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前年秋天的一個早晨,羅婆清早爬起床,感覺雙眼恍惚不定,看到的東西全是重影。
走到灶屋,羅婆抓起瓜瓢舀了些谷殼,每天清早起床她做的第一件事是給雞喂食。雞籠里的五只雞,過了一夜,就像變魔術一樣突然翻了倍,成了十只。羅婆一邊喂谷殼心里一邊想見了鬼了,她連數(shù)了兩次,點一只雞掰一個指頭,十個指頭全用上了,不多不少。怕下蛋的雞餓了肚子,這次她把瓜瓢里的谷殼撒盡了。
中午,羅婆對放學回家的孫子馬小鵬說,小鵬啊,今天是不是起霧了,我看你一個人變成了兩個人,兩個眼睛變成了四個眼睛。聽了婆婆的話,馬小鵬第一反應不是婆婆的眼睛出了問題,而是想,上午語文課學到的新詞語可以派上用場了。他說,婆婆,今天“艷陽高照”!他說“艷陽高照”的時候還特別把語氣加重了,跟清早出籠的公雞一樣得意洋洋。
聽了孫子的話,羅婆氣得渾身發(fā)抖。她自言自語說,乖孫,婆婆要成瞎婆子了,馬大軍那個砍腦殼的在外邊打工,隔得天遠地遠,管不了你,你要省事把書讀好,不要跟村里的吳癩子樣不學好!
馬小鵬搞不懂婆婆為什么要罵爸爸“砍腦殼的”。爸爸每個月按時寄300塊錢回家,每學期開學前爸爸都特地寄回來學費,而且隔一段時間還給家里寫一封信,盡管信紙只有一頁,總只寫些要他“搞好學習,照顧好婆婆”之類的話,但每次看了信馬小鵬心里都覺得特別塌實。每回從村里拿到信,他都會給婆婆念好幾遍。第二天,他又會跟一道上學放學的黑皮吳癩子張貓子講,在深圳打工的爸爸又寫信回來了。而每當這個時候,馬小鵬就會在他們三個人的臉上看到羨慕以及一些難以言說的表情。他們三個的爸爸也在外邊打工,但從不寫信回家,頂多逢年過節(jié)寄幾百塊錢。這樣一比,自己的爸爸顯然好到天上去了。爸爸惟一不好的地方,就是出去四年,從沒回來過。每年春節(jié)吃團年飯,都只有他和婆婆兩個人,冷冷清清的。
爸爸是和媽媽一起到深圳去打工的。四年了,馬小鵬想他們,經(jīng)常做夢都會夢到他們。第一次給爸爸回信的時候,馬小鵬的字寫得東倒西歪,跟做家庭作業(yè)一樣潦草。一頁紙寫完后,馬小鵬看著信紙很不滿意自己不爭氣的字,跟雞爪子刨的一樣。想了想,馬小鵬找來紙認認真真重新謄寫。在信里,馬小鵬抱怨說,村里其他出去打工的,去年春節(jié)全都回家了,只有爸爸和媽媽沒回來。信寫到后面,馬小鵬不抱怨爸媽了,而講自己又長高了幾厘米,講他想看看爸爸和媽媽,看他們是不是也長高了長老了。上次去信,馬小鵬告訴爸爸,婆婆的眼睛看不清東西了,去鎮(zhèn)上衛(wèi)生院檢查,醫(yī)生說是白內障,要到縣城人民醫(yī)院做手術才治得好。婆婆經(jīng)常一個人自言自語流眼淚水,說自己的眼睛越來越瞎,怕是連兒子最后一眼也看不到了。
馬小鵬的信寄出去后,爸爸下次回信的時候,就寄回了一張跟媽媽的合影,信里講要他看完照片之后給婆婆看,還要記得跟婆婆講爸爸過得不錯,臉上氣色比熟桃子還好。最后,爸爸還在信里夸他的字比以前寫得好,進步了。經(jīng)爸爸一夸,馬小鵬做家庭作業(yè)也一筆一劃作古正經(jīng)寫了。
隔了一年,爸爸不寄合影了,頂多寄一張自己的單人照。馬小鵬隱隱察覺到了變化,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可能真像黑皮他們講的,媽媽丟下爸爸跟別人跑了。當時黑皮說,馬小鵬,你媽媽跟野老公跑了,假如我哄你,我就是狗娘養(yǎng)的!為這,馬小鵬跟黑皮打了一架,半個月沒有跟黑皮講話。后來,爸爸打電話到村里大隊部,接電話時馬小鵬就想找爸爸對證。他沒有直接問,在跟爸爸講完話后,他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說,爸,讓我跟媽媽講幾句。爸爸在電話那邊支支吾吾說,你媽不在我旁邊,在加班。隔幾天,媽媽單獨給他回了電話。馬小鵬一下就明白了,但他沒有講給婆婆聽,怕婆婆曉得了傷心傷神,罵媽媽不是東西。
二
七月末的一天,馬小鵬在灶屋吃完早飯,出來時看見婆婆翻著白眼仁躺在藤椅上,守在堂屋門口。羅婆手里握著竹棍,對正在朝她靠近的一團影子說,小鵬,暑假作業(yè)做好沒?羅婆曉得走過來的是孫子,而不是一頭豬一頭牛。她不是靠眼睛看的,她跟魚肚皮一樣翻白的眼睛已經(jīng)看不清了,她是靠鼻子聞到了孫子馬小鵬身上的味。
原本打算出門的馬小鵬,停住腳步站在婆婆面前扯謊說,只差一篇作文了!說完,他走進自己臥房,搬來一把椅子,坐在八仙桌前假裝做作業(yè)。
挨了差不多一個鐘頭,馬小鵬輕手輕腳起身,看婆婆不在門口,轉身回屋把枕頭下面的錢裝進褲兜,一趟子跑了出去。
馬小鵬沒有去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他在屋門口繞了一圈,最后去了黑皮家。
在黑皮家打牌安全,沒人管,黑皮爸媽也在外邊打工,他爺爺去了茶館摸麻將。馬小鵬跑到黑皮家的時候,黑皮吳癩子張貓子已經(jīng)開戰(zhàn)了,馬小鵬擦了一把額頭的汗,朝黑皮嘀咕了一句,打牌也不等我!
誰知,手氣背,馬小鵬盡在輸,兜里的錢幾下就快沒了。他很不服氣。
馬小鵬跟他的爸爸馬大軍一樣,是左撇子。他左手伸進褲兜,仔細地用中指和食指打探,看口袋里還剩多少錢。只剩兩張拾塊的了。出門他帶在身上的八十七塊錢,是他好不容易攢的?,F(xiàn)在桌面上只有七塊散錢,他輸了六十塊。等最后一墩牌起完,馬小鵬肯定就輸?shù)镁饬?。本來馬小鵬留了一塊錢在褲兜里,打算去衛(wèi)生院給婆婆買眼藥水,但他想翻本,結果把買眼藥水的錢也搭了進去。
從黑皮家出來的時候,垂頭喪氣的馬小鵬后悔地對三個贏家說,黑皮,吳癩子,張貓子,今天我成了跑過來給你們送錢的!講完后,馬小鵬突然若有所悟道,我從來沒有這么背時過,你們三個不會是合起來搞我的名堂吧!說這話時,馬小鵬的臉上掛了一個大大的問號。他拿眼睛在他們三人臉上輪流脧了一遍,他看見他們喜氣洋洋的立馬變了臉色。
黑皮說,馬小鵬,輸不起就不要賭!
張貓子說,馬小鵬,講話要講證據(jù)!
吳癩子火氣最大,他說,馬小鵬,有種你再講一次,老子揍死你!
馬小鵬默不作聲,頭也不回走了。打架他不是吳癩子的對手,他只好在心里罵吳癩子不是東西,剛才打牌還有說有笑,贏了他的錢,馬上人臉一翻,狗臉一掛,就不認人了。
走到屋門口,馬小鵬看見張月的媽媽在跟婆婆講話。等他走過去時,張月的媽媽把聲音壓低了,但馬小鵬還是隱約聽見了她們談話的內容,張月媽媽講張月成績不好,不讀初三了,再說女伢讀再多的書也沒用,早晚要出嫁是別人家的人,還不如早點出去打工掙錢,掙個嫁妝。
馬小鵬假裝沒聽見,喊了一聲張月的媽媽“姨”。進屋時,他看見婆婆手里捏著一封信,曉得爸爸又寫信回來了。
三
等張月的媽媽前腳出門,馬小鵬便小心翼翼拆開爸爸的信。爸爸在信里要他讀書再加一把勁,爭取初三中考考上縣一中,到時候再考大學。爸爸說,“小鵬,假如你考得上大學,爸爸即使去當叫花子,也要供你讀完大學!”馬小鵬看到這里,流出了眼淚水,這句話他沒有念給婆婆聽,但他已在心里暗下決心,一定把書讀好,以后再不打牌了,再打牌就剁手指頭。
晚上睡覺,馬小鵬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他想著給爸爸回信的內容。想來想去,馬小鵬腦殼里冒出一個主意,給爸爸寄一張獎狀去。對爸爸來說,千言萬語也抵不上一張獎狀。
長這么大,馬小鵬讀書從來沒拿過獎狀,惟一的獎勵是讀學前班時老師獎給他一面小紅旗。馬小鵬計劃到鎮(zhèn)上的新華書店買一張獎狀紙,造個假獎狀。一想到這里,馬小鵬的手心就直冒汗。
后半夜,馬小鵬借著月色爬起床。他輕輕啟開閂緊的堂屋大門,走到屋門口采了一匹芋頭葉子,然后轉身去了后門口的菜園地。夜黑摸不清路,馬小鵬給石頭絆了一跤。
蛐蛐在黑夜里唱歌,朦朧的月光下,馬小鵬攏近菜園里的五株向日葵,他弓下腰,仰望著天空的月亮。在這個角度的視線里,向日葵花瓣上的露珠晶瑩剔透。馬小鵬挨個看完五株向日葵,然后站起身把露珠收集起來,包在芋頭葉里。
羅婆舍不得買眼藥水,馬小鵬把錢輸光了,他想用清涼的露水緩解婆婆的眼痛。另外,馬小鵬還想找婆婆要錢,要錢去買獎狀。當然,他不會老老實實地對婆婆說錢的用途。
等羅婆起床的時候,馬小鵬已經(jīng)把露水裝進空的眼藥水瓶里,他抬起跟他的身體一樣正在發(fā)育的左手,大拇指和食指緊捏著塑料藥水瓶,試著在婆婆的雙眼上滴了幾滴,婆婆以為孫子又給她買了眼藥水,嘆道,小鵬,馬大軍要是趕得上你一半孝順就好了!
馬小鵬說,婆婆,眼睛涼快么?
羅婆說,比擦黑乘涼時的風還涼快!
馬小鵬告訴婆婆,眼藥水瓶里裝的是向日葵花上的露水,不是藥水。接著,馬小鵬便跟婆婆繪聲繪色講他半夜里采集露水的過程。羅婆一邊聽一邊流眼淚。聽到后面,羅婆張口想說什么,最后又閉上了嘴巴,她連連點頭,又連連搖頭。馬小鵬講完后,羅婆雙手捧著馬小鵬的臉哽咽著說,孩子,你長大了,成大人了!
聽到婆婆夸自己,馬小鵬眉開眼笑。他張了張嘴巴,想說要錢的話,可話到嘴邊他又吞了回去,不好意思開口,他覺得立馬要錢,會讓婆婆覺得自己半夜的勞動是為了給她獻殷勤,討好她要錢。實際上,他輸了錢從黑皮家出來的時候就想好了,給婆婆采露水治眼睛,只是他原計劃不是半夜,而是清早。
滴完眼藥水,羅婆拿起瓜瓢舀谷殼,跟雞喂完食,回到堂屋,馬小鵬還坐在她的藤椅上,她說,小鵬,你晚上沒睡好,去歇!
馬小鵬說,婆婆,我沒瞌睡!
羅婆說,今天準你出去玩,莫玩水!
馬小鵬說,婆婆,我不玩,我陪你!
羅婆笑了,她曉得馬小鵬心里的算盤了。她攏近衣柜,把頭埋在柜子里,摸索一陣,從里面掏出兩張紙幣,一張五塊,一張十塊!羅婆說,你要哪一張?
馬小鵬說,我不要錢!
羅婆說,給你十塊!
馬小鵬說,我只要五塊!
羅婆遞了一張十塊的給馬小鵬。過了半天,馬小鵬才慢吞吞地伸出手去把錢接了過來,裝進褲兜里。他一邊裝錢一邊說,婆婆,我拿這些錢去買信封和郵票,給爸爸回信。
吃完早飯,馬小鵬出了門,他跟婆婆說他去鎮(zhèn)上郵電局買信封郵票。馬小鵬出村口的時候,遇到了光著膀子的黑皮。黑皮嘴里啃著一塊西瓜,隔老遠就喊,馬小鵬,這塊西瓜是你請我吃的,多謝你!馬小鵬朝黑皮橫了一眼,沒吭聲,他曉得黑皮是在講風涼話,笑他昨天打牌輸?shù)镁?。黑皮見馬小鵬不理他,又笑著說,想不想翻本?馬小鵬本來不想理黑皮,可看見黑皮左邊鼻唇溝上沾了一粒黑色的西瓜籽,不禁笑了,說,黑皮,你臉上留一粒西瓜籽,準備明天吃啊!
聽了馬小鵬的話,黑皮不好意思地揩掉西瓜籽,轉移話題說,小鵬,你到底想不想翻本?
馬小鵬說,我不打牌了,你以后不要邀我打牌了!
黑皮說,你是輸怕了,不敢打了!
馬小鵬沒有答黑皮的腔,徑直往鎮(zhèn)上走去。
四
淹伢潭村離官當鎮(zhèn)近,不到一刻鐘,馬小鵬就走到鎮(zhèn)上新華書店門口。他先在外面環(huán)顧一圈,看有沒有熟人。在新華書店門口站了幾分鐘,馬小鵬直接走到賣獎狀的柜臺前,對嗑著葵瓜子的售貨員指了指獎狀。售貨員從柜臺里拿出獎狀,帶著疑問說,你要買獎狀?馬小鵬漲紅著臉,點了點頭。售貨員問,要幾張,一張兩塊錢?馬小鵬伸出左手的食指,然后匆忙地付錢。等售貨員找給他八塊錢,他抓起錢和獎狀,趕緊跑出了新華書店。
回來的路上,馬小鵬去了一趟郵局,他花一塊錢買了一張八角的郵票和兩角一個的信封,這次他沒有跟以往一樣買一角錢一個的信封,怕質量不好,到時候獎狀在半路上漏出來,爸爸收不到。
到屋后,馬小鵬從書包里找出長五厘米寬三厘米的橡皮擦,然后從柜子里尋出一把鉛筆刀,他用刀在橡皮上刻字,刻學校的公章。馬小鵬用左手捏著刀,精雕細琢花了將近一個鐘頭才刻完“官當中學”四個正楷字,放下刀他恍然大悟,公章上的字應該反著倒過來刻,他刻的字全是正的,印在獎狀上,“官當中學”四個字是反的。
一個鐘頭的工夫白費了,馬小鵬只好把橡皮擦翻個面,重刻。這一回他比第一次刻得還仔細,他先在橡皮擦上端端正正寫好反過來的“官當中學”四個字,然后按筆跡用刀刻。這一次,馬小鵬花了一個多鐘頭,他放下鉛筆刀時,整個左手臂都麻了。
看著自己刻的公章,馬小鵬滿意地笑了。他起身到茅房屙尿,一邊撒尿一邊想獎狀上面該寫什么字,最后他決定讓自己當一回三好學生。寫獎狀的時候,馬小鵬用的是書法筆,他怕爸爸認出自己的字跡,換成右手寫。馬小鵬先在草稿紙上練習用右手寫字,練好后他才寫在獎狀上。最后,馬小鵬從文具盒里掏出紅鋼筆,把墨汁滴在刻好的橡皮擦上,他先在廢紙上試了下效果,再把“官當中學”印在獎狀上。
馬小鵬盯著做好的獎狀左看右看,跟真的一樣。等墨跡干了后,馬小鵬把獎狀疊好,小心地裝進信封,然后把信封夾在語文書里。吃完夜飯,羅婆在大門口乘涼,馬小鵬把自己關在屋里寫信,他告訴爸爸自己初二下學期表現(xiàn)好被評為了三好學生。信寫好后,馬小鵬把信紙疊成心形,這是期末的時候他跟女同學劉欣學的。
裝信紙時,馬小鵬不放心,怕爸爸看出獎狀是假的,他又從信封里取出獎狀,打開細細看了幾眼,確定看不出蛛絲馬跡了,他才再次疊好獎狀,把心形的信紙和獎狀一齊裝進信封里,用透明膠貼緊封口。
第二天,馬小鵬趕早起床一路小跑到官當鎮(zhèn)郵電局,把信投進郵筒。投信后,馬小鵬沒有立馬轉身離開。他擔心出錯,又把信封上寫的地址跟爸爸以前留給他的地址在腦海里對了一遍,確信是對的,才安心離開,走回家吃早飯。
五
從八月到國慶節(jié)放假,馬小鵬兩個月沒收到爸爸馬大軍的回信,只是八月底開學的時候收到一張匯款單,爸爸寄回來五百塊錢。羅婆在馬小鵬面前嘮叨,馬大軍那個砍腦殼的,兩個月沒寫信了,電話也不打一個回來。他娘我死在屋里,他都不曉得!那個砍腦殼的!
國慶節(jié)晚上,馬小鵬做了一個噩夢,他夢見爸爸左手受了傷,寫不了字,所以一直沒有回信給他。在這個不祥的夢里,馬小鵬搭火車到了深圳,他走出火車站,看見一個人揮舞著右手朝他打招呼,馬小鵬想看清那個人的臉,但越想看清越看不清,他只看清那個人左邊褂子的袖筒空蕩蕩的,那個人沒有左手。馬小鵬的夢做到這里的時候,駭醒了,他依然沒有看清夢中人的臉。
馬小鵬感覺背心一陣風吹過,涼颼颼的,他流了一身冷汗,他想是不是爸爸托夢給他,告訴他手受了傷。馬小鵬在心里怪爸爸,就算左手受傷,總可以用右手打電話吧,給家里通個氣,免得婆婆擔驚受怕。
在深圳打工的馬大軍一點兒也沒想到馬小鵬會夢到他的手受傷。他在模具廠做工,收到兒子馬小鵬寄來的獎狀后,他把獎狀貼在宿舍的墻上,每天睡覺前看幾分鐘,他還驕傲地跟宿舍的室友說,我兒子是三好學生,身體好、思想好、成績好!馬大軍也不曉得“三好學生”是哪三好,他想最重要的是成績好,所以每次他說“成績好”三個字的時候,聲音會提高好幾倍。
然而星期五上午,馬大軍跟老樹皮一樣粗糙的左手給沖床壓到,一聲悶響后血流不止。事后,馬大軍說,鬼找起了,我當天清早起床就發(fā)覺不對勁,曉得有事出,左眼跳個不停。左眼跳災,右眼跳財,真的出事了!
老板帶馬大軍到醫(yī)院檢查,醫(yī)生告訴他整個手掌粉碎性骨折,已經(jīng)沒有了血液循環(huán),需要立即手術。老板問醫(yī)生手術要多少錢?醫(yī)生告訴他需要兩三萬,康復還要花一萬多!馬大軍看見老板臉色不好看,老板朝他揮手,示意他先到診室外面等等。馬大軍走到診室門外,老板立即過來把門掩牢了。隔在門外的他聽不清老板跟醫(yī)生小聲講什么,只聽到醫(yī)生不緊不慢地說了句,不用切,我會盡力幫他把手接好!
醫(yī)生的話落音后,隔了兩分鐘,老板把診室門打開了,露出一副別人借他的細米還他粗糠的樣子,滿臉怒氣。馬大軍明白老板的心思,老板不想出手術費,想讓醫(yī)生直接把他的手切掉。老板出了診室,把馬大軍拉到一邊,告訴他左手接上也恢復不了功能,跟聾子的耳朵瞎子的眼睛一樣,只是個擺設。老板又鄭重地說,老馬,直接把手切掉的話,我一次性給你一萬五千塊錢,你可以回家開個小商店。老板以前從來沒喊過馬大軍老馬,這次他說老馬,馬大軍還沒反應過來,以為老板是在跟旁邊的人打招呼。等反應過來后,馬大軍想人在外邊,人家是老板,自己是個賣苦力的,胳膊擰不過大腿,心里已認了栽,想了想,卻沒有立即答應。他走進診室問醫(yī)生,他的手治好了是不是真的只是個空擺設。醫(yī)生認真地說,差不多,不能負重勞動,但如果切掉,就會終身喪失勞動力。聽了醫(yī)生的話,馬大軍轉身出了診室,想到家里讀初三的兒子馬小鵬,于是答應了老板,他要用手換一萬五千塊錢,到時候供兒子讀大學。
然而切掉左手后,馬大軍并沒有順利地從老板那里領到錢。老板跟他左推右推,講廠里業(yè)務不好,沒錢。馬大軍天天追著老板不放,后來老板不耐煩了,干脆說,馬大軍,你哪只耳朵聽見我答應給你錢了,空口無憑的事情!
馬大軍見老板想賴賬,在工友的鼓動下,他又跑去醫(yī)院找到給他做手術的外科醫(yī)生,求醫(yī)生給他開證明,醫(yī)生沒有為難他。馬大軍走出診室時,對醫(yī)生說,我把你的樣子記在心里了,你會有好報的!
拿到證明后,馬大軍跑到老板辦公室,這一回馬大軍不喊老板了,他理直氣壯直接叫老板的大名,他說,吳信,你再不給錢,老子就去上告,天天找你扯皮!說完,馬大軍用還沒有習慣過來的右手揚了揚手里的證明。他又帶著哭腔,舞動著沒有了手的左膀子說,老子的手都切了,你還不給錢,狗急了還跳墻,你把我逼急了,什么事情我都做得出來。
老板見馬大軍手里拿的真是證明,他怕把事鬧大,連聲說,好商量、好商量!
馬大軍豁出去了,他用眼睛咬著老板說,我現(xiàn)在反正是一條爛命,不給錢就沒得商量!
老板打電話叫來財務,他狡黠一笑后問財務,賬上還有多少錢!財務說,一萬二。老板指著財務對馬大軍說,你聽到了,現(xiàn)在就一萬二,你要的話就全給你!馬大軍想了想,先把錢拿到手再說,總比一分錢都沒有強。拿到錢,馬大軍走到老板辦公桌旁,老板說,拿了錢你還不走。馬大軍說,剩下的三千,你寫張欠條!老板笑了笑說,你還得寸進尺啊,要不我把手剁給你!老板做了個劈手的動作。
最后,馬大軍用他的左手換了一萬兩千塊錢。錢到手的當天,他就買好了返鄉(xiāng)的火車票。
六
10月2日,馬小鵬整整考慮了一天,他想搭火車到深圳看爸爸,看是不是真的出了什么事情。見到爸爸,他就曉得自己做的夢是真是假了。
打定主意后,馬小鵬沒有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婆婆。他想,婆婆肯定不會答應讓他去深圳,在婆婆眼里,深圳是個遙遠的城市,跟美國一樣遠。夜里睡覺,馬小鵬為去深圳的路費發(fā)愁。他聽村里人講過,搭火車去深圳要一百七八十塊錢路費,學生可以打半票,九十多塊錢。想到這里,馬小鵬后悔不已,后悔不該打牌,輸?shù)裟前耸邏K錢。
馬小鵬仔細地回憶那天在黑皮家賭牌的情景,他越回憶越認定黑皮吳癩子張貓子三個人搞了名堂。他以前從來沒有輸?shù)媚敲磻K過!想到懷疑沒用,他沒抓到證據(jù),馬小鵬從臥房出來,走到后門口屙了泡尿。他抬頭看見菜園地里五株挺立的向日葵,月色下,結滿葵瓜子的向日葵只是五個黑色的圓盤,看不見白天本來鮮亮的黃色。
屙完尿回屋后,馬小鵬腦殼里頓時有了主意。他在心里說了一句,你不仁,我不義!馬小鵬計劃再賭一把,翻本贏回自己的錢,去深圳看爸爸。
10月3日上午,馬小鵬帶著買獎狀和郵票剩余的七塊錢,走到黑皮家。站在黑皮家門口,馬小鵬大聲喊道,黑皮,翻本的來了!黑皮帶著一身屎臭,從茅房跑出來,說,我正在拉屎,你去喊吳癩子和張貓子。
馬小鵬邀來吳癩子和張貓子的時候,黑皮已經(jīng)拉完屎,擺好了桌子。馬小鵬藏了一張紅桃二在右手的衣袖里,每到關鍵時刻,他就趁他們三個不注意,把紅桃二換成底牌,贏他們的錢。馬小鵬每次換牌都提心吊膽的,都想,贏回上次的本錢,立馬收手。兩個多鐘頭后,馬小鵬就贏了八十多塊。本錢回來了,他又在心里說,贏夠一百塊真的收手。他得意地對黑皮吳癩子張貓子說,風水輪流轉,上回你們三家贏,今天你們三家輸!
但孰料就在馬小鵬準備收手時,他竟穿了幫。那三個齊聲指著馬小鵬說,馬小鵬,你搞鬼!
馬小鵬見露了底,也不狡辯,只垂頭喪氣地說,你們三個上回聯(lián)合起來搞我的名堂,頂多這次我把贏的錢退出來!
吳癩子怒氣沖天,說,老子打牌靠的是運氣,從來不搞小動作,不像你!講完后,吳癩子對黑皮和張貓子說,馬小鵬退錢,你們答不答應?
黑皮和張貓子說,不答應。
吳癩子說,就算你們答應,我也不答應!吳癩子示意黑皮和張貓子按住馬小鵬,馬小鵬沒來得及跑,房門便給吳癩子堵住了,黑皮和張貓子三兩下摁住馬小鵬。吳癩子從黑皮屋門口撿來一塊半截磚頭,對馬小鵬說,你想留哪一只手?馬小鵬沒有回答,眼淚都駭出來了,開始他是無聲的哭泣,后來變成嚎啕大哭。吳癩子又對黑皮和張貓子說,把他的右手摁?。●R小鵬知道吳癩子要下手了,他使出吃奶的勁奮力掙扎,但無濟于事。吳癩子嘴里念著三、二、一,念到“一”的時候,小鵬閉上了絕望的眼睛,吳癩子卻沒有下手。隔了十幾秒,吳癩子皮笑肉不笑又開始念三、二、一,小鵬再一次閉上絕望的眼睛,吳癩子還是不下手。
吳癩子用引而不發(fā)的威脅折磨著馬小鵬,如此反復了八次。嚎啕大哭的馬小鵬被他們弄得心力交瘁,筋疲力盡。他用嘶啞的聲音說,吳癩子,有膽子你就動手!八次下來,馬小鵬覺得吳癩子不敢動手了,于是話說得像視死如歸的英雄樣。
吳癩子突然改口說,我不要你的右手,你是左撇子,我要你的左手。黑皮和張貓子松開馬小鵬的右手,摁住他的左手。吳癩子又開始念三、二、一,不是念,是喊,這次他加大了音量,話音未落,吳癩子抬起的手落了下來,磚頭直直地落在了馬小鵬尚在發(fā)育的左手背上。
從黑皮屋里出來,馬小鵬跟丟了魂的人一樣雙眼無神,舉著受傷的手木偶般的走在回家的路上。
七
國慶節(jié)假期最后一天,馬小鵬看到爸爸馬大軍的時候,不由自主地把自己包著繃帶的左手藏在了身后,他第一眼看到的不是爸爸帶著愁苦微笑的臉,而是爸爸的手,左手。他看見爸爸褂子左邊的袖筒真的是空空蕩蕩的,跟噩夢里的情景一樣。跟著馬小鵬的眼睛像秋風掃過的落葉一樣,滿是憂傷!
責任編輯 卓 慧