比,庫比側(cè)過頭把嘴巴輕輕地在女人的唇上印了一下。那時我剛來美國不久,對這些中年人昭示天下般的親熱甚是不堪。
和法黑瑪實在住得過近,我們幾乎成了在彼此眼皮子底下過日子,想不知道彼此的日子都難。庫比幾乎每個星期會在法黑瑪這兒住一兩天,有的時候還會帶來兩個小孩,男孩看上去十二三歲,女孩看上去七八歲。孩子們看見法黑瑪都會蹦跳地與她擁抱并快樂地喊著:媽咪。
母親不與孩子同住,看來這是個關(guān)系復雜的家庭,雖然每天和法黑瑪打頭碰臉不知道多少次,但我們從來沒有提及這個話題。
有一年,快到圣誕節(jié)的時候,加州的小雨在夜里濕漉漉地下著,時間差不多是午夜左右的時候,忽然有人重重拍打我家的房門,當我和先生打開房門的時候,法黑瑪衣冠不整地站在雨夜里,滿臉的濃妝艷抹已被沖得稀里嘩啦。
“琳達,幫我?!闭f著,法黑瑪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皫毂瓤焖懒?,我怎么辦,怎么辦?!狈ê诂攷缀跏强藿兄N冶凰臉幼訃樧×?,不知所措地被她拉著進了她家的門,這時候我看到庫比側(cè)躺在客廳的沙發(fā)上,面部表情非常痛苦,面色蒼白地發(fā)出痛苦的呻吟。我先生趕緊打了911急救電話后,待急救車來的時候,法黑瑪又拉著我的胳膊說:“我不要跟著去醫(yī)院,幫幫我。我不要去?!边@很令我奇怪,我只好問她要庫比可以通知的親屬的電話,我先生去給那些人打電話的時候,她補充了一句:“別說庫比是在我這里,請不要告訴他們我的名字?!?/p>
急救車呼嘯著駛離公寓后,法黑瑪?shù)难蹨I把臉頰沖出兩條小河。
“他有三個太太,我是他第四個女人,那些女人都和他有法律關(guān)系,都是在巴基斯坦娶過來的。我們是在美國認識的,美國不可能承認我是他的第四個太太?!?/p>
說這些話的時候,法黑瑪表情十分絕望。“我19歲就給他生了兒子,21歲生的女兒,我是唯一給他生了孩子的女人,可孩子并不能和我一起生活,因為他們的姓是父親的,因為那些女人恨我,她們不要庫比跟我往來,更不要孩子跟著我?!狈ê诂攷缀跗怀陕暋?/p>
“為了庫比,我中斷了學業(yè),為了他,我甚至去做過胸部手術(shù)?!闭f著,她指了指自己的胸部,“我為了使自己看上去年輕,甚至做過手術(shù)把胸部變小?!?/p>
看著法黑瑪滿臉的絕望,我真是不忍心去問她為什么人家要隆胸,你非要縮胸。
“他不喜歡我太大的胸部。為了他我什么都愿意做,可他沒有辦法讓我做他的太太。”
這簡直是天方夜潭,但看著法黑瑪絕望的樣子,我選擇做個聆聽者。
她繼續(xù)哭訴著她的手術(shù)她的一切,最終等她情緒緩和了,我問她:“你覺得和庫比這樣生活下去幸福嗎?”法黑瑪沒等我的話說完,急不可待地回答:“當然,為什么不呢,庫比是麻醉師,他很有錢。”我無話,除了聽她繼續(xù)哭訴,還能做什么!
后來很少見到法黑瑪濃妝艷抹的樣子,只聽她說庫比病了,需要長期療養(yǎng),偶爾看到法黑瑪自己一個人坐在小院子里發(fā)呆。有時和她打個招呼,她都會木然地點點頭,以前的熱情活力蕩然無存。
不久法黑瑪搬走了。后來聽說搬到她自己母親的家里,是她父親的第四個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