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暑里,天雖然熱得最邪乎,但也算是莊稼人的好日子了。麥?zhǔn)樟?,油綠的春玉米剛長到一人高,正在自個兒揚(yáng)花灌漿,不再麻煩人了。春紅芋也是青青的蓋滿地,不需要再翻秧子了。麥后種的豆子、高粱、芝麻、谷子,鋤過兩遍草,也不要太煩神了。青麻最懂事,從頭到尾都不麻煩人,只要種子一落地,就東一片西一片的自個兒長,一直長到被割的那一天??傊?,這個月地里沒有太多的活計要做了,大人們就相對的清閑起來。
可這樣的七月,人們卻睡得更少。一到夜里,蚊子就像一個個纏人的女戲子,嗡嗡嚶嚶圍著人發(fā)嗲哼曲。與其被這些個惱人的蚊子纏著不得安生,還不如聽聽那嘭嘭響的大鼓戲呢。歪嘴子大鼓張雖然就會唱兩部書,《三俠五義》和《七俠五義》,但村里人真可說是百聽不厭。據(jù)說,他師傅幾十年前在村里就一直唱這兩部書,以至于村里的大人小孩姑娘媳婦,都能說得頭頭是道。
秋生是個聰明的孩子,也最愛聽歪嘴張唱大鼓了,對《三俠五義》可以說基本上能通篇連起來了。但今晚他還是老早就來了,也占了個最恰當(dāng)?shù)奈恢谩U歼@個位置不容易,近了,鼓太響反而聽不清,遠(yuǎn)了,聽得清卻看不清大鼓張那一招一式的動作了,少了些味道。
今晚的《三俠五義》說到了第十七回:開封府總管參包相,南清宮太后認(rèn)狄妃。大鼓張今兒個說得特別賣力,場子里人也都半張著嘴,喝蜜一樣帶勁地聽著??蓜傉f到“包興隔窗稟報:南清宮寧總管特來給老爺請安,說有話要面見”!夜空中忽地一道閃電,接著,就轟隆隆打了一個拖著長尾巴卻不太響的悶雷。暑天的雨落地之前,總是咋咋呼呼的,又是打閃又是打雷,扯著風(fēng)東撞西碰地把動靜鬧得很大。就像村東頭的黑貓嬸一樣,屁大點(diǎn)兒的事都一驚一乍的。書場子里的人都清楚,悶雷打了,但要下雨還得一大會兒呢。大鼓張也根本沒把剛才的閃和雷當(dāng)回事,左手持簡板,右手按著鼓面,正道白得起勁。
秋生這時卻悄不動聲地貓著腰,從書場里退了出來。他有心事,他想早早地躺在床上謀劃明兒早上的事。天晴的晚上,男人和孩子都是睡在外面的,現(xiàn)在雖然雨還沒下來,但要睡外面恐怕不太可能了。秋生把網(wǎng)床拉到東屋里,沖著門躺下了。天的動靜越來越大了,又是打閃又是打雷,風(fēng)也呼呼地扯長了聲音。風(fēng)是雨的頭,看來雨真能落下呢。秋生有些焦躁,他擔(dān)心雨真下大了,明兒早上的事咋辦呢?
雨說下就嘩地一下子下來了,瓢潑水一樣。一會兒,爹和娘還有二哥都跑進(jìn)了院子。爹進(jìn)了堂屋,一邊憤憤地罵著天,一邊嚷著讓娘點(diǎn)麥糠火熏蚊子。用濕麥糠火熏蚊子是淮北人夏天驅(qū)蚊的最好法子了。把麥糠從下面點(diǎn)著了,然后,再把灑了水的麥糠攏成一堆蓋在上面,一會兒,濃煙就冒了出來,彌漫整個屋子。人都嗆得眼淚鼻涕亂流,蚊子自然就受不了,就不再叮人了。
秋生突地咳了一聲,是堂屋的麥糠煙有些嗆。這時,娘擓著一籃子麥糠到了他的屋里。一會兒,濃煙就彌漫了一屋子。秋生又大聲咳了兩下,娘就說,“一會兒就好了,受煙的氣就不受蚊子的氣了,睡吧!”秋生含糊地哼一聲,娘就走了。
雨下了一陣子,就停了。雨一停,風(fēng)也沒有了動靜,夜仿佛經(jīng)過剛才這陣雨一沖,顯得更靜了。這時,蚊子的動靜就大了起來,嗡嗡嚶嚶個不停。剛才它們被麥糠煙熏暈了,這會煙不大了,又都復(fù)回勁兒來了,有點(diǎn)兒變本加厲地叮人,也有點(diǎn)兒報復(fù)的味兒。秋生沒有睡著,他想著明兒早上,如何拿著那十個雞蛋去趕集賣的事。用竹籃子擓吧,可就十個雞蛋,雖然下面是要墊些麥秸的,但也由于雞蛋太少而顯寒單,別人家還不知道他要賣啥呢。那就用娘的那條牡丹花毛巾兜著吧,這樣也不招眼,賣了把毛巾一攥,就單人回來了??伤幌?,這樣也不行,娘的那條毛巾太花了,似乎別人一看就知道是女人用的,一個男孩兒用女人的東西,秋生感覺有些臉紅。
思來想去,秋生最后決定就用自己的藍(lán)書包。書包是娘用藍(lán)洋布給縫的,針腳細(xì)細(xì)的,同學(xué)都說是縫紉機(jī)子做的呢。想到藍(lán)洋布書包,秋生有些得意,那就用書包吧!這件事決定了,秋生感到很輕松,就瞇了一會兒覺。
暑天的雨就是這樣,三好兩歹的,說走就走說來就來。轟隆隆又一陣子悶雷,雨又下來了,不過,沒有開始那陣子大。但睡著的秋生還是被弄醒了。醒了的秋生很興奮,他感覺天快亮了。天一亮,他就可以去集上賣雞蛋了。雞蛋賣了,他那個生長了一年的愿望就能實(shí)現(xiàn)了。秋生算著賬,雖然他是可以口算的,但他還是用右手掰著左手指,鄭重地算著。一個雞蛋如果賣七分錢,十個就是七毛錢,加上他原有的九毛錢,就是一塊六毛了。而那枝綠桿鋼筆才一塊四毛錢,買過后還剩兩毛呢。哪怕人家說雞蛋小了,不能賣七分錢,那也得六分五厘一個吧,十個雞蛋也賣六毛五啊。加上原來的九毛,也是一塊五毛五啊,買過那枝綠桿鋼筆,還剩一毛五呢。秋生興奮得坐了起來,睜開眼,借著屋外的亮光,他又掰著手指算了一遍。
那樣的一枝綠桿鋼筆,一年多來,就像一頭大牛一樣,拉著秋生的心,向前向前,就是不能停下來。語文老師在三年級結(jié)束時就說了,下學(xué)期你們就是四年級了,過了三年級你們就是高年級了,就可以使鋼筆寫字了。在這之前,他們都是用鉛筆寫作業(yè)的。用鋼筆就是一個提升,就成了一種標(biāo)志,標(biāo)志著他們是高年級學(xué)生了,是大人了。秋生想了想,可不是嗎,初中生和老師,還有那些識字的大人們不都是用鋼筆嗎??伤麖臎]有摸過鋼筆,雖然沒有摸過,但他是見過的,村里的會計天天都把那枝黑桿鋼筆掛在上衣口袋上的。有那么幾次,村上冬天結(jié)賬時,他就站在會計身邊,看他用鋼筆寫出一行一行的藍(lán)字來,清清楚楚的,比鉛筆寫的字好看多了,神氣多了。
語文老師先發(fā)的獎狀。秋生是第一名,當(dāng)然是三好學(xué)生了。上講臺領(lǐng)獎時,秋生有些興奮,雖然他每學(xué)期都是班上的第一名,他平時都不把自己的高興勁兒表現(xiàn)出來,可這一次有點(diǎn)兒不一樣。他心里想,這次幸虧又考了第一名,不然他回到家里就沒有勇氣讓爹給自己買鋼筆了。成績通知書發(fā)完了,班會一散,秋生就立即出了校門。到了家,村里沒收工,爹和娘還沒從地里回來。秋生有點(diǎn)急,看一次頭頂上的太陽,過一會又看了一次頭頂?shù)奶枴K烙嫷锟煲郊伊?,就把柴草從院子里抱到灶前,?zhǔn)備娘做飯時自己就燒火,而且在燒火時要先給娘說說買鋼筆的事。爹的脾氣像麥秸火,說著就著,這事得先給娘說,然后再由娘給爹說,把握性就大些。
娘和好面,開始在案板上搟面條了,秋生才開始生火。秋生看著娘掀開鍋蓋,兩手從案板上托著面條下到鍋里,娘臉上很高興的樣子。秋生就說,“娘,我開學(xué)就是四年級了?!?/p>
娘從筷籠子里拿出一雙筷子,一邊抄鍋里的面條,一邊說,“知道了。”見娘沒明白自己的意思,秋生感覺失望,就又說,“娘,開學(xué)我就是高年級了!”
娘吹了一口鍋上的霧氣,“俺兒多能啊,肯定能升級的,又考第一名了吧!”秋生有些高興了,往灶里填了一把柴,站起來一邊看鍋里的面條開沒有,一邊跟娘說:“娘,老師說開學(xué)都得使鋼筆了。”娘這才看了一眼秋生,笑了笑,“好了,鍋開了,出去涼快涼快吧,叫你大回來吃飯?!?/p>
秋生不知道娘聽沒聽清自己要買鋼筆的事,也不好再問了,就怏怏地出去了。出了院子,秋生就扯開嗓子,“俺大,回來吃飯了!俺大,回來吃飯了!”
爹一會就回來了,秋生趕緊給爹端了一碗面條,拿了兩瓣子生蒜。娘也端著碗過來了。吃第二碗的時候,秋生就一直看著娘,娘知道他的心事,就說,“他大,孩要升高年級了,這學(xué)期又得了個第一!”
爹呼嚕了一口面條湯,看了一眼秋生,咕噥一句,“升唄,再兩年上完小學(xué)就能回來下地了?!鼻锷湍锒笺读艘幌?,想不到這個男人會說出這句話。
“虧你還是個爹,孩回回第一,是要有出息的,開學(xué)你給他買枝鋼筆吧,先生要孩使鋼筆了!”娘有些惱怒地說。
“啥,買鋼筆,你還真把念書當(dāng)個鳥事了,咱生下來就是打坷垃的命,鹽都沒得吃,買啥鋼筆!”秋生一聽爹說這話,端起碗就走了。見秋生生氣走了,爹更不高興了,“小鱉仔子,開學(xué)就不叫你去了!”
新學(xué)期開學(xué)了,爹沒有問秋生的事,娘把一塊五毛錢的學(xué)費(fèi)給了他。秋生雖然拿著學(xué)費(fèi),可步子很沉,有點(diǎn)兒不敢進(jìn)學(xué)校。因為他沒有買鋼筆,怕老師說他,更怕同學(xué)笑話他,第一名的學(xué)生連鋼筆使都沒有。最終,秋生還是到了班上,他交了學(xué)費(fèi),領(lǐng)過新書,就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看起書來。他不想看同學(xué),尤其是怕看到同學(xué)們都使鋼筆,而自己卻沒有。事情跟秋生想像的也不一樣,其實(shí)班上只有五個同學(xué)用了鋼筆,有兩個還是舊筆,其他的同學(xué)依然使的是鉛筆,也有幾個人使的是圓珠筆。接下來的日子,秋生心里好受了一些。
開學(xué)快有兩個星期了,那天班上的劉偉卻突然說,“都來看看我這枝筆!”劉偉就坐在秋生的后一排,秋生轉(zhuǎn)過臉來,果真看到一枝綠桿鋼筆。翠綠翠綠的桿子,筆桿不粗也不細(xì),但感覺很誘人。秋生看了兩眼就轉(zhuǎn)過身來,他不想讓別人看到他對這枝筆感興趣。但他還是被這枝筆吸引著,就聽著別人對這枝筆的議論。后來,他聽劉偉說這枝筆是他姐從集上的供銷社給他買的,一塊四毛錢呢。這句話,一下子烙在了秋生的心里。
見過劉偉那枝綠桿鋼筆的第三天,就是星期日了。吃過早飯,爹娘都出工干活去了,秋生決定到集上的供銷社看看。集離秋生的村子也就四里多路,眨眼間就到了。集不大,一條東西街,兩邊是一個接一個敞開門的商店。秋生來到了供銷社,他先在門外猶豫了一下,下了一會決心最后才進(jìn)去。面前是一排裝了玻璃的柜臺,里面整齊地擺著不少東西,花花綠綠零零碎碎,秋生看著看著就感覺有些眼花。到柜臺的最東頭,他的眼睛突然一亮,綠桿鋼筆!他向前伸了伸脖子,雖然隔著一層玻璃,眼珠子還是被這枝綠桿鋼筆給拽住了。應(yīng)該是過了很長時間,秋生聽到一個甜甜的軟軟的聲音,“學(xué)生,買鋼筆吧?!?/p>
秋生一驚,抬起頭,見柜臺里面那位留短發(fā)的女營業(yè)員正看著他。他的眼光閃開了,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就用手在柜臺的玻璃上指了指那盒綠桿鋼筆。女營業(yè)員把筆遞過來時,秋生兩手搓了搓,接過來。筆翠綠翠綠的,桿子不粗也不細(xì),涼涼的在手里,舒坦極了。秋生沒敢看幾眼,當(dāng)然更沒敢擰開筆帽了,因為他沒有錢,他是來看看的,就把筆遞了過去?!安毁I嗎?”女營業(yè)員軟軟地問道?!班?,俺娘讓俺來看看價錢的。”這話雖然是在路上想過很多遍的,可秋生還是有些緊張,說出來就結(jié)結(jié)巴巴的。秋生轉(zhuǎn)身要出來的時候,女營業(yè)員說,“那就快來買吧,一塊四一支,這批貨可不多了!”
從供銷社出來,秋生就下定了決心,一定要買這枝綠桿鋼筆。而且,他還決定自個兒掙錢買,不看爹那張能滴出水的臉子了。于是,他開始滿樹上找蟬蛻。蟬蛻是有人到村子里收的,二十個一分錢。這個夏天,九歲的秋生也沒有感覺到熱,手里拿著個長秫秸,整天仰著脖子朝樹上瞅,他發(fā)瘋似的一天能跑幾個村子。到了晚上,脖子硬得難受,可一想這一天又找到幾十個蟬蛻,心里就樂滋滋的。
這個夏天,他做夢也特別多,每個夢都與蟬蛻與樹與那枝綠桿鋼筆有關(guān)。秋天到了,蟬蛻真難找了,也沒有人來收了,秋生開始最后一次數(shù)錢了。他數(shù)了又?jǐn)?shù),一分錢也沒少,正好八毛七分錢。這么說來,這個夏天他整整找到了1740個蟬蛻。不,還有幾十個沒有賣出去呢。秋生高興得要命,像得勝的將軍,心里藏了個希望,像小兔子一樣一拱一拱的,在沒人的時候總是偷笑個不停。他高興是有理由的,再差六毛三就夠一塊四了,那枝綠桿鋼筆就成自己的了。他很有信心,明年一定能買到那枝筆,不就是再找1260個蟬蛻嗎!
雖說是明年就可以買了,可秋生還是想提前把鋼筆買到手,于是,他就不停地想辦法攢錢。當(dāng)聽說集上的代銷點(diǎn)收紅芋蓋子的時候,他興奮得一夜沒睡。紅芋蓋子是能拾到的。在淮北,紅芋是主食,紅芋茶紅芋饃離了紅芋不能活,人們把紅芋切成片子,曬干了收起來,就成了一年的主要吃食了。秋天要收成的東西多,人就忙和累,在拾紅芋片子的時候那些手指蓋一樣大的,就有可能拾不凈。秋生一到放學(xué)就去地里,今天找拾一把,明天找拾兩把。
落雪了,地里再也找不到了,秋生用袋子把拾來的紅芋蓋子背到集上的代銷點(diǎn)。收貨員晃晃袋子,用秤一稱,正好十五斤,除掉兩斤袋子和一斤潮,還有十二斤。一斤五分錢,正好六毛錢。秋生攥著錢,飛一樣向村子跑去。他已經(jīng)有一塊三毛七分錢了,再差三分就是一塊四了,那枝綠桿鋼筆馬上就是自己的了。
秋生回到家時,雞都上窩了,娘也在灶屋里燒火了。村里人不說吃晚飯而是說喝剩茶。天天的晚飯都一樣,餾幾個紅芋,有時也餾倆饃。吃塊紅芋吃塊饃,再喝點(diǎn)鍋里的餾饃水,就算過去了。喝過剩茶,爹就蔫巴著臉,不聲不響地走了。秋生本來想開口再要三分錢的,這樣他就可以湊夠買筆的錢了。他知道娘是沒有錢的,一分也沒有,娘向來是不管錢的。但秋生還是想試著問問娘。他張了張嘴,正要開口時,娘卻先開口了,“孩啊,娘不好開口呢。”秋生望著娘一臉的難受樣,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就說,“娘,你說吧?!蹦锒⒅锷戳艘粫?,嘆了口氣,然后才開口,“你看你大,渾身都腫了,他不能吃沒有鹽的飯呢!”
秋生這才想起來,家里的飯已經(jīng)快一個月是淡的了。爹雖然脾氣不好,但他最要面子,從不張口向別人借東西的,更別說借錢了。家里沒錢買鹽了,就只有吃淡飯。爹是有病的,一吃淡飯病就重,渾身都腫,這一點(diǎn)秋生是知道的。一想到這些,他本打算把錢拿出來的,可他好不容易才快攢夠一塊四啊,他真的不舍得,就看了看娘,沒有吱聲。娘當(dāng)然也知道他的心事,又重重地嘆了一聲。秋生心里難受極了,眼淚忽地充滿了眼眶子。他知道爹的病,但更疼娘,他不愿意看到娘作難??赡侵G桿鋼筆老在眼前晃動,這枝筆拽著他的心,他的心咯吱咯吱的疼,疼得他把頭低了下來。娘又嘆了一聲,扶著案板站起來,走了。
秋生躺在床上,也是睡不著。爹蔫巴著臉、娘嘆著氣,都在他腦子里。筆還能再買,可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娘要是愁出病災(zāi)來,那可就是自己的罪過了。秋生是個懂事的孩子,最終他還是決定把錢拿出來,但不是全拿出來,他只想先拿出來五毛錢,讓爹去買鹽。一旦作出了決定,秋生心里就安泰了,一會兒就睡著了。天還沒亮,秋生就起來了。他來到堂屋里娘的床頭,小聲說,“娘,這是五毛錢,叫俺大去買鹽吧!”娘攥著秋生的手,顫著聲說,“好孩子,娘一定還你錢,讓你買鋼筆!”
到了冬天,鄉(xiāng)下的日子就過得慢了。秋生心里一直惦記著娘的話,可是一天一天地挨過去了,娘卻沒再提過還錢的事。秋生知道冬天娘更是沒有錢的,四只老母雞都歇窩了,一個蛋也不屙了,一家人點(diǎn)燈的煤油和鹽,都靠這四只雞呢。秋生也不好開口說什么,他只盼著這冬天快過去。冬天去了,春天就來了,春天來了,老母雞就下蛋了,家里就有活泛錢了。讓秋生沒有想到的事還是發(fā)生了,臘月二十這天夜里,雪不聲不響地就下了起來。天亮后,娘起來掃院子里的雪,一開門就大叫了一聲,“我的天爺,雞叫黃鼠狼拉走了!”聽到這一聲喊,爹也沖出了屋。雞窩門果然是開著的,一只雞就躺在雞窩門口,身子下是一片洇紅了的雪。
這時,娘已經(jīng)把頭伸進(jìn)了雞窩門子,里面就只有一只蘆花母雞了。她伸胳膊把雞掏出來,長松了一口氣,幸虧還留一只啊!娘抱著這只驚惶失措的蘆花母雞,爹就開始順著雪印子,向前找。因為大門是關(guān)著的,也許是老母雞太重了,黃鼠狼竟沒有拉走一只。被咬死的三只母雞都在院子里,只是那只白雞被吃了半個身子。這個年,秋生家算是過了個肥年,三只老母雞有十幾斤重呢??梢患胰顺缘臅r候,卻都高興不起來。吃是吃了,可春天一家的零用錢哪里去弄呢。秋生更是沮喪,娘是說過等春天了,雞都下蛋了就還他錢的。
過了正月十五,就開學(xué)了。秋生背著書包準(zhǔn)備到學(xué)校時,娘叫住了他,“孩,春天是不能還你錢了,就這只蘆花雞了。到了夏天,如果它還下蛋就都是你的!”秋生沒想到娘也惦記著這事,他心里酸酸的也甜甜的,畢竟又有盼頭了。有盼頭的日子過得就快,轉(zhuǎn)眼間,夏天到了。放暑假的時候,娘鄭重地說,“孩,娘說話算數(shù),天熱了雞都歇窩了,可你只要伺候好它,它還是能下蛋的。娘就看你的本事了!”秋生得了這句話,心里一下子又充滿了希望。母雞天生就是下蛋的物件,我還不信不能讓它暑天下蛋了!
放假了,秋生本想一邊用心伺候那只蘆花雞,一邊再找拾蟬蛻,這樣可以加快攢錢的速度??墒?,由于天落雨太少,今年竟沒有多少蟬。這個計劃幾乎就沒法實(shí)現(xiàn)了,所以他把主要精力集中在伺候這只蘆花雞上了。雞吃蟲子是容易下蛋的。他就滿地里逮蟲子,讓蘆花把蟲子當(dāng)主食。功夫不負(fù)有心人,蘆花母雞真的下蛋了。秋生捧著蘆花雞屙出的第一個蛋,蹦了起來,在那個雞蛋上親了又親。鄉(xiāng)下人雖然說“看雞下蛋陪客吃飯”是兩大美差,可秋生卻不這樣認(rèn)為,他是在等雞下蛋,不,是盼雞下蛋啊。這只蘆花母雞最終還是沒有辜負(fù)秋生的厚望,到大前天,終于下夠了十個蛋。
一個雞蛋如果能賣七分錢,十個就是七毛錢,加上他原有的九毛錢,就是一塊六毛了。而那枝綠桿鋼筆才一塊四毛錢,買過后還剩兩毛呢。哪怕人家說雞蛋小了,不能賣七分錢一個,那也得六分五厘一個吧,十個雞蛋也賣六毛五啊。加上原來的九毛,也是一塊五毛五啊,買過那枝綠桿鋼筆,還剩一毛五呢。秋生掰著手指算了一遍,又算了一遍。
雞叫三遍的時候,天就放亮了。不僅公雞咯咯地叫,母雞也跟著咕咕地叫,早起的麻雀也嘰嘰喳喳叫成了一片,村子里就蕩漾著綿延的叫聲,起起伏伏,纏纏繞繞。秋生覺得現(xiàn)在起來,也不嫌太早了,就一翻身起了床。他走出屋門,一股子雨后的清新味道讓他心情很好。他伸了伸胳膊,小心地到堂屋里去了。夜里下雨了,爹和娘就沒有往常起得早,還都在睡著。他就掐手捏腳地走到西門的糧囤前,把雞蛋一個一個地放在倒空了的藍(lán)洋布書包里。臨邁出門檻時,娘發(fā)了囑咐,“孩,長個心眼啊!”秋生嗯著應(yīng)了一聲,就出了門。
秋生的家門口,就是村子里的方塘。塘不大,卻擠滿了荷花。這個時節(jié)正是荷花開的時候,荷花本來就晨開暮斂,雨后的早晨顯得更艷了。秋生沒有迷戀這花香,快步走了過去。出了村子向東,一直向集鎮(zhèn)的方向走去。
秋生來到集上,已經(jīng)有不少人了,但都是或蹲或站的擺著攤子賣東西的人。來買東西的人倒不多。他不知道這是規(guī)律,賣東西的總是比買東西的來得早,心就有些急,怕自己的雞蛋賣不出去。他找到雞蛋行,瞅了個空地兒,蹲下來,把藍(lán)洋布書包扒開口,將雞蛋露在外面。賣雞蛋的還真不少,排了一長溜,足足有幾十個人。秋生看看左右賣雞蛋的人。有男有女,但都比他年齡大,個子也都比自己高,自己就像個塞子一樣加在中間。這么多賣雞蛋的,雞蛋又這么金貴,能不能都賣掉呢?秋生有些犯愁。但他看了看自己的雞蛋,又有了些自信,這些雞蛋可都是蘆花母雞吃蟲子下的,肯定比別人的香,那還能愁賣不出去?
人漸漸多了起來,來買雞蛋的人也多了起來。有的人已經(jīng)從旁邊人的手里買走了雞蛋,秋生心里既興奮又緊張,咋還不來買我的雞蛋呢。他正琢磨著呢,這時一個穿著汗衫的胖女人走了過來。秋生見她是沖自己來的,就趕緊說,“你看看我這蛋!”右邊一個女人就笑了。秋生突然知道自己說走了嘴,就漲紅著臉說,“我這雞蛋多好!”胖女人彎下腰,秋生知道她是想蹲下來的,可能是太胖了,不好蹲就只有彎著腰。秋生拿起一個雞蛋就站了起來,一起身,竟看到了她那汗衫里兩個白白的大奶子。他趕緊收回目光,托著那個雞蛋說,“你看看,這多鮮啊!”
胖女人直起腰,往秋生手里看了看,眼向上一挑,說,“多少錢一個?”
“七分一個?!鼻锷由卣f。
“你殺人啊!”胖女人不高興了,聲音很大地叫起來。秋生知道這胖女人是吃公家飯的人,不然不會穿這汗衫子。吃公家飯的人自然有錢,他希望能把雞蛋賣給她。秋生笑了一下,噓著聲說,“這雞蛋是俺家蘆花雞吃蟲子下的,香著呢!”
“小屁孩子,你刁著呢!吃蟲子的雞下的?沒準(zhǔn)是你偷的呢!”胖女人的話一聲比一聲高。秋生一聽這話,臉?biāo)⒌丶t到了脖子根。這時,左右賣雞蛋的人都朝他看,仿佛自己真成了偷雞蛋的賊。秋生氣得哆嗦起來,“你說啥,這是偷的,你啥憑啥據(jù)?”
胖女人沒想到秋生會發(fā)這么大的火,也瞪著眼吼起來,“咋了,小屁精孩子,不是偷的你怕什么!你咋證明不是偷的?你說!”
被這胖女人一問,秋生懵了,一時還真找不出憑據(jù),證明這雞蛋是自家那只蘆花母雞下的。秋生嘴就哆哆嗦嗦著說不出話來。這時,左右賣雞蛋的,就七嘴八舌地說,“說不準(zhǔn)真是偷來的呢!”“哪有孩子來賣雞蛋的!”秋生更急了,他沒想到這些賣雞蛋的人也這樣說自己。他猛地蹲下身,拎起藍(lán)洋布書包,大聲說,“你們等著,你們等著,俺去把俺家那只蘆花雞抱來給恁看!”
秋生快步從雞蛋行走出來,走到街中央。身后是一片笑聲,眼前是一個個怪異的目光。
帶氣帶急走路,腳下就生了風(fēng)一樣的疾。秋生感覺路兩旁的玉米棵子,也向自己的身后飛跑著。他心里只有那個胖女人和那只蘆花母雞,其它的什么也沒有了。他一定要把蘆花母雞,抱給那胖女人看??斓酱遄拥臅r候,他突然想起來,不僅會讓那胖女人看,還要讓那些賣雞蛋的也看看,讓集上所有的人都看看,看看我秋生到底是不是偷雞蛋的賊!他必須讓那些人給自己一個清白。
秋生來到自家的院門前,一腳把半掩著的門踢開了。他進(jìn)了院子,就看見那只蘆花母雞還在院墻跟下找食,它大概是在找蛐蟮吧。秋生顧不了這么多了,把藍(lán)洋布書包往地上一放,就向它撲去。蘆花雞咕咕叫著,秋生撲了一次又一次,第三次終于抓住了。這時,娘從堂屋里出來了。娘不知道秋生為什么抓雞,也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就急急地問,“孩,這是咋了?這是咋了!”
秋生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拔业男≡?,這究竟是咋了啊!”娘走過來,扶著秋生的肩也帶著哭腔問。秋生死死抱著蘆花雞,哭了一會兒,才停下來。
“他們說俺的雞蛋是偷來的!俺非把蘆花雞抱過去,讓他們看看俺可是偷雞蛋的賊!”秋生哽咽著說。
“我當(dāng)是天掉下來了呢!他們說讓他們說去,這些歪嘴子!咱不跟這些鳥人較勁!”娘哄著秋生。秋生一點(diǎn)兒依的意思也沒有,扭著身子非要去不行。娘知道秋生的脾氣,知道他這次是氣壞了,也就依了他。“那好,咱娘倆一道去,我看哪個遭砍頭的還敢瞎說!”
秋生抱著蘆花母雞,娘拎著藍(lán)布書包里的雞蛋,急急地出了家門。
眨眼間,秋生看到了路旁的那口枯井,枯井離集鎮(zhèn)還有一里路。走到枯井,集就在眼前了。
集上的人比秋生第一次來時,多多了,走路都得擠人縫。秋生也不管這些,抱著蘆花雞向雞蛋行那邊擠,秋生娘也在后面跟著,嘴里還不停地喊,“別急,別急,牛吃不了日頭!”街上的人就朝這娘倆看,自然就閃了條道出來。
一會兒,秋生就來到了雞蛋行。但這里賣雞蛋人已經(jīng)沒有他在的時候多了,有些人好像根本不知道發(fā)生在秋生身上的那件事,就怪怪地看著他娘倆。秋生站住了腳,雙手舉起蘆花母雞,突然大聲說,“你們看,你們看看,這就是憑據(jù)!誰還敢說俺的雞蛋是偷的!俺的雞蛋就是這只母雞下的!”蘆花雞沒見過這么多陌生人,就驚恐得咕咕咕叫個不停。秋生娘也舉起手里藍(lán)布書包的雞蛋,氣憤地說,“誰說俺孩偷雞蛋?有種的站出來!”
轉(zhuǎn)眼,秋生娘倆被一圈人圍住了。都伸著頭向里面看,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在圈里的人,就你一言我一語,有勸的,有問的,有議論的,有笑的,亂哄哄一團(tuán)。秋生不想再給這些人說什么,他覺得他已用這只蘆花雞作憑據(jù),向這些賣雞蛋的證明了自己。他現(xiàn)在要去找那個穿圓領(lǐng)汗衫的胖女人,她才是他要找的最重要的見證人。
秋生向外走,娘也跟著向外走。人們就給他倆讓出一條縫隙兒,他們在街中央,一個前頭抱著蘆花雞,一個拎著藍(lán)洋布袋子,一前一后在街上穿行著。秋生從雞蛋行向東走,走到頭兒也沒看見那個胖女人。他不死心,又折回頭來,向街西走。秋生雖然還沒有找到那個胖女人,可他卻像一個得勝的將軍一樣,在向兩邊的人證明著一種勝利。
暑天的集是露水集,也就是早集,露水一落地就要散了。街上的人很快散得越來越稀了。秋生和娘到底沒有找到那個胖女人,心里有些失望。秋生還有再找的意思,娘就勸,“孩,人家也都知道了,說不定那胖女人早就嚇跑了呢,咱娘倆回吧!下集再找也不遲?!鼻锷行┎磺樵?,就朝著娘說,“回也行,下集我還得來找她!我就不信她能鉆地縫里!”
秋生的村子就是集的西邊,他們向集外走去。出了集,人就更稀了,都是些匆匆往回趕的人。公社的糧站是在集西頭的,秋生娘每年交公糧時都來的。到了糧站門口,就往里面多看了一眼。這時,一個胖女人從大門里走出來了。秋生娘一驚,站住了,她對秋生說,“你看看,是不是這個胖女人!”
秋生停了下來,轉(zhuǎn)回頭一看,果真是那個胖女人!他話也不說,抱著蘆花雞就向胖女人這邊沖去。胖女人顯然是忘了在雞蛋行的事,當(dāng)秋生沖到她跟前,大喊了一聲“站住”時,她還不知道咋回事呢。
“恁,恁這是干啥?”胖女人一驚,突然想了起來。
“你這個當(dāng)官的,你差點(diǎn)把俺孩氣死,你轉(zhuǎn)眼都忘了啊!”秋生娘先開口說話。
“還敢再說我的雞蛋是偷的嗎?俺的雞蛋就是這只蘆花雞下的!”秋生得理不饒人地對胖女人大聲說。
胖女人愣了一會,突然大笑了起來??赡苁切Φ锰珔柡α?,竟笑彎了腰,那兩個大白奶子又晃了出來。她卻渾然不知,一邊笑,還一邊用右手拍著自己肥白的大腿。秋生和娘也被這女人突然的大笑弄得不知所措了,愣愣地看著,任著她笑。胖女人煞住了笑,就說,“我當(dāng)啥事,這小兄弟也真犟,我就一句話他還就當(dāng)真了!”
秋生板下了臉,“誰跟你閑諞,你今天不給俺正名,就不能算完!”
“你咋能說俺孩的雞蛋偷來的呢!俺鄉(xiāng)里人的名譽(yù)可比啥都金貴!”秋生娘也生氣地說。
胖女人見秋生娘倆真的是生氣了,就賠不是說,“都是我的錯好了吧,恁說這雞蛋多少錢一個,我都買了,要多少錢給多少錢!就算我賠罪了?!?/p>
“喂狗俺都不賣給你,俺就要你說,俺這雞蛋到底是不是偷的?”秋生不依不饒的。
秋生娘一聽秋生這樣說,趕緊開口說,“孩,可不興說話帶臟口,殺人不過頭點(diǎn)地,她認(rèn)錯了就行了!”
胖女人見秋生犟著,不肯松口,知道自己不正面回答眼前這個孩子的話,是不行的。她就賠著笑臉說,“小兄弟,我錯了,你這雞蛋是這只蘆花雞下的!這樣行了吧?”
秋生看了一眼胖女人,扭頭,轉(zhuǎn)身走了。一句話也沒有說。秋生娘倒是感覺有點(diǎn)不好意思了,就說,“這孩子脾氣犟,你多擔(dān)待點(diǎn)兒?!?/p>
秋生回頭看了一眼娘,他娘就不再說了,拎著藍(lán)洋布書包里的雞蛋,跟了上來。秋生現(xiàn)在走得不快了,那種被證明了的快感和滿足,使他心情慢慢好起來。他感覺自己今天做了一件從沒有想過的大事,他不知道自己咋會有那么大的勇氣,敢于在那么多人面前證明自己。這樣想著,心里就蜜蜜的甜。路兩旁的玉米棵、芝麻、豆子、青麻,經(jīng)過夜雨的沖洗,都綠得艷艷的,透亮的水珠盯在大大小小的葉子上,秋生覺得真是從沒有過的清新和滋潤。
這只蘆花母雞是通人性的,它也知道秋生是高興的,自己也高興起來,咕咕咕地叫著,還不停地向外掙。秋生看了一眼蘆花雞,罵了一句,“你高興啥,還不都是你惹的禍?!彪m是這樣罵,其實(shí)秋生從心里是感謝蘆花雞的。蘆花雞不就是自己的希望嗎?這樣想著,就覺著對不起它,心里一松,手也松了,蘆花雞竟趁勢真的掙脫了,飛到地上,咕咕地向前跑去。
秋生急了,也來不及想什么,就向前追去。他越追,蘆花雞越跑得快,蘆花雞越跑得快,他越追得緊。這滿地的青莊稼,要是跑丟了可咋辦。秋生一邊想,一邊向前疾追。追著追著,那口枯井就在腳下了。秋生心里一驚,感覺身子一飄,就掉進(jìn)了井里,接著就沒有了知覺。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秋生感覺自己眼前又是那枝綠桿鋼筆,翠綠翠綠的,桿子不粗也不細(xì),涼涼的在手里,舒坦極了。接著,那只蘆花母雞又來到了他的眼前。它的爪子在濕地上抓刨了幾下,就叨住了根粗大的蛐蟮。這時,紅栗公雞看到了,沖過去要搶食。紅栗公雞沒搶到,就躥到蘆花母雞身上,要行好事。秋生看在眼里,心里很不是味,配對的母雞下蛋少,他要把公雞攆跑,一抬腳,自己就嗷的一聲醒了。
這時,就聽見娘哭了起來,“孩啊,你可醒了!嚇?biāo)滥愦蠛臀伊?”
秋生不知道自己的腿摔斷了一條,想坐起身子,腿就像錐子扎的一樣,骨頭里面,咯吱咯吱疼起來。只一會兒時間,就疼得一身的冷汗。
責(zé)任編輯 苗秀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