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虛的遺址朱光潛

不是我輩的無知就必是我輩的謙虛，決不是因為當年“文革”落下的集體仇恨的種子再次萌芽，而使這些舊事銷形匿跡。我站在朱光潛故居遺址上時有了這樣的猜測，爾后為作為一名與先生百余年后的同鄉(xiāng)后人深感羞愧。作為對先生的景仰和祭奠，對這位學貫中西的我國近代美學的奠基人之一的朱先生，我尋跡于此已經(jīng)太晚了。在桐城中學東側(cè)的科技大樓和食堂之間的一塊鋪著瓷磚的空曠場地上，先生的故居悄然遁去，時空沒有把歷史的遺跡珍存下來，而是逼著后人去作無窮的想像與勾勒，正如先賢已逝，我們只能從蒙著塵垢的圖書館的書架上再來翻檢先生的《詩論》、《西方美學史》和《文藝心理學》等學術(shù)專著了。一個人將自己釘在學術(shù)的十字架上投擲了一生的消磨，最終將呼吸與心跳化入了文字。這是多么謙遜的折疊自我的行為，這不是放大自己，是冷寂的時光歷煉了靈魂的文字，依然彌散著儒雅和曠達的蘊藉力量，于人類的心頭潮水般漲落不定。

桐溪橋斷流了。滄桑巨變就是把一條千萬年不變的標志性的活水變硬，這硬的是一條水泥鋪成的寬闊車道，學生們是不知道這路曾是溪的歷史，更不知曉在這條溪水的邊緣有著三進木穿枋、帶著江淮特色的冬暖夏涼的古舊老屋，屋子里的那個每天晨誦的少年走出了桐溪塥，走出了一個為外人驚嘆的世界，在漢口、香港、倫敦和巴黎不知春秋地做著人生的功課。這里仿佛有一個暗示，這個做了一輩子教書匠的學者是如此無所乞求地把對故土的眷戀交給了故土——房基最終讓給了學?！@是一個更讓人覺得錦上添花的圓滿結(jié)局，所以我又因為看不到這里的舊址遺存而遺憾時反倒獲得了另一種的滿足。對于終生從教又畢生在美學上集大成者，這豈不是他豐厚的人生旅途一朵綻放的意外小花?同樣散發(fā)著先生德馨溢遠的永恒氣息。

東晉大書法家王羲之在他的《蘭亭集序》中慨嘆人生如俯仰之間那樣短促，追求的是心滿意足淡忘于身體的那份快樂，在宇宙之大物類繁盛的大千世界里找到讓耳目盡享歡樂的不為羈絆的是片刻快慰，甚至對莊子的“一死生、齊彭殤”表達了迥異的觀點，認為把生存與死亡看作一樣是荒誕的，把長壽和短命看作一樣是虛妄的，但我認為莊子并非像人們所認可的那樣永遠的虛無，而是在恒常宇宙觀之下對古今同理的物事作絕對肯定，只要切取時空里的任何一個截面，最終莊子的這種思想何等極致并原貌地再現(xiàn)著真實，而王羲之的反撥也恰是在當下的某個時段特定情形下的某個結(jié)果，對于具體事物的生發(fā)過程或一個人的命運輾轉(zhuǎn)，無疑他是可信的，怎么能說長壽與短壽的人是一樣的呢?怎么能說活著與死亡是相同意義的呢?然而就生命的質(zhì)量而言，孔子講的就是“朝聞道，夕死可也”的道理，所以這又是從抽象與宏觀的角度去看的，雖死猶生，雖短猶長，尺有所短等終是講的這個道理。朱光潛在他的關(guān)于人性美中就是把生活的諸多點滴熔鑄于極恬淡的思想中予以闡述，娓娓道來如溪流潺潺春風撲面，一直滲透進平民的胸懷，他的道理從不玄奧，通俗曉暢，滋潤心田，樸素真切，情理交融。所以他的人生觀絕不像莊子那樣玄宏也不比王羲之那樣簡白，其實二者所闡發(fā)的正是同一個主題的兩個不同方面，實際上是互補的、豐富的，沒有一絲批判的痕跡。而朱光潛先生的美學思想?yún)s完全融通了這種高闊深遠的內(nèi)容，但他更多的是隱去了空洞的說教，卻以具體豐富、直面生活的曲折來映證它的偉大。對于理想的不可企及狀態(tài)他是從容樂觀的、踐行合一地去抵達，甚至喜歡它的不完美或者殘缺的存在，承認它們之間的必然差異?！拔覀兯拥氖澜缡峭昝赖模鸵驗樗亲畈煌昝赖??！驗樘热艏露急M美盡善了，自然沒有希望發(fā)生，更沒有努力奮斗的必要。人生最可樂的就是活動，所生的感覺，就是奮斗而得的快慰。這個世界之所以美滿，就在有缺陷，就在有希望的機會，有理想的田地，世界有缺陷，可能性才大?！薄@是足可給人看到希望并充滿信心的促膝交流，不在生活以外別求生活方法。這是他的務實和對當下的緊扣，不給自己留下空談落寞的懺悔，而是給創(chuàng)造注滿動力和奮斗的誘惑。“世界少我一個多我一個，或我時而幸運，時而受災禍侵通，我以為這樣無傷天地之和。你若問我，人應怎樣生活才好呢?我說，就順應自然所給的本性生活著。像草木魚蟲一樣。你如果問我，人們生活在這幻變無常的世界究竟為著什么?我說，生活就是為著生活，別無其它目的。你如果問我埋怨天公，說人生是多么苦惱啊!我說，人們并非生在這個世界來享福的，所以那并不奇怪。”由此可見他在回答人生的困惑時，是何等的豁達自信，沉穩(wěn)練達，故而他作為一介平民學者，最終成為一代學術(shù)宗師，睿智澄明，其學問人品并受推崇，對于生活的領(lǐng)悟極精微又極精明的見解，顯示出視越古今、先哲同見的大家風范，毫不足奇。

只是那些莘莘學子，日夜苦讀，每每于放學鈴聲響過，穿越這片遺址的磚面時，可曾想到已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又載負了一重不可推卸的使命?

才高憎命達方以智

一幅尺素，滿紙煙云。天崩地裂間，蒼茫 大地山雨橫掃，似要在頃刻之間滌蕩這個世界的污泥濁水，似要借電閃雷鳴的狂暴還人間一輪新的平靜與清明。是誰在方寸紙墨之上要作如此撕裂靈魂的苦痛宣泄?他就是遨游在四百年前南京城的桐城士子方以智，就是那個曾經(jīng)走過家鄉(xiāng)的欞星門，跨過狀元橋的風流少年，就是那個后世以“百科全書式”的人物稱著的大學者。他的顛躓挫頓和最難將息又立志奮起的一生，給后世留下幾多嘆惋，幾多痛惜。他的博聞大雅高風亮節(jié)的大家風范永遠昭示來者，在十七世紀的世界科學史上熠熠生輝永不磨滅。

我僅是一個偶然的機會，在鄉(xiāng)村畫家孫書正的書評里讀到了方以智生前的一幅畫。當時就百思不得其解。這樣一個在大明王朝官聲顯赫的望族，其祖父方大鎮(zhèn)父親方孔炤都是朝廷命官。且不說自幼就有良好的國粹文化教育熏陶和豪門大族所應有的社會地位的龐大優(yōu)勢，就其本人也是因天資聰慧而一路平步青云，二十九歲中進士并列入庶吉士、受翰林院檢修，可謂仕途坦蕩，前程無量，為什么竟有對世界抱著那樣一副內(nèi)心的碎裂和失望的忿懣?畫面上，樹冠是團團烏云，樹干與枝是瞬間穿透烏云的閃電。他的資本還不止這些，三十歲前他舉重若輕的兩部重要著作《通雅》、《物理小識》就足以使他在世界科學史和哲學領(lǐng)域獨領(lǐng)風騷，其在哲學自然科學上的巨大貢獻已不容置疑了，作為一個有著樸素自然觀的唯物主義哲學家，對老莊哲學的批判性的繼承，把學術(shù)分為社會科學、自然科學、哲學(通幾、質(zhì)測、宰理的劃分），對光學原理的探究等，都具有劃時代的意義。他在自然科學上的某些發(fā)現(xiàn)，甚至比歐洲科學家早七百余年。無疑，他是個天才式的人物，也是個充滿魅力的人物?！白杂鬃x《四書五經(jīng)》，六歲讀文史，七歲能吟詩，九歲近平仄，十歲習劍藝?！币涣柲甑闹星镏?，年方九歲的方以智同家人聚在庭院賞月，頑皮的方以智禁不住許多食品鮮果的誘惑即動手去抓，姑姑方維儀便欲難一難侄子，出聯(lián)試他才氣，條件是要能對出來，桌上的東西任其享有。姑姑隨即出了上聯(lián)：“菱角雙尖，鐵裹一團白玉?！币灾遣患偎妓骷磻溃骸笆癃毜伲\包萬粒明珠?！痹趫龃笕藷o不稱絕，姑姑更是興高采烈，雙手捧上菱角石榴讓神童吃個盡興。文韜武略，建功立業(yè)，兼濟天下，不止是方以智的家族所望，也是他本人的志向所歸，更是桐城士子們苦讀詩書，砥礪才華，一心報國的抱負所在。也只有當他們走過人生坎坷之路，心里的建功理想在特定的朝代殘忍的現(xiàn)實面前冷凝之后，一切都平靜下來，才有了真正的自己。

方以智多極的人生狀態(tài)是封建皇權(quán)制度下所有知識分子命運的縮影。命途多桀，顛撲躓頓，起落無常的人生遭際終使他有了必然的選擇。大明江山在風雨飄搖中誰又能挽狂瀾于既倒?大勢已去，國破家亡的國運誰都看在眼里，李自成大軍突進，清順治三年，明朝的殘余勢力還在拼命掙扎，在茍延殘喘中，方以智見桂王朱由榔的軟弱膽小難成氣候掛冠而去。后遭福王身邊馬士英、阮大鋮以撲殺東林黨人為由的譖越迫害，被迫流亡嶺南廣西等地。而正在興起的大清同樣不會接納這樣一個受明恩澤的遺民。尤其在政局尚未穩(wěn)定的時機，康熙帝最敏感也是最大的心頭之患就是剪除明朝的殘渣余孽。而朱三太子往往借佛門寺廟和復社為基地從事政權(quán)纂奪活動，盡管方以智已是一個遁入空門的人，這就注定他的災難無以幸免。同時“三藩之亂”因一個方學詩的人被康熙誤聽為方學士而禍起，被追拿捉殺已成定數(shù)，天網(wǎng)難逃。他最終被江蘇富戶蕭孟告密，這似乎都是一場游戲，事實上，方以智即使逃入佛門仍然也不能避開政治降給他的厄運。當復社的力量在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時刻分崩離析，有人歸順李自成，有人轉(zhuǎn)身伺奉清廷，方以智揮手相向作別，他唯一的選擇是托缽空門，嘯傲山林，做一介布衣無牽無掛，除卻煩惱，做自己的學問，探究天地萬物，物我兩忘于世外?！拔釟w則負君，出則負親，吾其緇乎?”可見他的貞潔操守已逼他于死角。

早在崇禎執(zhí)政期，宰相范景文薦其為官，皇帝在德政殿召見對他的才識十分賞識他卻無意仕途。而李自成兵臨城下，對他進行毒打見出踝骨時依舊不屈。清兵在廣西樂平捕之后蛟鱗召之以頂帶花翎或一柄鋼刀供其選擇時，他毅然取刀，震服清帥，放釋他云游四海衣缽磬鳴。

遙想當年，那紛亂的南京街頭，雖是燈紅酒綠，聲色犬馬，歌舞升平的太平盛世的假像仍沒被戳破時，一個叫方以智的狂士因懷才不遇，郁悶寡歡，空有曠世奇才卻無用武之地而放歌縱酒，晨昏相伴。秦淮八艷的脂粉名妓的才識和體溫，她們青春的玉體和典雅是否給我們的才子以稍似安息的平和寧靜?瞧，那個風流倜儻才華橫溢滿腹經(jīng)綸抱負遠大的方以智踽踽于街頭，“往往酒酣，夜入深山，或歌市井，旁若無人”，時人視他為狂生，他也以狂生自詡，他在痛苦的自戕中殺死理想和靈魂，他面對濁渾的塵世放縱自己的身體，他要把自己的靈肉撕成一瓣一瓣的花朵，他要把一腔熱血燃成一根根帶血的草芯，他消磨的是報國無門的塊壘。他在詩集《流寓草》中用得最多的一個字就是“狂”字——“難道讀書千萬卷，只宜努力作狂生?”他不是真的想顛狂一生一世，而是要找到一個實現(xiàn)大志的平臺，而這個大志就在明末政權(quán)的激烈碰撞下被擊個粉碎。玉碎瓦不全，紅塵中莫能，那么在紅塵之外應該有他一席之地吧?他不再侍君，決然割斷血脈親緣，想要真正地獨立于世間活出一個真切的自己，研究天地萬物自然的規(guī)律，窮盡自己對世界的看法，六根清靜地去寫他的著作。不再對經(jīng)世致用的皇上抱什么濟世救民的幻想了。他是多么自信啊!他知道自己的力量?！鞍压沤裰型獾闹R烹炮于一爐?！彼摹端幍嘏谇f》、《學易綱宗》、《周易周象幾表》、《性故》等相繼問世?？墒?，政治就是這樣殘酷，就是那樣卑劣，皇權(quán)的眼里只有自己的家天下，卻無視一個改變社會文明進程的學者。因為少一個也無關(guān)痛癢!

我冥想改名為吳石公的方以智，頭戴斗笠，身背山鋤，足踏芒鞋，挎著竹簍，布衣薄衫，在嶺南的山坡上挖藥，集鎮(zhèn)中賣藥為生，世人怎么知道他就是一代大家，“一個生有異秉。年十五群經(jīng)子史略能背誦，博涉多通，自天文、輿地、禮樂、律數(shù)、聲音、文字、書畫、醫(yī)藥、技勇之屬。皆能考其源流，析其旨趣”的一個天才式人物呢?他的苦難與不幸，他的慘痛與悲愴是那么不公平地刺痛了人們的眼球和心靈!在那個晦暗不明的夜晚，我和衛(wèi)東兄踽踽盤桓在方以智降生的那三進木樓的院子里，這個叫瀟灑園的地方，已經(jīng)在歲月里沉寂暗淡了許久，破敗的園子像他隱去的故人，一再引起人們的注目，匆忙的腳步不會在這個紛繁的高分貝的市聲里駐足。斯人遠矣，一代名流大家，一個杰出的桐城士子，其風流被時光收藏，它并沒有離去，在日月垂光的夢醒晨曦，還會發(fā)出讓世人驚嘆的嘯聲。

從方以智浮山的墓地歸來，我寧可相信這樣的結(jié)局：不是害腫瘤而坐死在零丁洋，而是只求死神快快帶走他的魂魄，因為那樣子不符合他的性格。對于一個屢屢遭辱為朝廷所不容的志士，面向心胸氣量卻不比一個學者寬廣的清王朝，他有什么值得茍且與眷戀的呢?既然空門都阻不住一只黑手向生命的勒索，不如歸去，做文天祥第二，要留取丹心，豈可惜粉身碎骨乎?

茅草堰的替身何如寵

一條引水渠藏在深秋的野茅草里。說“野”皆因為它的深，荒疏和繚亂，被秋風擊打或被野兔狐貍獾狗踩踏后的有些倒伏，說不定還有硬刺的荊棘叢，那直挺挺的枝條和精心排列的骨刺真像衛(wèi)士一樣虎視耽耽來犯的敵人——當然這是一種假想，茅草堰的敵人當然是天災，可是對于這樣的強硬對手所能做到的則是順時應變，茅草堰即是，明朝的一任宰相何如寵就是這故土上的騰達者，作為故土的驕傲或在風雨蕩滌中由著時勢的變遷，衰微者一一似堰壩上的果子落去了，而紀念他，能約略見證一個發(fā)跡者良知的便是它——茅草堰。

自明以降，當?shù)匕傩罩恢袀€茅草堰。這是大家叫出來的，這條土渠的開引只有千米長，現(xiàn)在已成舊跡，是對一個歷史細節(jié)記載的實物而已，雖然偶在災年還在為部分農(nóng)田擔任引水的任務，可是它實在僅作一個象征，在資本萌發(fā)的大明，農(nóng)耕仍是民生第一要務。今天，人們雖然沒放棄農(nóng)業(yè)，但有了先進的抗災手段和更加快捷的抗災辦法，宜林或宜農(nóng)的土地更科學合理的完成配置，于水的需要就有了更靈活的應對。不過，這不等于茅草堰的存在是一種目力之短見的象征，茅草堰是一種不可或缺的過渡，缺其就不是已逝的那個時代，或時代內(nèi)容在某些時間的細節(jié)場景中變成另樣。何如寵的回報鄉(xiāng)梓情懷就將被歷史煙云吞沒。如今人們通過茅草堰去認識何如寵，在一千年前，人們是如何因為他的慷慨修渠而感恩戴德于茅草堰啊!這，完全是可以想像得到的。

人們將平淡的名詞給了它，配這條水渠的也只能這樣，不肆喧嘩。即使舉辦個什么節(jié)喧鬧一番也不過分，但總顯出開渠者的作秀，凡作秀都是心術(shù)不軌別有圖謀者的所為，作為一個歷盡蒼桑者，如果還去作秀，誰還以為他是在幼稚天真中耽于輕浮呢?這好比有些捐助者，動機的最終指向可能不是幫助那些應該得到幫助的人，而是通過幫助別人這一行為而達到自我眩名乃至升遷的目的。同樣做一件事，有人真做，則另外的一個人可能就是通過做的事實而實現(xiàn)自己的假，以帶給他最大化利益，要假賜予他個私狀態(tài)下掩蓋邪惡的理想。從迄今所獲的關(guān)于如寵的資料看，也僅是廖廖幾行。他的生卒年月無從查考了。他不會在給家鄉(xiāng)父老受天災捐資開渠時取一個有文彩且含義高深的名字，也就不足驚奇了。當今的人們就不這樣看，捐一點物要把宗姓大名刻進功德碑，或是在媒體上翻江倒海，要給自己政治榮譽和社會地位，一句話，還是交換，還是做生意，并且只賺不賠!這還算好的，更有甚者只顧中飽私囊，用鄉(xiāng)村俗語即是“金鉤子甭想掏出一個子兒來?！被颉吧n蠅都叮不著他的一粒飯?！笨梢娝阌嬍呛蔚鹊母呙?。每年各地編《年鑒》，隔幾年修次縣志什么的，你都能體會這種鉆營之苦的風尚。有些政協(xié)委員、人大代表等這樣的身份，就是有來歷的。什么評優(yōu)評先，暗中貓膩不尊重民意，何如寵呢，可能沒什么大功績，沒出什么彩，朝野上下關(guān)于其人其事沒在家鄉(xiāng)弄出什么聲響，也可能他就是那么一個務實而不愛鬧動靜的人，他應該是鄙視得勢驕狂者的那副作派的。在家鄉(xiāng)，他依然留得這樣的美名，其舉動且是善濟蒼生的，他一點兒也不糊涂啊。這就是一個政治家的清醒和文人的清明所在。我愿意相信他屬此者之列。

茅草堰的替身是何如寵!

煮字河堤一漁父徐煮

一條曲折蜿蜒的河堤上遠遠有個黑點?，F(xiàn)在，我向它靠近了，它是一條名叫練潭的河。河水在淺灘處激越奮發(fā)，

發(fā)出格格的清靈靈的笑聲，這是天籟中的虛空大境，從一冊薄薄的紙本黃卷里我拾到了一條通向明朝萬歷年間某個秋天的路。我從那愈來愈明晰的背影里看清了一個人的輪廓，他就是淡定曠達清逸超然的鄉(xiāng)賢徐翥。

就在這條路上，與我在歷史的深巷里并肩而過的還有兩個名士。他們都是當時名震江南的墨客騷人，一個叫劉存宗，一個叫吳樓山，深秋的涼風沒有削減他們一路勞頓途中掛在臉頰上的倦意，作為一介文人他們對名震江南的桐城文風仰慕已久，卻又委實有點心有不服，遂泛舟乘駕，輾轉(zhuǎn)多途，踏上了江北這座城池的郊野，剛上練潭河岸，走過一個時辰，便遠遠望見這么一個老翁神情自若地坐在江邊獨釣，便從心里想試一下這位老頭的文名，是否有吹噓之嫌。一位上前施禮道：“仙翁，向聞桐城多名士，雅士庶民皆能吟詩撰文，長者能否以‘垂釣’為題賦詩四句，嵌十個‘一’字?”唯見長者回禮道：“那好吧!也許讓兩位高人見笑了?！蹦计?，老者即脫口占出：“一蓑一笠一孤舟，一個漁翁一釣鉤”尚未續(xù)句，兩客人擊掌叫好，接著老人順口吟道：“一拍一吟又一笑，一叟獨釣一江秋?！庇绕浜髢删浒丫辰绺哌h、內(nèi)心灑脫獨對世事從容淡定的心志渲染得淋漓盡致，每個名詞與動詞的適用妙趣天成，直抵化境，讓兩名士折服不己。他們連連嘆絕：“好詩!好才!高人也!”遂為之傾倒，自此結(jié)為莫逆之交，往來長江兩岸設酒作詩相娛。

當大明江山處于風雨飄搖之中，氣數(shù)將盡時，一生客居江南水渚貴池境內(nèi)的漁父徐翥，研經(jīng)讀史，吟詩向?qū)W，才識和文思漸進。平日里載一條破船風浪里，靜下心撰文賦詩自甘如飴，早年失卻雙親的他，赤條條來赤條條歸，孤身浪跡江湖。當崇禎皇帝江河日下時，徐翥也如一只飛倦的孤雁歸巢了，他無牽無掛回到故里大橫山麓，拿出終生打魚的一點積蓄筑起三間僅可遮風擋雨的草屋，無事垂釣，興來煮詩會友。天下大勢全然不在他的心中，李自成、康熙帝、吳三桂，那些來自南京城、北京城的所有壞消息不會再惹亂他的心智，他平生面對著一江逝水，明白了順流直下的朝代更迭的道理，已然心若止水，見怪不怪了。他唯一喜愛的是舞文弄墨，給自己的書房命名為“煮字齋”。僅那個“一”字，他煮得何其出神入化，連兩個江南名士也不敢妄肆造次，只有舉額稱道的份兒。

我不想問這位名士，何以一生漂流江上打魚，何以連做官入仕娶妻生子的念頭都沒有?是對這個世道的抗拒還是潔身自好珍惜個人的高潔志趣?上溯歷史上垂釣的名臣巨子還真不少，周文王時姜太公真鉤垂釣，他釣的是入仕的機遇，要施展才華以圖報國；大唐時柳宗元也不惜垂釣，那實在是對遭貶苦悶心境的放逐與對未來的期待；至于袁世凱也垂釣，躲到天津站去作那無心復辟的假動作。用今天的話說叫作秀，就更不比我的鄉(xiāng)人徐翥了。而真正淡泊明志懂得一個人生活中真趣的是這位漁翁，他從什么時候開始坐在江堤上獨對逝水向東，什么時生什么時卒，留下幾多詩稿?沒有人能說得清楚，他像一陣風刮過萬歷年間某個秋天的河堤之后，就一同消失在茫茫的歷史里，沒有聲音也沒有影子，好比他終日面對的練潭河，從橋下流過的逝水，沒有今天也不知有明日。而經(jīng)常在我眼前晃動的那個真實可愛的身影，“一拍一吟又一笑”的坦蕩人生的瀟灑之態(tài)，給予后人幾多追求的憧憬和無尚追憶的從容。

青春激越時操縱一條大江，葉落歸根時守著家門口的一條小河，看日月，讀秋風，向逝水，煮字品人生況味，真是得大自在啊!

責任編輯陳曉農(nó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