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天我穿著花里胡哨的緊身吊帶背心,頭發(fā)上噴著五顏六色的發(fā)膠,拖著一個同樣艷俗的女人,在阡陌縱橫的醫(yī)院走廊里迷了路。這是一個蠢女人,愛上一個除了英俊和卑劣之外一無所有的小男人。那個男人卷走了她的錢,還在她的身體里種下一個尷尬的果子。我罵罵咧咧地去拍一個從我們身邊匆匆而過的白大褂的肩膀:喂,帥哥,婦產(chǎn)科怎么走?
他站定,抬起頭來。我只看了他一眼,眼睛就火辣辣地疼了起來。是他,雖然我未曾想過他會長成這般白白胖胖的城市動物的典型樣子,但五官是無法復制的。而且,他眼睛里的那簇火焰,分明就是因為我的出現(xiàn)而被點燃。
顧修文。一個我多年來魂牽夢縈的名字。曾經(jīng)我祈盼他的懷抱和撫摸,如干涸的土地祈盼一場雨水。
修文,我嘴里喃喃地叫?;腥舾羰?。
他打量我,從頭到腳,再從腳到頭。神情漸漸悲憫。
蘋果……他叫我。我幡然醒來,悲傷地看著他。我有很多年都不曾想起,我也曾經(jīng)有過蘋果般的臉龐,星子一樣的眼眸。現(xiàn)在沒人叫我蘋果了,男人們一般喚我作蜜桃或者寶貝。無數(shù)個夜里,我柔軟的身體如一汪春水般,圈住一個又一個的男人。不動聲色地掏盡他們的腰包。對于一個靈魂虛空無依的女人,物質(zhì)帶來的安慰,就是世界上最迷幻的香。
他把我們帶到婦產(chǎn)科。交代了幾句。在幾個護士的側(cè)目中抓過桌子上的筆寫下他的手機號碼給我。他還是叫我蘋果。他說蘋果我還有個手術要做。是個很復雜的手術,要做到很晚。你一定要給我打電話。
回家后,我咕嚕咕嚕地給自己灌了2大杯冰水才抑住了胸膛里無邊蔓延著的灼痛。這是一個高檔住宅區(qū),一個臺灣老頭給我買下的。我伺候他5年,臨終前他把我列為遺產(chǎn)繼承人之一。
正值5月,花圃里開著成片的月季。
站在我的窗前,可以看到對面的陽臺。那里住著一個單身女子。她搬過來幾個月了,仿佛很少出門,我在小區(qū)的健身房碰到過她幾次。很年輕,五官精致,筆直的長發(fā)垂在腰際,看上去很是傲然的樣子。
某個夜晚,我被失眠襲擊,凌晨時分,我聽見夜空里似有人在哼哼唧唧,遂踮腳往窗外看。對面的陽臺上,一男一女在微明的夜色里糾纏在一起,女人身上披了一件紗羽,像只青蛙般攀在男人身上,男人則一絲不掛。我獨自嘖嘖,又喝了半瓶芝華士才勉強睡去。
那男人我認識,臺灣老頭的二公子。一年前為了遺產(chǎn)的事情跟我打過官司,我勝訴。在法院門口碰見,他悻悻地甩下一句:婊子。恨恨地走下了臺階。我慢慢地向前走,陽光被樹葉剪得細碎,鋪滿了腳下的街。我的心情絲毫沒有受那旬辱罵的影響。甚至,我想,就算他當時真的一口唾到了我臉上,我亦會微笑如水地擦去。
一切都結束了??嚯y,流離,陰謀和淚水。從地獄到天堂,原來只是一紙遺產(chǎn)判決書的距離。我的身體,終于可以因此而高貴地塵封起來。沒有愛情,絕不打開。
我曾經(jīng)盤算過的種種,終于可以實現(xiàn)。開一家溫暖的小酒吧。找一個溫暖的男人。生命里剩下的時光如此慎重安好,我再不能睡到下午才懨懨地爬起來。我想,我要頂著清晨的陽光去超市買最新鮮的菜給我的男人做飯;午后唾上一個小時,然后穿著潔凈的棉布裙子去畫館學習素描,4點去做瑜珈……
我語氣歡快地打電話。我說修文,明天是周末,我們一起吃飯好嗎?嗯,對,我們吃湘萊。你還是喜歡吃姜母鴨么?我知道有一家做得很好。
修文的聲音,深情如初。
擱下電話,我興奮地在偌大的客廳里轉(zhuǎn)了好多圈。馬友友的大提琴在我耳邊放肆地撒著歡,生活如此美好,沒有什么可擔心的。
我刻意地去把頭發(fā)染黑,做了個直發(fā)燙。原來,它已經(jīng)這么長了。放下了后差點垂到了腰際。我看見鏡子里明明凈凈的自己,突然想到了我的女鄰居。男人大多喜愛黑眸長發(fā)的女子,他們以這種沉靜的表象來判斷一個女人的靈魂??墒聦嵣希绞强雌饋沓领o的女子,似乎越知道該怎么放蕩。
比如我的那個女鄰居。再比如,現(xiàn)在的我。
分分秒秒思暮的周末終于到了。我長發(fā)蕩漾,著一襲黑色長裙去赴約。這是一條范思哲今年的新款,綽綽約約地包裹著我玲瓏有致的身體。它不是吊帶,也沒有千篇一律地露出白生生的脊背。一個用心良苦的V形領。低頭時,托腮際,會令對面的男人感覺妙不可言。
我開了我的銀色寶來,早早地就去了訂好的餐廳候著。6點30,顧修文在侍者的引領下準時出現(xiàn)。我款款站起,巧笑倩兮。他在我對面坐定,抬手間被我瞥到了他襯衣袖上的一抹污漬,難不成他還沒有女朋友么?我這樣想著,笑得更是嬌俏。
幾番寒喧下來。他伸出手來,撫摸我微燙的面頰。他說,蘋果,你看起來真蒼白。我有些傷感地低頭不語。這些年來的經(jīng)歷刀片一般地在心里掠過去,拉出一道道血痕。
顧修文。這個在我的情愛歷程里一個圖騰般的男人。我不能說所有的故事皆因他而起,但確實與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8年前我跟他,是一對甜蜜的小戀人。我時常深夜翻墻從孤兒院出來。修文的父親常年上夜班,母親一到夜里就坐在那張老舊的藤椅上聽昆曲,那唱腔一響起來她很快就會睡著。我跑過兩條街,爬上潮濕的紅磚圍墻,從窗戶里翻進他的小房間。我喜歡躺在他那張鋪著藍格子床單的小窗上,看著他坐在書桌前溫習功課。
我那時是一個所有人眼里的問題少女,靠救援金上著學。但是不思上進,跟一群痞子打得火熱。我給他看我的傷痕,它們散布在我赤裸潔白的身體上,每一塊都有故事,每個故事都跟一個叫陸龍的男孩子有關。
我12歲時,因父母遭遇車禍亡故的陸龍來到孤兒院。他13歲,強壯如牛,性格暴戾。很快成了所有孩子的噩夢。陸龍的仇恨,似乎總是傾向著周圍過得比他好的孩子。我是惟一一個考上高中的,也因此成為了最醒目的靶子。我心懷仇恨,卻最終學會了虛與委蛇。我說修文,有一天我要一定要殺了陸龍。修文什么也沒說,他拿毛巾被把我嚴嚴實實地裹起來。因為憤怒,他稚嫩的臉一下子有了男人的感覺。我似乎聽見了他渾身的骨骼忽忽生長的聲音。
第二天。傳來了他跟陸龍打架的消息。
我頻頻舉杯,修文,為了我你打了生平的第一次架,我感激你。他仰頭飲盡,我再斟滿。幾個回合下來,彼此都是淚眼迷離。
蘋果,18歲那年的那個夏天,你約我在巷子口見面,你在我的肩膀上狠狠地咬了一口。你說,腳板心上有三顆痔的是孫悟空,肩膀上有朵小梅花的是蘋果的男人。那天以后,我再沒見過你。他說。這些年,你都去了哪里?
我慘淡地笑了又笑,然后去撫他握著酒杯的手,淚眼婆娑地問,修文,你還愿意做蘋果的男人么?他的皮膚繃得那樣地緊,感覺那樣地硬,仿佛我一戳即破的幸福。我加重了口吻,一切都過去了。修文,讓我們重新開始。
他抽去了他的手。我有女朋友了,一年前她被派去了臺灣工作。蘋果。你是我的一個傷口。他說。
顧修文醉了。酒量很淺的男人,通常命運安順,無甚波折。攙他回家時,我一直在想。我要不要再一次從他的眼前蒸發(fā)??墒?,我們離得這樣近,身體緊密地依偎在一起,我可以聞到他身上汗液的迷人氣息。他的嘴唇,他的每一寸皮膚,每一塊骨骼都讓我貪戀。把他安置在床上后,我咬了咬牙,褪去那條白費心機的裙子,挨著他躺下。
我做了一個夢,四周是溫暖的海水,似乎有一只小魚在輕輕地啄我的皮膚。它搖晃著尾巴,從小腿開始,一點點往上移。隨著雪白的浪頭,一波波地起伏蕩漾。我恍恍惚惚地抬起眼皮,眼前是一張真真切切的臉,是顧修文。他在吻我的腿,一寸寸地吻上去,滑過肚臍、胸部、最后在我的鎖骨那里停住。他在那個部位探索了很長時間。刺鼻的酒味從他吻過的皮膚上升騰起來。
我顛顫地揚起手,準確無誤地,蓋住了他滾燙的唇。修文。我夢囈般地說,我不要你跟傷口繼續(xù)糾纏。我的話語恍惚,心里卻是安靜了下來。我只能這樣說,有些話,我永遠不會告訴他。我如此愛他,我是真的不愿意他跟一個往事的傷口去相愛。
他跟陸龍打架后。陸龍揚言定要報復。我生平第一次軟如鼻涕一樣地去哀求陸龍。我說馬上就要高考了,龍哥你看在我的面子上放過他。陸龍那時已經(jīng)搬出了孤兒院,他住在一間簡易的出租房里。墻上貼滿了袒胸露乳的女人。陸龍強暴我時,我一直看著其中的一個女人的臉發(fā)呆。
我跟陸龍坐火車去了廣州。第一個包養(yǎng)我的人是個香港人,他的眉眼間仿佛就是成熟后的顧修文。就是這樣的陰差陽錯,別人要的是我的身體,我卻附帶賠上了自己的感情。以后就真的是無所謂了,破碎如此,還死守著做什么?
修文的身體瞬間僵硬,兀自地硌了我一下。修文,抱著我,像年少時那樣。我喃喃地說。最后一滴淚就那么悄悄地滾了下來。
我離開的時候,天光乍亮,他還在熟睡中。我給他掖了掖被子,輕輕地帶上了門。再見,修文,再見,我的傷口。經(jīng)過客廳時,我被放在柜子上的一個相框吸引。是修文和一個女子,應該是他口中的那個女朋友。兩個人的臉緊緊地貼在一起,笑得仿佛擁有了全世界。那個女子,長發(fā)飄飄,眉目傲然,正是我那欲蓋彌彰的女鄰居。我笑,原來很多事情真的不能說,說出來了,這個世界就是一個巨大的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