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村里的人,大部分都是從內(nèi)地移民來的。據(jù)我母親講,他們中間的許多人,都是甘肅、河南等地六十年代鬧饑荒要飯來新疆的。這些人到了新疆以后,為了生存,有些以打鐵為生、有些以做家具為生、還有一些什么也不會,就來到村里給老鄉(xiāng)或親戚幫忙種地。當(dāng)時,新疆發(fā)展非常快,外地過來的人也非常多,這些人到了新疆以后,要住房子、要生活,所以生活中的那些有一技之長的人,就顯得特別奇缺。即使他們中的許多人,一技之長并不怎么樣,村里人都認(rèn)了,他們常常站在這些“能工巧匠”粗劣的作品前,遺憾卻又無奈地說:沒辦法,誰叫我們自己不會呢!新疆的戈壁灘把新疆人的心胸,也陶冶得博大精深,有些在外省人眼里看來過不去的溝壑,到新疆人這里就變成坎了。
村里人來得多,需要匠人的地方就多,時間長了,大家你拉我,我拉你,一家?guī)б豢诘卦谖覀兇謇镒∠聛?,打著“匠人”的旗號做一些質(zhì)量不達(dá)標(biāo)的活,等待村里給他們報戶口。這些人中間,真正可以稱上匠人的人很少,村里一旦給他們落上戶口,他們立即還原本性,變成一個個地地道道的種田人,扛著鐵鍬,很地道地跟著我們村里的人下大田種地。因為他們知道,戶口一旦報上,村里的人包括村長,誰都沒有辦法把它拿掉。
時間長了,這些人就慢慢變成了我們村的人,由于心理孤單,他們對故鄉(xiāng)和故鄉(xiāng)的親人,有了一種遠(yuǎn)距離的思念,這些思念再加上自己在外地漂泊的辛酸,使他們對家鄉(xiāng)和家鄉(xiāng)周邊來的人,產(chǎn)生了一種愛屋及烏的情感。這些情感逐漸以認(rèn)親的方式展現(xiàn)出來,最后愈演愈烈。村里的農(nóng)活一般是忙半年之后,又開始閑半年了。那時候,村里沒有其他的娛樂活動,一般情況下,男人大都湊到一堆喝酒掀牛臼。女人沒事情了,就拿雙鞋底背著娃娃,從東頭走到西頭。說是串門子,實際上是在炫耀親戚。那年代,如果碰到一個來找“事情”的人,親戚多的人家只往自家地埂上一站,高呼一聲,光那些從遠(yuǎn)處往這里跑著的親戚們的陣勢,就足以讓那些親戚少的人家,嚇得魂飛魄散,望風(fēng)而逃了。
每逢過年過節(jié),村里親戚多的人家,更是揚眉吐氣,親戚們中間相互做了好吃的,打幾斤散酒,你叫我,我叫你地輪流坐在誰家的熱炕頭上,就著一盤豬肉炒酸菜揮舞著胳膊一杯杯地劃拳喝著,直到他們中間的兩三個人嘴里叫著:“我沒有醉!我沒有醉!”地倒在炕上,其他的人才站起來,從門后立著的那條沾滿半截泥土的條帚上,折一截條帚蘼子,去掉臟的部分,一邊剔著牙,一邊糟蹋著喝醉酒的人,歪歪斜斜地出門去了,到了半路上,被路邊的一個土坎絆了下,便趴在地上呼呼地睡過去,直到親戚或者家人找來,攙回家去,睡到第二天早晨,也不知道自己昨天晚上喝了多少酒。
家里的親戚多了,孩子出去拜年得來的東西,和男人出去喝酒的次數(shù),就比親戚少的人家多得多。這時候,親戚少的人家就坐不住了,他們常常拉著老婆孩子,提上禮物行到村里其他人家,七大姑八大姨的拉來扯去,這樣,一些本來不是親戚的人家,也變成了親戚。有些人家實在找不到親戚了,就把自己家的一個孩子拉出來,找一個關(guān)系好的人家趴在地上磕個頭,叫一聲干爹干媽。下午,大半個村里的人,就都成了他家的親戚。當(dāng)時,村里還不流行計劃生育,每家的孩子沒有十個就有八個,再加上他們自己的親戚……
有的時候,碰到一個地方出來的人,別人問起來為了省事,就直接告訴他們:親戚。于是,親戚這種東西就在村里慢慢地蔓延開了,以至于后來,村里的人見了面,都以親戚的相互稱呼。外面的人聽了,還以為是真的親戚。久而久之,真親戚和假親戚在村里人的眼中,也分不清楚了,外面來的人搞不明白他們的這種關(guān)系,只能自嘆不如地長嘆一聲,用極羨慕又嫉妒的語氣說,新疆人的親,扯拉秧的根。意思是既多又雜,不容易弄清楚。
有一年,我們家一個外地親戚來我們村,因為不知道我家的房子,所以,他一進村就開始向別人打聽我家的住址。當(dāng)時,我們家村里的另一個親戚,剛要出門去鎮(zhèn)上辦事,聽了我家外地親戚的述說,立即轉(zhuǎn)過頭,帶著他往我家的方向走。這時候,村里的太陽已經(jīng)開始涼了,下地的人扛著工具陸續(xù)往外走??匆娢壹矣H戚領(lǐng)著一個陌生人,他們都忍不住好奇地停下詢問。這一問不要緊,我們家的親戚在路上又認(rèn)識了許多親戚。于是,這些拐彎抹角的親戚全都回過頭,跟著我們家新來的親戚一起向我們家走,他們要把這個消息,告訴我的家人。
當(dāng)時,我母親剛剛吃過飯,收拾著喂我們家的那頭小黑豬,突然聽到門口傳來許多人的腳步聲。她打開門,發(fā)現(xiàn)我們村里幾乎所有的人,都扛著工具一起站在我家的大門口。母親嚇壞了,以為又是我們家的哪個孩子不小心惹了禍,把全村的人都得罪了??吹轿夷赣H受驚嚇的樣子,來找我家的那個遠(yuǎn)方親戚忙走出來,把這些親戚介紹給我母親。
我家的親戚突然又增加了許多,因為在蓋房子的時候,我爺爺沒有想到過我們家有一天會有這么多的親戚,所以,我家的屋子就沒地方坐了,母親只好把他們讓到院子。院子的東西多,有木頭、凳子和老羊皮,母親把這些東西全讓給親戚以后,還是坐不下。他們只好順勢蹲在地上或者坐在我們家的大門墩上,有幾個年輕的,干脆坐在我們家大門外面的豬圈上,把我們家豬圈的墻壓倒了,我們家的小黑豬跑出去,害得我和姐姐找遍了村里所有的玉米地,才在村頭撈壩里找到它。它全身粘滿稀泥,我和姐姐費了九牛二虎的力氣,才把它弄回家,身上沾滿了豬身上的黑泥巴。家里的親戚來了以后,我家那口可以做十幾個人飯的大鐵鍋派不上用場了,我母親只好去到村里,借來了那口做一次就夠全村人吃飯的大鐵鍋,做了滿滿的一大鍋米飯……這天晚上,我看見許多人拿著碗吃飯。我跑過去也想吃一碗飯,母親卻為難地伏在我的耳朵邊悄悄地說,飯不夠了,讓我等別人吃過了再來。
我和姐姐的肚子餓得開始疼了,那些人的飯還沒有吃完。我父親只好再借一個鍋,又做了一鍋面。我和姐姐一起捂著肚子,看媽媽和村里的那些女性親戚,不停地往借來的一摞摞大瓷碗里盛著飯,流著口水睡著了。等我們醒來,已經(jīng)是第二天早晨了,空蕩蕩的大院子里,我看見母親一個人站在門口臨時壘起來的大鍋臺前,疲憊不堪地把前一天借來的碗筷往干凈清洗。親戚的這一趟來訪,吃完了我家一個月的大米和面粉,我家掛在房頂上的那個饃饃筐里,終年裝著一些顏色金黃的玉米面發(fā)糕,我和姐姐一拿到手中,胃里就開始往外冒酸水。
村里的親戚多了,反而顯得有些不親了,有時候大家見了面,寒暄的話題也不多。我們鄰地的一家兩兄弟,因為寡母的原因,結(jié)婚以后一直住在一個院里分鍋開灶。剛開始,兩家的媳婦只為誰家的雞,多吃了誰家的幾口米之類的小事鬧不愉快,之后又為了誰家的豬跑出來多吃了誰家的一口豬食發(fā)生口角,最后發(fā)展到相互偷拿對方的東西。剛開始,兄弟兩人誰都不在乎,他們總是勸回自己的媳婦了事??蓵r間長了,在老婆的枕頭風(fēng)下,兄弟兩人也開始產(chǎn)生矛盾了。
這一年的秋天,兩家為灌一茬冬麥水,弟弟提前五分鐘挖開了哥哥攔水的壩,哥哥發(fā)現(xiàn)以后,扛著鐵鍬沖過來,兄弟兩人跳進水渠打得你死我活,最后還是母親和村長過來把他們拉開。前來圍觀的人看見兄弟兩人的臉上滿是血跡,母親給他們擦干血跡后發(fā)現(xiàn),弟弟的嘴里咬著哥哥的半只耳朵,哥哥的嘴里,是咬著弟弟的半只鼻子……村里人都想不通,不就是五分鐘的時間嗎?哥哥地里少了這五分鐘的水,也不會少長多少麥子,弟弟的地里多澆了這五分鐘,也不可能多收幾斗麥子。
從這以后,兄弟兩人各自蓋了自己的房子,搬到村子的兩頭,誰也不再想見誰??伤麄兊牡厥沁B在一起的,每天太陽出來,他們還得在一塊地里除草追肥,誰想看不見誰都不容易。為了表示他們的憤怒,兩家大人或者孩子碰了面,相互都不說話。這可急壞了他們的老母親,她三十歲守寡,把兩個兒子像心肝寶貝一樣捧在手中,看著他們長大,又給他們?nèi)⒘讼眿D……本來希望他們愿不愿意,每天都必須在地頭或者地尾見面,盡管大家相互之間不說話,但母親卻慘了,她因為年紀(jì)大,不能下地干活,想看一下兒子或者孫子都非常不容易。她去大兒子家,小兒子不高興,她去小兒子家,大兒子又不高興。這樣拉來扯去,母親也跟著生氣。有一次,在經(jīng)歷了一場規(guī)模很大的爭吵之后,母親一氣之下喝了半瓶農(nóng)藥死了。按村里人的規(guī)矩,她的兒女要全部回來,跪在她的腳下給她辦理喪事。兄弟兩人這時候就是有天大的仇恨,也不能放下母親的事情不管。
在村里人和村長的勸說下,兄弟兩人一起來到母親的房間,看著沒有呼吸的母親,他們突然痛哭不已。村長和村里年長的老人說,有什么過不去的山海關(guān)?都是從一個娘肚子里掉下來的,他占點便宜你吃點虧,能少了多少東西?母親死了,你們還得帶著老婆孩子一起跪在棺材前哭,一筆寫不出兩個姓來。兄弟兩人這才明白過來,但已經(jīng)晚了,他們只能跪在母親的腳下哀哀地哭著,誰也喚不回母親的生命。
親戚多了,什么怪事也就跟著出來了,他們中間,你偷我一點東西,我拿你一點東西,比起別人,干起來更方便。有的時候,連父母兄妹都不例外。他們說,三要不如一偷。有一年,我老家來了親戚,我父母親好吃好喝招待了他們半月。走的時候,還把我家一個很值錢的大頭皮鞋,藏在行李里拿走了。當(dāng)時,我母親氣壞了,發(fā)誓以后再不認(rèn)這個親戚了。我們家這個親戚就從此以后,消失在我們的視線中,到現(xiàn)在我的父母都老得走不動路了,也沒有見他們再過來看過。
村里的日子過得窮的時候,這些事情層出不窮。氣量大的人家知道了,也不說什么,但是如果碰到一個氣量小的人家,就會老婆領(lǐng)頭,男人和孩子跟在后面,找到人家大罵一場。可這種東西往往又無法對質(zhì),最后兩家親戚只能傷了和氣,你罵我一句,我打你一拳,從此斷了來往。也許過好多年,他們在某個地方或某人家的飯桌子上吃飯,突然想起許多年前他們吵架的事情,兩人都不好意思,相互說些道歉的話,又重新和好了,以后又像親戚一樣來往到老。但有些親戚就沒有這么幸運了,他們往往因為一件這樣的小事,一輩子走路都繞著,不再有相互坐在同一個炕頭的機會,當(dāng)然也就沒有機會說其他的人。
一年秋天,我們山上的一個親戚來信說,他家的土豆因為種子沒有買好,秋天長出來的果實太小,在村里賣不出去。他請求我的父母親,容許他雇個車把土豆拉到我家,讓我的家人幫助他賣掉。因為他和我的父母都知道,他一家老小必須靠這些土豆換些錢,度過冬天最漫長的歲月。而我們村里,又從來沒有人愿意種土豆。父母是個軟心腸的人,聽了人家的處境,當(dāng)場讓我們家的老大回了一封信,讓他把土豆拉來。
土豆倒在我們家的院子,我父母親才傻眼了。原來這些土豆個個小得像我們在樹上掏的野鴿子蛋。沒有辦法,父親只好把我們村里的親戚請來,讓他們幫忙給想辦法。沒想到村里的親戚來了以后,不但不幫忙反而個個對種土豆的人說風(fēng)涼話。他們有人說:這樣的土豆,你還費工夫挖它干啥?不如放在地里讓它第二年接著長,說不定長得比南瓜還大呢!還有人說:這哪是洋芋呀,分明一堆石頭蛋子嘛!
我父母親著急了,土豆再小,也是人家用來指靠生計的東西,不賣掉,人家一家老小冬天怎么生活?親戚不好說,我父母親得說。于是,他們只好跟在人群后面,討教賣土豆的主意。一個親戚冷笑一聲說:這么小的洋芋怎么賣?拿去喂豬,豬都不一定吃。親戚中其他人立即跟著迎合。
種土豆親戚的意志被徹底瓦解了,他只好賠著笑臉,既然不好賣,各家就拿個東西裝一點回去,喂雞喂豬的,也算親戚一場。親戚們聽了,立即跑回家,動員老婆孩子推著自行車、拉拉車來到我家,一下午的工夫,一車鴿子蛋大小的土豆都被他們拉回家了。他們又把這些土豆當(dāng)作人情,送給親戚之外的親戚。一連幾天,我們村里家家戶戶的門前,夜夜點燃一堆篝火。煮土豆和烤土豆的香味,終日在村子上空回蕩,親戚們之間見了面,打個嗝噴出來的都是土豆味。
山上的親戚不但沒有賣掉土豆,還多花了一趟雇車的費用。我父母親怕他回家沒東西過年,就動員村里的親戚們,一家給了他一點玉米面粉。這些玉米面粉合起來裝了一麻袋多,父母親幫著拿到長途汽車上,那個親戚又多花了一個人的車票錢,才把東西拿回家。那個山上的親戚從此以后,再也沒有來過我們村,偶爾在其他親戚家碰了面,相互也不再提當(dāng)年賣土豆的事情。那些土豆像一個個惡夢一樣,留在山上親戚的記憶中,直到他離開這個世界。
親戚多了,親戚和親戚之間的層次也就漸漸地被劃分了出來,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親戚和親戚之間的交往,也有了親疏之分。這些交往,往往疏忽了親戚之間應(yīng)該有的親緣和血緣關(guān)系。有些本來不是親戚的“親戚”,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交往成了親戚,一代甚至過了兩代,他們依然像很親的親戚那樣走動著,一直到大家的頭發(fā)全都白了,相互還坐在一張桌子上,像一母所生的親兄妹一樣,說著他們年輕時候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一些事情,相互喝著酒調(diào)侃,而坐在他們身邊的小輩,等他們?nèi)ナ懒撕枚嗄暌院?,都弄不清楚他們之間的這種親戚關(guān)系,所以,只能跟著他們的程序,繼續(xù)往下延續(xù),感情越延續(xù)越深。有些真正有血緣關(guān)系的親戚,反而因為話不投機,在平時的生活中來往越來越少,最后變成了陌路人。許多年之后,在村頭或者村尾碰了面,相互都不認(rèn)識了。
責(zé)任編輯魯書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