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以比擬、戲謔的筆觸，有趣的謎題引導讀者進入達爾文的演化世界。從天擇演化論的本質(zhì)、人類傳奇、生命史上的大滅絕與大爆發(fā)、地球的變異，到人類社會的種族偏見、犯罪行為與本性，均透過達爾文的生命觀點予以詮釋。希望人類能從演化的知識與研究中記取教訓，在脆弱的地球上延續(xù)生命，我們需要更用心的經(jīng)營與學習。

達爾文，您在等什么?

許多歷史上的名人在他們的創(chuàng)作力正達輝煌的巔峰狀態(tài)時，卻突然進入長期的隱晦和沉寂。我想，大概很少能有其他的事情，會比這種奇事更能激發(fā)人們的臆測了。羅西尼(1792－1868，意大利作曲家)在寫完登峰造極的歌劇《威廉泰爾》之后，竟然封筆長達35年之久；賽爾茲(1893－1957，英國偵探小說作家)忽然拋棄很受歡迎的“溫西公爵”(賽爾茲創(chuàng)造出來的偵探小說人物)，皈依了上帝；而達爾文在1938年發(fā)展出極端激進的演化論之后，竟拖拖拉拉了將近21年，直到華萊士(1823－1913，英國博物學家)快要從他手中奪走“演化發(fā)現(xiàn)者”的榮銜之際，才急忙忙地出版他的演化理論。

靈光乍現(xiàn)

在隨著“小獵犬”號航行的5年中，達爾文深入探究了大自然的豐饒與神奇，但也同時否決了原先“物種不變”的信念。1837年7月，就在他剛結(jié)束航行回到倫敦后不久，達爾文開始在他的筆記本中記載他關(guān)于“物種轉(zhuǎn)變”方面的思考。那時候，他已深信演化是已經(jīng)發(fā)生，并且是正在持續(xù)進行的事實。因此，他想找出一個能解釋演化如何產(chǎn)生的理論。在這個過程中，達爾文歷經(jīng)了許多不成熟的臆測和不成功的假設，最后，他從一本為排遣時間而讀，并且表面上好像毫不相關(guān)的書里，汲取到了最重要的靈感。達爾文后來在自傳里說：

在1838年10月的一個晚上，我為了消遣散心，正好拿起一本馬爾薩斯(1766－1834，英國經(jīng)濟學家)的《人口論》來讀。由于那時我已經(jīng)長期觀察過動植物的生活習慣，所以相當能體會在生物界里無處不發(fā)生的競爭。突然問，我的腦中迸發(fā)出一絲靈感：在這種競爭的狀況下，較有生存優(yōu)勢的變異品種應該比較能生存，而不太能適應環(huán)境的個體就較易被淘汰；若這種情形經(jīng)年累月地延續(xù)下去，就會造成新種的產(chǎn)生。

達爾文很早就從動物育種專家那邊，學到了人工選擇對培育新品種的重要性；但若不是馬爾薩斯在人口擁擠和生存競爭方面提出的卓見催化了他的思緒，達爾文恐怕就無法想出天擇的根本原因。如果各種生物族群所生殖的后代數(shù)目遠超過環(huán)境所能提供的食物及棲息地的負荷量，并且假設活下去的生物平均來說是比較能適應當時各種生存條件的個體的話，那么自然選擇應該就是演化的驅(qū)動力。

達爾文當然知道這個發(fā)現(xiàn)有多么重要，所以我們不能將他耽擱自己學說的發(fā)表，歸因于他不知道這項成就的偉大性。早在1842年及1844年，他就把這個理論及其微言大要寫成初步綱要，同時還留下遺囑嚴格地要求他妻子，如果他在論述大業(yè)完成前不幸死掉的話，一定要把那些文稿獨立印刷出版。

奇怪的沉默

但他又何以拖延了二十多年，才發(fā)表他的學說呢?不錯，我們這個年代的生活步調(diào)不知快了多少倍，甚至連悠閑的談話藝術(shù)和棒球經(jīng)也早已遭到犧牲出局的命運；因此我們常常會犯下“將歷史上的一小段時間，放大成一大段無窮盡的永恒”的這種毛病。然而。人生的長短不論古今總還是一項不變的尺度，“20年”已經(jīng)是一般人事業(yè)生涯的一半，如果按達爾文身處的維多利亞女王時代的標準來衡量，甚至已算得上半輩子了。

一般科學家的傳記，往往把偉大思想家的心路歷程寫偏了，從而誤導讀者。這些傳記把科學家描寫成單純、理性的機器，只為了堅持自己的理念，一心一意地勇往直前；他們所秉持的理論也只受事實數(shù)據(jù)的規(guī)范，有多少證據(jù)就提出怎樣的學說。所以，一般傳記的論點都認為，達爾文之所以遲疑了那么久，只是因為他一直沒有完成建構(gòu)理論及搜集證據(jù)的工作。他雖然很滿意自己對理論的解釋，可是理論畢竟只是空談!也許他一直努力在搜集證據(jù)，企圖讓證據(jù)多到無以反駁時再出版自己的理論，而這實在是項費時費力的工作。

可是，如果我們客觀地看看達爾文在這二十多年間所進行的活動，就大可推翻這些科學傳記的論點。這個期間，達爾文特別花了8年的光陰研究藤壺的分類和自然史，并出版了四本巨著。關(guān)于這件事，傳統(tǒng)學者的說法簡直是在胡扯，他們認為達爾文心里覺得自己得更明白“種”的各種現(xiàn)象，才能說明它是怎么變的；而為了了解“種”，他才花那么多時間來研究這群生物的分類學。可是，他為什么要花8年的時間?而且手上明明握著生物學有史以來最具革命性的理論，卻居然不采取任何行動呢?達爾文在自傳中評估他的《藤壺分類學》時說道：

除了發(fā)現(xiàn)幾個新種以外，我理清了各屬之間及身體各部分器官間的同源關(guān)系；另外，我還證明了有些藤壺屬雄性的體積不但很小很小，并且會吸附在雌雄同體的個體身上當寄生蟲……盡管如此，我還真懷疑這些成果到底值不值得我耗費8年的心血。

當然，“達爾文耽擱二十多年”這件事的動機必然很復雜，以至于我們不能找到簡單的答案；但我感覺，它的原因應該不單單是“證據(jù)累積不足”而已，“恐懼”這一因素一定也扮演了某個重要的角色。

但他到底在怕什么呢?

當達爾文借馬爾薩斯之助融會貫通了演化的道理時，才29歲。當時的他沒有任何專業(yè)工作，唯一可以稱頌的是他在“小獵犬”號上工作得很杰出，頗能贏得同行的贊賞。所以，他應該不會為了提倡一個別人眼中的歪理邪說(而且他那時仍無法證實這種假說)，而把自己的前程搞砸了吧!

邪說大公開

那到底是何種邪說?一定是相信演化這種觀念!但這不太可能是全部的答案。因為在19世紀前半葉，演化的觀念其實是常被人提到的邪說?；蛟S你不敢相信，很多人都曾公開宣揚和討論過這個話題，當然大多數(shù)的人是反對的。倒是當時絕大部分偉大的自然學家，要不就贊成，不然也至少曾經(jīng)嚴肅考慮過其可能性。有兩本達爾文早期的筆記本近年被公開了，我們或許能從它們驚人的內(nèi)容，找到達爾文拖延的原因。這兩本名為M和N的筆記本，是達爾文在1838年及1839年所寫的，這時他正在累積物種轉(zhuǎn)變的種種證據(jù)，并且仔細登錄下來，形成他1842年和1844年草稿的根底。

M和N中包含了他對哲學、美學、心理學和人類學的各種臆想。當達爾文在1856年重讀這兩本筆記時，說它們“充滿了對道德方面的形而上學”，那里面記錄了很多他敢想?yún)s不敢公開的主張，顯示出他那時的觀點比演化還要離經(jīng)叛道。這思想就是哲學唯物論，它主張物質(zhì)是任何存在的基礎，所有心理和精神現(xiàn)象都只不過是其副產(chǎn)品。這種說法對西方思想中“不管心智有多復雜多強勁，皆只是大腦產(chǎn)品而已”的主張，打擊最為深刻。

讓我們先看看彌爾頓(1608－1674，英國詩人)對心智的看法吧!他認為心可與體分離，且優(yōu)于體，但心暫時住在體內(nèi)。因此他寫道：

或讓我的燈，于漫漫午夜

被高塔幽居之心靈瞥見

在那我能望穿大熊星座

與智慧之神索斯同游

或躍入柏拉圖的精神世界

明澈看透混濁大千世界

在那兒，不死的心靈

舍棄其廣廈

而寧居小小皮囊之中。

這兩本筆記證實了達爾文對哲學及其涵義有很深的興趣。他深知他的演化理論和其他演化理論最重要的差別，就是其隱含著毫不妥協(xié)的哲學唯物論；而其他的演化理論則還在暢談“生機力”的論調(diào)、有方向性的歷史、生物內(nèi)心的努力奮斗以及心靈是實際存在且不能縮減的等等。不過，這樣的觀念對傳統(tǒng)基督徒而言，反而都是可以勉強接納的：因為這些觀念至少允許基督徒相信上帝的存在，是上帝用演化的方式來創(chuàng)造這個世界。但達爾文卻只談隨機、無意義的變異和天擇，在他的理論中，并不容許上帝存在。

無法扼制的智慧之光

在這兩本筆記中，達爾文堅持以他唯物的演化論，應用到全部生命現(xiàn)象，甚至人的心靈——這個他所謂的最終城堡。如果心靈不能脫離大腦而實際存在，那么上帝豈不是由一種幻想產(chǎn)生出來的幻想嗎?他在關(guān)于物種轉(zhuǎn)變的筆記中寫道：

喔!你這唯物主義者。就愛把復雜的東西神化著來崇拜……腦袋分泌出來的點點思想，難道就比物質(zhì)之間的萬有引力更偉大、更美妙嗎?這真是我們在自夸自大、在自我崇拜。

不過，這些想法在當時來講，實在是太邪惡了。因此，達爾文即使在自己的第一部大作——《物種原始》里頭，也不敢提出來；不過，他還是壯膽做了個暗示性的預言：“智慧之光將會照耀到人類的起源及歷史的問題上?！?/p>

10年之后，他實在不能再掩藏自己的思想了，于是在《人類傳衍》及《人和動物情緒的表達》(1872年出版)兩書中提出他的想法。而華萊士雖然也是“天擇說”的發(fā)現(xiàn)人之一，但始終不愿把天擇運用到人類的心靈上面，他仍認為人心乃上帝所創(chuàng)；換句話說，人心是上帝在生物演化歷史中唯一的貢獻。相反，達爾文卻一刀斬斷西方兩千多年來的哲學和宗教傳統(tǒng)思想，并在M筆記本中有一段最有名的話：

柏拉圖在他《費多》一文中談到，我們“想象出來的主意”是因為事先有靈魂存在才產(chǎn)生的。而非因經(jīng)驗而生——且讓我們看看猴子，來檢驗是否有事先存在這回事。

格魯伯在評論M和N筆記時，認為唯物論在當時比主張演化更叫人恐懼。他仔細敘述了在18世紀末和19世紀初，種種對唯物論思想的迫害，并做了個結(jié)語：

幾乎在任何一門學問里，都采用壓制手段來消弭這種想法。演講被禁止、出版品被審核查抄、教授被革職或遭到不被任用的命運；而且報章雜志上，還常常有猛烈的攻擊或嘲笑?？茖W家或?qū)W者得到了教訓，只得順著這股壓力去做：有的人公開悔改，承認原先的主張不對；有的人匿名發(fā)表文章，不敢現(xiàn)身，或者用修改過的、比較溫和的形式談他們的想法：而有的人干脆多年不發(fā)表任何言論。

白色恐怖

達爾文在1827年于愛丁堡大學念書時，就親身體驗過思想遭受鉗制的恐怖。他的朋友布朗曾在該校的布里尼學會(布里尼是希臘名詩人，其《世界游記》為中古時代經(jīng)典之作)發(fā)表過一篇論文，以唯物論觀點討論生命和心靈。經(jīng)過激烈且冗長的討論后，所有只要提到布朗論文的東西(包括會議記錄中提到他要發(fā)表論文之事)，統(tǒng)統(tǒng)都被刪除了。達爾文在這次經(jīng)驗中，得到很深刻的教訓，這可從他的筆記中窺得蛛絲馬跡：

別談我對唯物論的相信有多深。我只能說情緒、本能和天資是有遺傳性的，因為孩子的大腦與其父母親的相似。

而19世紀最激進的唯物論者馬克思(1818－1883，德國經(jīng)濟學家及社會學家)和恩格斯(1820－1895，德國社會主義者，也是馬克思的合作伙伴)兩人，立刻就能體會達爾文在這方面的成就，并想利用他的激進理論來促進他們的政治主張。馬克思在1869年寫給恩格斯的信中，談到達爾文的《物種原始》：

“雖然這本書用粗糙的英國方式來申論，但它對自然史的基本觀點卻完全符合我們的主張?！?/p>

在民間有一則傳說：馬克思曾經(jīng)想把他的《資本論》(第二卷)獻給達爾文，卻被達爾文拒絕了。這完全是以訛傳訛。但他們倆的確通過信，而且馬克思還相當尊敬達爾文呢!我曾在達爾文故居的書架子上，看到一本《資本論》，書內(nèi)還有馬克思親手簽名贈給達爾文的筆跡，且還自稱是達氏虔誠的仰慕者呢!但顯然達爾文不太愛讀德文，因為書的內(nèi)頁都還沒用刀子切開。

達爾文的確是溫和的革命家，他不但耽擱了好多年不敢出版自己的學說，而且絕對避免公開談到他演化論中的哲學含義。他在1880年寫道：

“對我而言(不管是錯還是對)，我認為直接說理來反對基督教或有神論，都不會對大眾有任何影響。要想促進思想自由的最佳途徑，應該是科學進步后。人類對了解自我及萬物，逐漸啟明的功效。因此，我永遠避開對宗教的討論，而只專注于科學研究?！?/p>

然而達爾文科學成就的內(nèi)涵，就是對西方傳統(tǒng)思想的一個最大的挑戰(zhàn)。到現(xiàn)在我們還未能蠡測它所真正破壞、影響的程度到底有多廣大、多深遠。例如，名作家科斯特勒不停地反對及抗拒達爾文的思想，原因就在于他不能接受其唯物觀，而熱忱地想要替活的生物再加上某些特別性質(zhì)。

然而事實上，“奇妙”和“智識”應該是同樣地被熱烈擁抱的。難道只因大自然的和諧并非一種有計劃的預先安排，就使得它的美麗減色?或者只因為我們的腦袋是由幾十億個神經(jīng)細胞在運作，就讓我們不再對心靈的美妙和潛力，予以欣賞和贊嘆了嗎?

我得承認，我實在沒辦法了解這究竟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