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劇是自我完美的國粹，欲求突破十分困難。偏有初生牛犢，仗著不怕虎的氣概，去碰搖，去改革。當然，沒有深諳其道的長者指點支撐，這種實驗往往會一敗涂地，究其道理，在于長者懂得京劇的本體藝術(shù)規(guī)律。小劇場超時空京劇《青鳳與嬰寧》，就是老少結(jié)合，探索創(chuàng)新的一出“青春京劇”。它充滿青春朝氣，富有時代氣息。

首先，該劇在舞臺空間的處理上與眾不同。舊舞臺懸掛守舊處被投影銀幕替代，它映出各種圖像，拉近了與觀眾的距離。作為劇情的一部分，F(xiàn)LASH動畫把具有中國山水畫風味的背景在動態(tài)中呈現(xiàn)出來，同時又與四根繪有桃花圈案的移動立柱相配合，構(gòu)成空靈、抽象、能隨意變化的舞臺空間。這就克服了實景不易處理的人，狐世界的難點。舞臺中央向前伸出，與觀眾走道相接，擴大了表演區(qū)域，更使演出增加親近感—似乎劇中發(fā)生的一切就在觀眾身旁。舞臺空間的整體處理破除了京劇的原來面貌，但又保留了京劇舞臺的基因——簡潔的舞臺布景，靈動的抽象空間。

其次，該劇在敘事者表演的方面比較新穎。在傳統(tǒng)京劇中，敘事者經(jīng)常出現(xiàn)，但他們擔負的任務(wù)并不重要。而《青鳳與嬰寧》中的敘事者卻成了“角兒”。編劇不但給他撰寫了與眾不同的臺詞，且常常讓他搖身一變成為劇中人：一忽兒是覬覦嬰寧的賈生，一忽兒是審理案情的縣官。這種純屬布萊希特式的表演，不，更確切地說屬于中國曲藝式的處理，大大增強了劇作的可看性，又給扮演敘事者的演員提供了巨大的發(fā)揮空間。借如此難得的機會，王蠡狠狠地展現(xiàn)了自己說、做、念、表的基本功，給觀眾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在舞臺上放松自如，游刃有余，節(jié)奏掌控準確到位，氣氛調(diào)節(jié)恰到好處。他將賈生的那段戲用戲謔式的數(shù)板表現(xiàn)出來，既富傳統(tǒng)色彩，又加入了現(xiàn)代演藝方法。在介紹賈生時，王蠡道：

王子服有個鄰居叫賈生，現(xiàn)代的話叫色狼，用京白就叫壞小兒。

他還在數(shù)板中運用第三人稱與第一人稱的轉(zhuǎn)換，使敘述更加生動

逗笑：

他半夜三更睡不著覺，月光之下他爬上墻頭，只見嬰寧把手招。賈生他直愣愣瞪著眼，咧著嘴笑，這分明是嬰寧深夜墻頭把我邀。

這一轉(zhuǎn)換立即見了效應(yīng)：

我只聽見銀鈴般的聲音是嬰寧的笑；我只看見閃閃的星星是嬰寧的屆眼拋：吱呦呦我的骨頭也軟，我的色膽冒，說不清我渾身上下里里外外四面八方似火燒!嬰寧啊，我的甜心，我的達琳，我的乖寶寶，賈生我立馬和你巫山云雨共度良宵。

這樣的語詞，鮮活調(diào)侃，青年觀眾喜歡聽，劇場效果非常好。

有種意見認為，應(yīng)把賈生的那段爬墻戲演出來，這樣有；中突、好看。我卻不以為然。劇本原先是把這段戲?qū)懗鰜砹说模珜嶋H上，演員無法照原著那么搬演。原著是這樣寫的：

一日西人子見之，凝注傾倒。女不避而笑。西人子謂女意屬己，心益蕩。女指墻底笑而下，西人子謂示約處，大悅。及昏而枉，女果在焉，就而淫之，則陰如錐刺，捅徹于心，大號而踣。細視非女，則一枯木臥墻邊，所接乃水淋竅也。鄰父聞聲，急奔研問，呻而不言；妻來，始以實告。蘸火燭窺，見中有巨蝎如小蟹然，翁碎本，捉殺之。負子至家，半夜尋卒。

雖然精彩無比，但舞臺無法表現(xiàn)，往往只能以一段沒有什么特色的調(diào)戲敷衍。這樣的戲，舞臺上太多太多。如此演出，處理得既有特點，又符合全劇的風格。

《青鳳與嬰寧》主角扮演者的表演不乏可圈可點之處。陳圣杰一人飾兩角，表現(xiàn)出唱功的優(yōu)勢。嬰寧的扮演者李文文把握住了嬰寧的性格，笑聲動人，青春可愛。

其三，該劇最重要的收獲是劇本創(chuàng)意新穎，結(jié)構(gòu)獨特。在蒲松齡筆下，青鳳、嬰寧是兩個毫不相干的人物，她們遭遇命運不同，個性迥然相異，但她們最后的結(jié)局是圓滿的——耿去病應(yīng)青鳳之求救了她的叔叔，后者為當初不準青鳳跟耿生相愛而致歉，一家從此和好。嬰寧求王子服為其鬼母移葬，王欣然為之。嬰寧次年生女，性同嬰寧，喜笑不哭。夫妻幸福圓滿。

在京劇《青鳳與嬰寧》中。編劇將兩個女子的命運都改成了悲劇。青鳳遭耿生伯父捕殺、抱女奔逃，耿生為保護青鳳中箭身亡。在生離死別之際，耿生一段深情感人的唱腔令人難忘。青鳳抱著女兒逃遁，問蒼天“為什么真心睦鄰反遭人誣陷?為什么與人和諧相處這般難?為什么真情相愛竟責為永世下賤?為什么親人被害無人肯救援?”同樣催人淚下。

嬰寧則因賈家告官被王子服及王母驅(qū)趕出門。她比青鳳更勇敢，當面指斥他們“想當初桃花叢一見鐘情猶如幻影，為什么到如今，妖艷罪、害鄉(xiāng)鄰、威狐媚、污名聲，人間不容真情在，公堂判決你唯命聽”，“一紙休書成就了你的虛名”。她毅然決定“既然是真假是非總相混，還我個天生愛笑的真嬰寧”，帶著勝利的笑容飄然遠行。

狐仙終于嘗遍人間辛酸，遺恨回歸。關(guān)于編寫該劇的目的，鄒平說：“我想通過這個故事揭示困擾現(xiàn)代女性的某些問題，表達她們的情感、思想、認識和選擇。”巧妙的是，編劇把青鳳，嬰寧設(shè)計為母女，把原著《嬰寧》中嬰寧母親托鬼母扶養(yǎng)嬰寧的情節(jié)移植成青鳳為實現(xiàn)耿生遺言把女兒托給了秦媼，意圖讓她永留在人間。不想心愿落空，嬰寧還是遠離了人間。這樣的構(gòu)思，具有很深的意味，是一種深刻的批判。這樣的構(gòu)思，造成了該劇的雙重平行結(jié)構(gòu)，是京劇中十分少見的形式創(chuàng)新。

當然，小劇場京劇《青鳳與嬰寧》的缺點也是存在的。耿去病追青鳳，王子服戀嬰寧，過程相仿，不如原著描寫精彩；兩者平行發(fā)展，推進遲緩、篇幅稍微嫌長。我相信，這些問題在廣泛的演出基礎(chǔ)上，會尋找到更好的解決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